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晓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她是从段氏族地来京城的,平日里住在学宫,再在京城中买宅子未免铺张,家里人便与堂伯父家商量,让她在休沐时过去暂住。
站在她旁边的朱嘉忍不住吐槽:“你几乎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来,这两把算盘给你拿去换着用。”秦玉逢将自己和顾秀领的算盘拿出来,塞进段晓的袋子里,“好好学习,我有空会在休沐日去你府上给你开小灶的。”
段晓双手颤抖,似乎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秦玉逢握住她发凉的手,情深意重地说:“京城风水养人,必不叫你失望而归。”
不待她想明白这句话的前后逻辑,某人就突然转过脸,对着幸灾乐祸的朱嘉说:“好巧,我今日应该有给经学学生讲的课程,回头见。”
本来是没有的,但是她说有那就有。
朱嘉:“……”
送别了两个年轻的学生,秦玉逢二人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不远处随行侍卫拿着,并肩朝着典仪现场走去。
秦玉逢:“今日来此,可解了长歌的心结?”
顾秀一愣,随即自嘲道:“我这些年的不甘,也不过是在钻牛角尖罢了。若是没有当年勤奋好学的顾秀,也不会有今日的我。”
她或许会如自己的封号一般,当个贤良端庄的妃子,成为顾家引以为傲的女儿。
但那样的自己,只要想想,就觉得可怕。
“自己所学的东西,若无法派上正确的用途,那便将其作为武器和预判敌人的工具。”
秦玉逢抬手理理自己的发冠:“本宫的规矩,其实是宫中最好的。”
她若只有跋扈和任性,根本活不到今天。
去深入了解自己厌恶的东西,才能玩得过别人。
“是啊,正是因为我很了解,顾家才能这么听本宫的话,而不是让本宫当他们影响陛下的棋子。”
顾秀轻叹一声,对往事释然。
祖父安排她人生时,大约也没想到顾氏会有为她棋子的一日。
“圣上安排了你进行开学演讲,你准备一下便去吧。”
秦玉逢冷不丁说。
顾秀:?
“是你让他这么安排的?”
“我求了他三天,他才同意的。”
“我该说谢谢么?华妃娘娘。”
秦玉逢见情况不对,转身就跑。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现场,人模人样地坐在VIP席位上,先是对着后排神色惊恐的学生们微微一笑,然后转回头,听皇帝致辞,祭酒致辞,赞助商唐先生致辞……
等到她快睡着的时候,才轮到顾秀。
令人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换回了女装。
穿得并非是贵妃的服饰,而是深灰色的交领,素雅庄重。
这幅打扮,再加上徐徐而谈的神态,让秦玉逢想起自己的老师祁亭居士。
那亦是一位才华横溢,半生郁郁的女子,去筑林书院教书后才逐渐开朗起来。
秦玉逢忽然生出一种庆幸的情绪来。
幸好她出生在一个女子没那么受限的年代,也幸好皇帝是一个没有太多偏见,本性善良的皇帝。
不然,她真的会疯。
开学典礼顺利结束,皇帝心潮澎湃地打量了一圈,才险险压下自己“拔苗助长”的危险想法,决定耐心等待人才成长。
他朝前排的秦玉逢递过去一个眼神。
示意对方跟自己一起回宫。
某人“恰好”转过头,没有接住他的眼神。
皇帝:“……她还有什么事情要干?”
赵海德摸了把头上的汗:“华妃娘娘说,她要给学子们上一节终身难忘的课。”
皇帝:“……”
算了,无所谓,反正只是一节课而已。
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以后怎么抗住江山社稷!
秦玉逢先去练武场那边探望了舒婕妤林雪微。
皇帝真如自己承诺的那样,将林雪微安排到学宫来教学生习武。
不过愿意来习武的女子还是很少,在秦玉逢的建议下,他干脆给所有的女学生都开了必修的防身课程,交给林雪微来教。
秦玉逢跟她打过招呼,便将消息带给她:“宣威将军病体刚愈,就被派去蜀州了。”
原定的攻打蜀州的主将,是林雪微的父亲。
结果林将军一看安排了这么多没上过战场的年轻小伙,直接“旧病复发”。
事情便交到静昭仪的父亲楼安手中。
楼将军很乐意给年轻人机会,也很信任皇帝的眼光,一个放权就差点儿把他们都整死。
皇帝气得想要直接砍了楼安的同时,对林将军的避祸也有些迁怒。
第二波大军都到蜀州了,还在他“病愈”之后,连夜将人送过去。
林雪微听到这个消息,不在意地说:“我总是很难懂父亲的想法,但要论打仗,他的本事还是不输他人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林将军脑子不好使,但宣威将军的身份却是用实打实的战功换来的。
又不需要为整场战争负责,要活着回来还是很容易的。
她现在对父亲的想法也只剩“活着就行”了。
秦玉逢:“念头通达了呀,我的林教头。”
林雪微:“……”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语调。
就跟上次喊她林妹妹一样的,仿佛在隐射什么的语气。
可恶,到底是在指谁?
第68章
与前来学宫学习的十几名女学生见过面, 秦玉逢便毅然告别林雪微,一意孤行地去给经学的学生讲课。
经学是所有读书人从识字起就要学习的内容。
对经学的掌握程度也是衡量一个人学问深浅的权威标准。
学宫的第一节 经学课必须要足够出彩,才能安住来此求学之人的心。
郑祭酒对她这个领导硬塞的关系户十分头疼, 劝说无果之后,只好问她打算讲什么,需不需要他帮忙提供教案。
秦玉逢不答反问:“郑雅先生可知,陛下为何要建学宫?”
他古怪地瞄了她一眼。
虽说这件事是皇帝自己在前朝提的,但他是贤贵妃举荐的, 知道些许内情。
学宫的方案最开始是由他面前这位华妃娘娘提出来。
据说是为了给贤贵妃娘娘找点儿事情做,搏她一笑。
今日,华妃也是跟贤贵妃一起来的。
某人一脸正经:“陛下希望学宫的学子为他所用, 以其才能显于圣人面前,而不是家世或是孝廉。”
郑雅脸色一肃:“是, 此乃正道。所谓举贤不避亲, 可非亲者纵有才能, 举荐者也不会知晓。”
这还算是客气的说法。
事实是即使有权举荐的人知道, 也不会举荐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郑雅一把年纪了, 才名不弱, 但从未入过仕途。
这是他才能不够吗?是因为他家世不够。
若没有贤贵妃的举荐, 他这辈子就只能在汉州给世家子弟当先生。
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出身,皇帝才放心将祭酒的工作交给他, 不担心他教出来一批世家风味的学生。
秦玉逢:“陛下字修齐,因此, 本宫认为第一堂课可以从《大学》中关于格物致知的那一篇讲起。”
也就是皇帝取字的那一段。
开学第一课要搞思政, 这才是老传统。
要从“性本善”讲起, 就无法与学生原本受到的教育割开,也很难调动学生的情绪。
郑雅一愣,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竟是作揖下拜:“受教。娘娘远见卓识,我却以为您是在任性妄为,实在羞愧。”
秦玉逢扶了他一把。开玩笑道:“我的名声也算是响彻九州,祭酒大人没有在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时叫我滚,便是十分有涵养了。”
他尴尬一笑:“娘娘言重。”
其实是想过的,但一想到这是皇帝家里供着的小祖宗,就没有那个勇气。
秦玉逢也懒得换衣服,穿着来时的素锦袍子,便抱着卷轴走进宽阔明亮的学堂。
她要给经学学生上课的事情已经被朱嘉传遍了。
然而当她进来时,大家还是露出心如死灰的表情。
尤其是在学宫门口跟她辩论的那个小伙子,要不是穿着鞋,脚指头都能抠出一条暗道来,让他逃离此处。
“朱嘉。”秦玉逢敲了敲桌子,“坐在你后面三排从左往右数第三个人的名字是什么?”
朱嘉压力山大地站起来,回头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位兄弟,老实答道:“洪县裴继,芜州考核的榜首。”
虽然大家都是上的学宫,但分不一样,就是得到的关注不一样。
“一州榜首啊,怪不得那么自信。”秦玉逢点点头,勾起唇,“我方才问祭酒是否有人与他提及光荣榜一事,他怎么说没有?”
裴继:“……祭酒大人今日事务繁忙,学生还未曾找到机会向他提议此事。”
他虽然有些难以开口,但并不缺乏履行承诺的勇气。
秦玉逢:“这样啊,可是他已经答应了,你又待如何?”
“学生,学生……”他一时卡住,眼睛里满是茫然。
“这样吧,师资展示的事情就交由你负责。你去采访各位先生,了解他们的过往履历,借阅他们的文章著作,进行整理和内容概括,最后写一篇三千字的文章简述你的工作和成果,下月初交到郑祭酒手中。”
裴继呆呆地看着她,就像是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学宫中的先生足有六十一位,这是一个月能做完的事情吗?
而且他为什么觉得这个人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纵然心中有着无数的吐槽,裴继也没有别的选择,艰难点头后失魂落魄地坐回位子。
其他学生见身为佼佼者的裴继被她抬手按死,心中生出无限的敬畏,压下远离家族的飞扬心情,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朱嘉,你上来为我研墨。”
朱嘉抖了抖嘴唇,想说为什么又是自己。
秦玉逢就像是猜到他所想,微微一笑道:“当然是因为我还没有将其他人与他们的名字对应起来。”
朱嘉:“……”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在学宫门口围观裴继与先生的辩论,也一定不会在段晓被先生抓住的时候冲上去救她。
这位先生看着美丽,却实在恶劣。
但世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他只能接受现实,上台去给先生研墨。
秦玉逢在他研墨的时间里,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
“在下秦琰,时任通事舍人,大家可以喊我秦先生。”
当需要人背锅的时候,秦玉逢会在自己的哥哥们中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儿。
秦跃现在上战场去了,自然轮到她的好堂哥。
秦琰入仕已有些年头,这些小年轻可能听说过他的名,但应该都没有见过他。
“秦子振!”有人惊呼出声。
他旁边的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小声说:“不要直呼先生的字。”
他点点头,重新获得说话权利之后,也小声说:“陛下居然派了他来为我们讲授第一堂课,这是不是说明……”
学宫并非是儿戏一场,而是陛下真的有意培养他们?
在座的学生中,很多都是家族送来哄皇帝开心的,在族中并不受重视,心中难免惴惴。
这样的讨论在学堂的各处重演。
秦玉逢但笑不语。
等朱嘉将墨磨好,她打开空白卷轴,提笔蘸墨,在上面写下龙飞凤舞的五个字――“治国平天下”。
然后点了两个个儿高的人将这幅字挂起来。
方才还充满窃窃私语的学堂瞬间安静下来,一群少年屏住呼吸,目光火热地看着这幅字。
仿佛在看自己的梦中情人一般。
对以“入仕”为人生规划的他们来说,这五个字可谓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了。
裴继看到这幅字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又有了盼头,由颓丧转为正襟危坐。
“裴继,你来说说,这句话出自哪里?”
“回先生,是《礼记》中的《大学》,全文是……”
秦玉逢:“先帝替今上取字,便是从这一篇中取的,以望圣上明德于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安民。”
对没有踏入朝堂的少年来说,天子是一个足够遥远的,放在神坛上的人。
他们在听到“圣上”这个词汇时,会生出朝堂老油条没有的向往与仰慕之情,秦玉逢的话,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了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
这是一位明德爱民的天子。
而他们在天子设立的学堂中学习,背负着他的期盼,日后将为其一展才华。
在随意编了几个皇帝与先帝的父慈子孝故事后,秦玉逢进入下一阶段的教学――问大家的理想都是什么。
无一例外的是她写在卷轴上的那五个字。
可见她这个大饼是画到了他们的心坎坎里。
但其实大部分官员干的活都跟“治国平天下”没什么的关系,这些人里能有十个在日后成为治理一地官员,都叫很不错的。
以后学宫的先生们给他们的后辈讲课,就能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那种。
然而年轻的学生们还没有遭到社会的毒打,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怀抱自己的伟大理想,拼命学习,疯狂内卷。
靠询问学生理想水过大半节课后,秦玉逢又假模假样地讲了经义和一些修德的典故。
悄摸蹲在窗外的皇帝听完上半节课,心中十分感动。
就是……
“父皇真的在病中呼唤朕的名字,痛哭流涕说放不下我吗?”
赵海德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可能吧,老奴不记得了。”
先帝是一款什么样的疯批,您自己心里没有逼数?
还痛哭说放不下儿子。
先帝要死那两年砍的儿子都一只手数不过来。
放不下大权和天下还差不多。
皇帝自我感动了一会儿,便遗憾离开,跟郑祭酒一起去巡视别的地方。
也就不知道,秦玉逢的下半节课讲的是“鱼和熊掌如何兼得”。
前提:“你从学宫毕业了,并且幸运地能够拥有一个差事。”
条件:“甲职位七日休二,一日工作三四个时辰,但整日面对陈旧档案,没有交际,也没有往上升的机会。”
“乙职位十五休一,每天从天亮工作到天黑,需要陪上司应酬,逢年过节要送礼,如果工作表现优异,上司也看好你,你就能在三年后升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