“五年之后,可杀。”
先帝嘱咐的这些话,皇帝每一句都记得。
所以哪怕墨成把持朝政,经常跟他对着干,还不准他搞新政,他都只是在没外人的时候抱怨两句,没有真动气。
但才过了三年,墨成就开始递折子说要回乡养老。
皇帝就情不自禁地想:莫不是墨老对他太过失望,以至于想要放弃把他教成合适的帝王了?
现在对方假装没有递过前两封折子,继续帮他处理朝政,着实减轻了他的压力。
心情愉悦的皇帝终于又开始踏足后宫。
头一个去了淑妃那里,赏赐如流水一般地送进了长乐宫,六宫之人便知道,淑妃依旧是长盛不衰的宠妃。
第二日白天看望了尚未病愈的罗婕妤,给了对方一个“康”的封号,晚上去的纤云宫。
第三日去了皇后那里,到第四日,才又开始宠幸新妃。
萧修仪得了封号,如今是瑾修仪。
舒贵人连着承宠两日,之后也常伴帝王侧,赏赐收了不少,但仍是贵人。
顾贵人晋了婕妤又得了封号,称娴婕妤。
沉翠宫之战,叫人看不出谁输谁赢。
秋美人和冯才人也先后承宠,前者偶尔会被召幸一次,后者则彻底没了声响。
冯才人和顾充仪都住在灵玉轩,宫中便开始有传闻说灵玉轩风水不好,谁住谁失宠,叫皇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处置了不少宫人。
随着皇帝开始频繁踏入后宫,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事情也频发起来。
秦玉逢坐在寝宫的窗台上,抬头看被乌云间歇遮掩的月亮。
“娘娘,皇上今日翻了舒贵人的牌子。”
她回头奇怪地看了一眼蓬絮,像是在问对方为什么会说这种她不关心的话题。
蓬絮:“那您是在想家么?”
秦玉逢继续看天:“谷雨那天的乌云也是这样,一片一片的,雨要下不下。”
蓬絮闻言也伤感起来:“在后宫之中,想要与人交心来往,实在是很难。”
秦玉逢:“那日顾充仪认出了锦语,却只是莞尔一笑的模样,甚美。”
蓬絮:???
娘娘您说这话,淑妃知道吗?
第15章
皇帝到了沉翠宫。
舒贵人远远地迎了上来,手执宫灯,眉眼低垂,温柔而娇怜。
这位京城第一美人确实很美。
性子也是后宫少有的小意软和,会附和他的任何一句话,即使他有一时失言,她也会帮他圆上。
相处起来不会有任何的不顺。
在新人中,她最得他的心意,他便多宠爱一些。
但今天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一个与舒贵人完全不同的女人。
既不和婉,也从不顺着他的心意说话。
还经常堵得他说不出话。
“你很好。”他突然说道。
舒贵人略有些茫然,但依然没有抬眼看他的神情,反而羞涩地挡起脸:“臣妾只是努力做好该做的事情,能得皇上一句好,实在是……令臣妾受宠若惊。”
“春夏交替,夜里凉得很,下次不要在外面等这么久。”
“可是臣妾想要早些见到您。”舒贵人难得想要拒绝皇帝的安排,一双美眸含着能化人的情意,“天凉,臣妾会披上披风,雨雪,臣妾便抱伞等在亭子里,无论陛下来得多晚,都瞧见臣妾的这一盏灯。”
她说了好长一段,话音落下的时候,四周都寂静非常。
也叫皇帝回过神。
皇帝执起舒贵人的手,说:“爱妃能如此,朕很感动,但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更重要。你的手这样冷,快进去用热水泡一泡免得着凉。听闻华妃有些不适,朕要去看看她。”
舒贵人:“……”
皇帝:“嗯?”
她想起自己贤淑体贴的人设,即使妒火中烧,也还是露出担忧的表情:“华妃姐姐竟身体不适,臣妾今晨看她还好好的,可是传过太医了?”
“嗯……是脾胃不适,用膳极少,今日连午休都未曾睡着。”
其实是点心吃多了,积食。
秦玉逢觉得吃饱就睡太过长肉,影响她穿夏裙,所以没说。
但别人又不清楚纤云宫内部的事情。
皇上说什么是什么。
“那您去瞧瞧吧,臣妾回去洗漱,会早些睡的。”
“爱妃很乖。”
舒贵人只觉得这声称赞极为刺耳,勉强笑着:“臣妾恭送皇上。”
待御驾离开,她几乎要咬碎了牙齿,婉转的声音变得刺耳起来:“她只是少吃些东西,没有午睡,圣上便担心她身体不适,要急着去瞧。”
明明翻的是她的牌子!
明明都已经见到她了,却满心想着另外一个女人!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叫皇上这么轻易地离开。
可皇上喜欢的便是她的乖顺,她不光不能留他,还要劝他去。
一旦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
即使是自食苦果。
皇帝悄悄地去了纤云宫。
然后见到“身体不适”的华妃娘娘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上看月亮。
树底下还有宫女在弹琴吹笛。
曲子是他未曾听过的,但潇洒随性,又暗藏冷峭鬼魅之感。
“这是什么曲子?”
秦玉逢低头,看见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皇帝,勾起唇:“它叫《苦昼短》,是一首词,陛下可想听我唱。”
“你要在上面唱么?”
这梧桐树有近百年的树龄,她坐的位置距离地面有近三米高。
皇帝觉得有些危险,也觉得高的地方风会很冷。
“臣妾想,宫规虽然没有说不允许妃子出现在树上,但这样似乎不大好,臣妾给您唱曲,您假装没有看见好么?”
听到这样的话,他竟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来。
她居然愿意为他唱曲,还晓得这样不好,跟他撒娇说想让他忘了。
皇帝:“如果不冷的话,倚树对月高歌,亦是极风雅的事情。”
秦玉逢笑了笑,侧了侧身子,当真是倚树对月高歌:“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这首曲子合的不是时下流行的词律,音调拖得很长,慵懒散漫。
而疯狂奇诡,叫人头皮发麻。
特别是那句“我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唱出来的时候,凡是听见的,除了皇帝,全都跪了一地。
“好词,绝妙好词!”皇帝鼓掌,又奇怪地看着其他人,“你们跪着干什么?烛龙司掌日月交替,为神龙之仆,朕乃神龙后嗣,就算真有烛龙,亦可食之。”
他是不怎么相信和忌讳这些的,但需要别人相信,故作解释。
赵海德爬起来,拍拍衣摆上的沙子,嘿嘿傻笑:“奴才没读过书,不懂这些,让您和娘娘见笑了。”
其他人也连忙爬起来,假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只是心里都在嘀咕。
都是唱曲,怎么华妃就比别的主子可怕那么多。
秦玉逢对这样的变故也是毫无关心,而是指着天空说:“圣上,月亮出来了。”
皇帝抬起头,只见皓月出云,树影重重,碎银一般的光落在秦玉逢身上,让他恍惚中生出所见非此世人的错觉来。
“说不得是望舒听见爱妃方才的曲,恐你再作一首《苦无月》,连忙跑了出来。”
秦玉逢觉得这小皇帝还挺懂幽默,抱膝笑了会儿,说:“圣上的武功如何?”
皇帝:“昔年曾胜过三皇兄一次。”
先帝三子,当初封的是武王,是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的。
要不是有点本事在身上,他还真不敢娶这个曾打遍京城无敌手的秦大娘子。
万一两人吵起来,两人打起来,他不幸驾崩,就要变成千古笑话了。
秦玉逢听了直接一跃而下,落进他的怀里。
皇帝一时不察,险些和她一起摔倒在地,但由于他刚说过的话,他生生吃下这股力道,将她稳稳地抱进怀里。
“陛下好生英武!”秦玉逢夸奖道。
怼了小皇帝这么久,是时候看情况夸他两句了。
前者是为了让皇帝接受她的人设,降低对她的期待,后者是给予奖励,让他觉得日子还能过,她对他也越发好起来。
PUA套路里,贬低对方抬高自己这条经典操作是不能放在皇帝身上的,容易送走九族。
所以她选的是“她就是这样的人,能怎么办”以及“你们不知道,她为了我很努力的”。
这样别人觉得她不好的时候,作为当事人的皇帝会感到生活很甜。
秦玉逢从来很清楚,PUA别人不好,是缺德。
但别人要求她顺从封建礼教,又何尝不是在PUA她呢?
与其那样,不如她更缺德一些。
做完今天的功课,秦玉逢从皇帝的怀里钻出来,边往寝殿里走边说:“夜里在树上吹风确实凉,臣妾有些头痛,这就去歇息了。听说您今天翻了舒贵人的牌子,您快些去看她吧,莫让她久等。”
要当大家的朋友,是绝对不能干出截胡的事情的。
皇帝看着被她顺手带上的门,心猿意马的状态迅速冷却。
双臂的疼痛和袭来的晚风让他感受到一丝凄凉。
但她向来直率,之前又在院子里听曲,恐怕是真的以为他还没有去过沉翠宫,也是真的被风吹得头痛。
很识大体,明日得让太医来瞧瞧。
他想。
皇帝看向没敢跟华妃一块进屋的宫人:“既然不舒服,朕就免了华妃明日的请安,等她睡醒了,你们再去喊太医来瞧瞧。”
“是。”
皇帝又带着人出了纤云宫,他仰头看着月亮,突然也有些头疼。
“圣上,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您是想回舒贵人那里,还是去哪宫休息?”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说:“舒贵人应该睡下了,再折腾她不好,去娴婕妤那里吧。”
赵海德走到一边,喊了自己的徒弟来,说:“你去沉翠宫通知娴婕妤一声,动作轻些,莫要扰了舒贵人好眠。”
他徒弟许小行觉得这样有些欲盖弥彰。
这舒贵人和娴婕妤就住对门,就算他们的动作再轻,娴婕妤屋里的灯一打,对面的舒贵人能不知道?
赵海德瞪了对方一眼,小声说:“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圣上体贴贵人。”
“哦哦哦。”许小行恍然大悟,一溜跑了。
娴婕妤知道皇上今天翻的是舒贵人的牌子,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早早便睡了。
被喊起来迎接圣驾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以舒贵人的手段,要将圣人气得转头来她这里得是疯了才行吧?
边匆忙洗脸更衣,她边从宫女那里听到今晚的事情。
皇帝来了沉翠宫,却只是跟舒贵人打了招呼,说要去看身体不适的华妃。
这会儿把华妃哄睡了,天色也晚了,便来沉翠宫歇息。
宫女是个猜想的,不仅脑补是皇帝吧华妃哄睡着的,还大着胆子说:“我听说华妃今天在宫里为圣上唱曲,莫不是她本意想要邀宠却被圣人赶去睡觉了?”
娴婕妤笑笑:“华妃哪里是会用这种手段邀宠的人?她给圣上唱曲,可见确实是脑子不清醒。”
也说不准是唱完之后清醒了,恼羞成怒地把圣人赶了出来。
嗯,是秦玉逢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心情颇好地往鬓上插了一只羊脂玉云钗,起身,步履轻快地朝门外走去。
无论别宫里是什么情况,皇上最后来的是她这里。
皇帝看到迎上来的娴婕妤,心情已然疲惫,情话都不大说得出来,便拉着她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这几天夜里的风是真冷,便是朕,也被吹得有些头疼。”
娴婕妤关切地说:“那去请太医为圣上瞧瞧吧。”
“不必,好生睡一觉便能好。”
皇帝下了定语,随即泡了澡,热敷胳膊,一出来便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娴婕妤躺在他身侧,眼睛睁了一夜。
对面,被吩咐“不要去打扰”的舒贵人也一夜未睡。
只有两个缺德的人一夜好眠。
第16章
第二天早上,皇后左等右等都没有等来华妃。
被皇帝免请安的妃子那么多,但除非真的病得下不来床,都会来给她请安。
纤云宫那边到现在都没有请太医,想也知道不是大病。
竟然就敢连个传话的人都不派过来。
淑妃瞧着她不好的脸色,用茶盏挡住唇边的笑意。
静妃仿若对焦灼复杂的气氛毫无所觉,担忧地问:“华妃妹妹这是得了什么病?好生厉害,一夜之间便病得起不来床。”
淑妃看了静妃一眼:“静妃妹妹近来颇有当年入王府时的风范,越发童真了。”
静妃当年也是得过宠的。
她入王府的时候才十六,真真的青春少女,懵懂无知。
那时夺嫡之争正到了最要命的时期,今上虽未直接被架在火上烤,却也因此心力交瘁,陷入对父兄的失望。
她的纯真让那时的今上眼前一亮,倍加呵护。
可她并不是一块通透易碎的琉璃镜,而是染上墨就无法变回纯白的纸。
后来,纯真成为她的面具。
夫君成了主君。
皇帝如今对她还有两分照顾,却再与男女之情无关。
淑妃这话,不是在帮她追忆当年,而是在说她蠢。
静妃脸色变都没变:“妹妹等会儿要去探望华妃,淑妃姐姐可要一道去?”
淑妃盯着她看了会儿,慢悠悠地点头。
皇后觉着没有王婕妤的请安日子不如以往顺心,她忍不住看了陆贵人一眼。
陆贵人是她的表妹,一家的前程都被严氏把持。
本该是比王婕妤更值得信任和倚重的同盟,却实在愚蠢。
该在新人里找个会说话的了。
皇后的目光掠过众位嫔妃,一一观过她们的姿态和表情。
排除掉有背景的几位,竟只剩下秋美人和冯才人。
冯才人入宫方月余,眼睛便如死水一般,像是冷宫待了十年一般,看着就叫人不喜。
秋美人倒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别样美,话不算多,但未有无状之语。
最重要的是,她眼里有野心。
皇后心气儿顺了些,缓缓笑了:“那本宫也不多留你们,叫碧斐和你们一同看看华妃,也好叫本宫放心。”
被念叨华妃这会才刚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