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叹一口气。
贾文林终于将整件事和盘托出。
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家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
所以尽管他从爷爷辈就在宫里当太医,家里在京城也有房子,幼年也有相当一部分时光是在祖地度过的。
他的老家和陆家同在一乡。
少有人知道,贾老太医是陆家推荐入宫当太医的。
而在贾老太医入宫当太医之后,陆家也一直有意与贾家亲近,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与陆家的女儿,也就是陆充媛相识。
十几岁的时候,也确实有过慕艾之心。
那时他的祖父还是太医丞,以他的身份,配陆家非嫡支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
但那时与陆家有姻亲的严家将女儿嫁给了皇子,并且让陆家将貌美又身体好的女儿留一留。
这桩亲事便搁置了。
“臣早死了这份心,潜心钻研医术,希望能将贾家的医术发扬光大。”
贾文林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直起身,抬起头,以示自己绝无心虚。
然后他又恭敬低头:“然而陆充媛果真入宫为妃,臣深觉自己入宫为官不妥,便交了那份白卷。”
“可是本宫听说,直至考核前一月,你还在挑灯夜读。”
秦玉逢并不相信他这句话。
“陆充媛入宫为贵人,是去年中秋的事情,你为何在考核要开始的时候,才突然做这个决定呢?”
贾文林苦笑:“娘娘聪明过人,臣想要瞒过您当真是痴心妄想。”
遂坦白了真正原因。
原来是陆充媛听说他要参加这一届的太医选拔,特意托人送了一封信给他。
在信中,她回忆了两人青梅竹马的过去,又表达了如今身处深宫的无奈与恐惧。
没有一句话是在要求他做什么。
但处处在暗示他入宫之后替她做事。
贾文林并不是恋爱脑,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与陆充媛接触密切只会带来大祸,所以打算直接不入宫。
谁知道他祖父会为了他的前程去上皇后的贼船。
他又因为祖父上过皇后的贼船,在入宫之后被皇后安排去照顾陆充媛的身孕。
秦玉逢听完,唏嘘一句:“这就是命啊。”
他听完,也想叹气。
然后就被对方的下一句话吓得不敢出气。
“你那脉案,是会单独给皇上送一份么?”
秦玉逢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跟皇帝坦白过,那脉案是编给皇后看的。
“别害怕。本宫只是觉得欣慰,没别的意思。”
欣慰于他不是恋爱脑大冤种,还知道对后妃怀有感情是灭九族的事情。
贾文林对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但华妃本就是一位难以捉摸的人物,他很快将这个疑惑放到脑后。
转而为她的下一句话震惊。
“你祖父欲使我因时疫而离宫,本宫只是让他离宫,已是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了。”
“臣……谢娘娘仁慈。”
贾文林将头用力地磕到地上,等对方冷淡地说“你下去吧”,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朝外走去。
夜里,秦玉逢看到陆充媛真正的脉案,笑了笑:“你们瞧,做人善良一点,总有回报的。”
贾文林不会因为女人而替人做事。
但会为了家人妥协。
温慧几人对脉案研究了一番,给出了一个不容乐观的结果。
“陆充媛先前怕是喝过不少避子汤,又喝过许多坐胎药,两相作用,使得她的身体看似无碍,实则内亏严重,一旦怀上龙胎,便是以自己的命养腹中胎儿的命。”
两种效用相反的药同时喝上大半年,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该说陆充媛不愧是“貌美又身体好”么?
秦玉逢:“你们说,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吗?”
答案是很难,但并非不可能。
温慧:“无论是否生下,陆充媛之后都再无可能生育。”
她:“这样挺好的。”
没有人会再因为这种事情去折腾一个本该健康的身体。
既然确定了胎儿的状况,秦玉逢也很容易确定,皇帝的打算确实和她最开始的猜测相同。
皇帝不可能让皇后手中握有一个孩子。
也并不是很想让这个孩子不明不白地没了,所以默许,甚至是支持静妃的操作。
没有人在意孩子和孩子母亲的想法。
秦玉逢想。
又不免想到,如果自己怀了孩子,是否也会面临类似的情况。
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降生。
有人希望将他作为筹码,作为奇货可居的奇货,作为借口。
若她因为孩子而处于生死关头,会有无数的人说要保龙子。
啊,真是恐怖。
秦玉逢心情烦闷,让人推开窗户透气。
月光从窗外投进来,铺满一地霜华,叫夏夜多了分冷清。
“月色入户,而无与为乐者。”她喃喃地说。
“所以这跟我应该没睡有何干系?”
被喊起来的顾充仪披着一身月华,恹恹地看着瞧着吵醒自己的某人。
“这句话的下句是‘怀民亦未寝’啊!所以你肯定也没睡!”
顾充仪:“……我字长歌,不是怀民。”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散步吗?”
她低头看自己被拉住的袖子,又看了看一脸可怜的某人:“在装小孩这方面,你该是静妃的前辈。”
某人不以为耻,反而变本加厉:“去吧去吧。”
“……待我给你拿件披风。”
将所有人留在宫殿里,两人单独走在灵玉轩的庭院里。
仿若这样,就不是顾充仪与华妃,而是顾秀与秦玉逢。
顾秀思及秦玉逢今日的行程,猜到对方是发现了什么内幕,也对她为什么心情不好有了猜测,说:“身不由己,对我们来说是常态。”
秦玉逢:“你取了这样的名,又有长歌为字,为何还到宫中来呢?”
顾秀在顾家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这是她们过去默契不提的事情,但今日,她偏偏想提了。
顾秀:“汉皋郡顾氏,在前朝曾有人官至三公,也曾是威赫的望族。”
这个前朝并非是先帝的前朝,而是大顺朝之前的朝廷。
在前朝当过官并不是值得忌讳的事情。
世家同时往好几个诸侯那里派人才也是常有的。
顾氏的问题在于他们家是前朝的皇党,即使宗室衰颓,也在积极地寻找救国之法。
嫡支为此死了很多人。
后来有一任家主觉得宗室实在是没救了,为了保存家族,干脆躲去汉皋郡避世。
“自那时至今日已有百年之久,许多人不记得这个姓氏了。”
但世家就是世家。
人才不绝,家族就依然如树一样根固而叶茂。
顾家传到顾秀祖父那一代,主家支持了旁支入朝为官,对方正是娴婕妤顾晴岚的祖父,如今官至户部尚书。
“我少有才名,闻于帝耳,先帝便赐我入王府。”顾秀面上带了两分嘲讽,“世家女再如何出色,也只是增加联姻时的分量。”
即使对家族贡献再大,他们也不会忘记她们在这方面的价值。
秦玉逢家里的情况比顾秀要好一点。
她爹娘拿她没办法,长兄宠她,在婚姻这件事上,她本该拥有完全的自主权。
但先帝曾多次当众说要让她当太子妃,即使这件事被搁置了,也注定了她入宫的结局。
除非她真的心肠硬到弃家族于不顾,放弃秦大娘子的身份,以另外的面目生活。
但那样的话,秦家依然会有女儿替她入宫。
何必叫别人替她受这份罪?
将这件事抛于脑后,秦玉逢好奇地问:“那你们家,还想过光复前朝吗?”
她记得,当时谈起前朝时,顾秀仿佛很想看皇帝因世家而焦头烂额。
“你瞎说的时候能不能看看自己身处何地?”顾秀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没有,如今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没人想回到当初。我只是觉得陛下锐气不足,当再逼上一逼。”
钟氏称帝之前,天下整整乱了一百五十年。
饿殍遍地,尸骨堆山。
并非是夸张描述。
直至今上登基,才算是恢复了元气。
“唉,我看阿秀胸有丘壑,常寻我谈论国家大事,还以为你是有心助我夺权,与我共治天下呢。”
秦玉逢捂着胸口,仿佛很是失落。
顾秀闻言,竟有些期待,小声地问:“你真想夺权吗?”
“不想。”秦玉逢摇头,“夺权容易,治天下难啊。”
没瞧见皇帝登基三年了,墨成还不放心他处理要务,拒绝他推行新政吗?
况且秦家除了她哥,没人会支持她当女帝。
就算她真上台了,保不准其他世家也觉得自己能行,到时候能打得不成样子。
大顺建国未满三十年,可经不起这种折腾。
所以三舅舅的方案就很好。
投资一个道行没那么深的皇帝,让对方代替自己推行政策,也代替自己面对压力。
人选上,唐觉一共看好两个人――皇帝和梁王。
但是秦玉逢懒得另嫁,也觉得皇帝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就跟对方敲定前者。
等唐觉从蜀中回来,一些事情就能安排上日程了。
第27章
虽然没打算吃当皇帝的苦, 但并不妨碍秦玉逢畅想一下自己当皇帝的未来。
“要我是陛下,有这么多美人放在后宫,未必有一月不入后宫的定力。”
是的, 皇帝七夕没有留宿后宫,之后半个月也没有进后宫。
他督促户部完成了清点,把赏赐和抚恤金全部下发,又给回朝的将士安排了新的职位。
严博被他重新安排回文职。
秦跃倒是没有实职,只挂着兵部的虚职, 处于随时可以出征的状态。
他所认为的不管党争,也不能真的不管。
因为这些文人上起眼药来,比后宫的茶言茶语要婉转百倍。
他需要花更多的精力去思考, 更大的力气去调查他们的话有几分真。
旱情也如预料一般到来。
据说皇帝已经在勤政殿睡了七天的软塌了。
太后在考虑给他清出一间卧室,打张大床, 但又怕助长了他的气焰。
顾秀听到秦玉逢的话, 莞尔:“论起怜香惜玉, 确实是华妃娘娘更胜一筹。”
“少将心思放在男人身上, 不因感情而患得患失, 是女人长寿的秘诀。”
秦玉逢挽着她手, 看水中月亮的倒影。
在水和风的缓和下, 月色此刻要温柔许多。
叫她想起一位表面要强,但再温柔不过的女子。
顾秀:“希望淑妃娘娘早日明白这一点。”
尽管皇帝与淑妃有过风月相关的情谊。
但奢求一位君王的真心, 不如去捞水中的月亮。
但凡皇帝因为宠爱自己而对淑妃有半分愧疚,秦玉逢都不会考虑从获得他的宠爱开始插手朝堂。
然而, 对这世上的人来说, 雨露均沾的皇帝才是值得称赞的。
“与阿秀谈心, 果真叫人清心明目。”
“清心明目不是这么用的,华妃娘娘。”
顾秀面上带着如玉温润的笑意。
她何尝不是因为无人可话, 而主动违背了自己避世的准则,与秦玉逢相交呢?
“你若真是有意做些什么,我会帮你的。”
秦玉逢从顾秀这里得到了一句贵于千金的承诺。
她心情变得很好。
世界很糟糕,也依然孕育出了很多很好的人。
所以她决定给别人一个承诺。
第二日,秦玉逢派壁水去给陆充媛送了一碗补汤。
给怀孕的妃子送补汤,属于宫廷大忌。
在这个后宫与前朝拉不开联系的时代,高位者想要决定低位者的生死,有时候就是这么直白。
先帝大皇子的母亲,就险些被德昭皇后一碗补药送走。
先帝非但没有治德昭皇后的罪,还表现出自己未能让嫡子先出生的愧疚。
后来证实那位美人是细作,先帝便亲手给对方灌了毒药,专门写了一封圣旨夸奖德昭皇后。
到今上这一代,前朝后宫的风气都委婉许多。
但并不妨碍陆充媛害怕。
然而华妃宫里的人和华妃一个德行,仿若没有感受到她的抗拒一般,还言笑晏晏地说:“主子还有一句话要奴婢转告给您,烦请娘娘屏退左右。”
她更害怕了。
两方僵持,陆充媛以充媛之身惨败于纤云宫大宫女,最终妥协,惨笑一声,虚弱地说:“你们都出去吧。”
壁水将汤药端至陆充媛身旁,然后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不待陆充媛松一口气,她便附在对方耳旁,语带笑意道:“奴婢在入宫前,曾精研医术。昨日主子见您气色不佳,特派奴婢前来为您瞧瞧。”
陆充媛脸色一变,正待挣扎。
谁晓得这宫女长得伶俐可人,做事却颇有一番匪气,一手捂着她的嘴,推着她的身子压住半边胳膊,另外一只手就握上她的手腕,替她把脉。
壁水依旧是附在她的耳畔,温柔地揭露真相:“娘娘可知晓,这一胎将耗尽你的大半元气,甚至可能带来性命之忧?”
陆充媛安静下来。
她当然知道,甚至比皇后都清楚!
但她这一辈子只会有这一个孩子,生不下来她这辈子就完了!
“即使您侥幸怀胎至足月,生产也将会九死一生……您想想,皇后会让您于九死中取生吗?”
陆充媛将自己刚抽出来的手,缓缓地放到壁水的手上。
如果皇后要杀母取子,如今便只有华妃能救她。
皇上倒是看着对这个孩子有些看重,但他当年不也没能保住静妃的孩子么?
陆充媛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所以她试图跟贾文林要一副能最大限度保住她身体的落胎药,欲将此胎算到他人头上,不料对方竟拒绝了她。
如今,她有了更好的选择。
壁水:“娘娘可是有打算了?”
陆充媛点头,壁水便松开捂住她嘴的手。
“华妃,是需要我帮她对付皇后?陆氏仰严氏鼻息,我不可能……”做得太过分。
除非对方能直接斗倒皇后,还帮她获得高位。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