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准备用车驾。
她让北苑送来两匹能拉车的马。
北苑便送来车夫和两匹没有杂色的神俊白马, 看着骄傲贵气,实际上温顺听话,能懂驾车人的指令。
马车则是从仓库里找出来的, 还有配套的马饰。
顺朝在辇舆上没有太过严苛的规定,但大体遵从传统, 又可按照主子的爱好进行小范围的改动。
后妃能乘坐的最好的舆被称为“厌翟”, 以雀羽为蔽, 有花纹的丝带作为装饰, 马匹以黑白的皮革作为装饰。
二重的雀羽华盖则是只有皇后能用的。
古代的翟车用的是雉鸡的羽毛, 而秦玉逢的这架, 编入了许多其他珍贵的雀羽。
漆红的车身上雕刻着百鸟的花纹, 嵌有金饰与宝石。
非常华贵。
但是秦玉逢并没有乘坐过,因为她出席的正经场合都在宫里, 出宫的时候都不怎么正经。
距离用上它最近的一次,大约是去学宫。
而那时的她选择和贤贵妃乔装混入人群, 只坐的普通马车。
有了这辆足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马车, 秦玉逢犹嫌不够, 又将纤云宫里的人都叫到跟前来。
分别选出身量差不多的宫女与太监进行上岗培训,使其随行于两侧。
宫女八位, 太监八位,一共十六个人。
在听说“这部分另算工钱”后,他们三天就完成了培训,一打眼看过去,个个盛气凌人,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好在大顺的皇宫比较大,路修得也比较宽。
这支出行队伍能够成功在外招摇。
秦玉逢将车驾停在乐芙馆门口,派人去请秋贵人出来与自己一道出游。
秋贵人见到她的阵仗,拒绝的话堵在喉中,不敢说出来。
委婉地推拒几句,句句都被秦玉逢堵了回去。
秦玉逢:“后宫之中,尚未有本宫无法摆平之事,妹妹有任何难处都可与本宫讲,我定然让你有空与本宫出游。”
秋贵人头一次绷不住自己的表情,笑容比哭还难看。
“嫔妾……却之不恭。”
在接下来的五天中,两人逛遍了六宫。
不仅如此,无论在路上碰到了后宫的哪位嫔妃,秦玉逢都会拉着秋贵人下车,在众人的注视下与对方亲切交谈。
甚至还会随机抓住幸运宫人,问对方“年方几何”“是哪宫的”“吃饭了吗”“这是要去干什么”等问题。
冬日的第一场雪还未落下,皇宫中就出现了“万径人踪灭”的景象。
大家再见到弱柳扶风的秋贵人,想到的不是她的低微的位分和出身,而是她被众人簇拥,言(强)笑(颜)晏(欢)晏(笑)的模样。
就连印象,都在其他人的烘托中,变成了同款盛气凌人。
宫里没有一个傻子。
自然知道这场名为“壮胆”的表演背后,是秦玉逢“少找她麻烦”的警告。
自打不求圣宠,后宫人的日子越发地好过起来。
除了还有上进心的几位娘娘,其他人都挺愿意卖秦玉逢一个面子。
就是有上进心的,见昭妃在秋贵人手中吃了大亏,连宫权都丢了,自然没有去招惹秋贵人的想法。
先天条件摆在那里,秋贵人对她们来说没有威胁。
秋贵人在第六日就认认真真地向秦玉逢赔礼道歉,承诺自己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做人,严格遵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准则。
她实在是个会揣度人心的人,在逢迎上也格外有天赋。
一套流程走下来,秦玉逢甚至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欺负人家小姑娘,不仅跟对方握手言和,还给秋贵人指了条明路。
“太后久不肯见康修媛,却又想得紧,你若想为上分忧,不若在这件事上出把力。”
太后给秦玉逢送绝嗣药的时候,康修媛去皇帝面前举报。
给他们母子制造了不小的矛盾,太后也因此真的病了一场。
自那之后,太后待康修媛冷淡许多。
但太后的性格使然,对小辈一贯地爱宠,狠不下心真将康修媛丢在一旁不管,只是在等台阶罢了。
然而康修媛智商不足,皇帝不欲太后对罗家人太过偏袒,其他人平日不往没有实权的太后面前蹭,这个台阶许久也没来。
秦玉逢也没有哄太后的想法。
只是觉得秋贵人有这样好的本事,正适合去哄一下她老人家。
也免得秋贵人没有安全感,拼命想要表现。
完美啊。
秦玉逢美滋滋地让人把翟车收回仓库,马和车夫都还去北苑。
自己则顺道去了一趟孔雀公主所住的宫殿。
当然,这次依然没有提前打招呼。
也依然收获了惊喜。
内室里到处都是京城各家未婚适龄公子的画像。
每幅画都非常写实,一看就是出自唐觉名下的画馆,贵而美丽。
秦玉逢捡起一副丢在地上的画,打量一眼卷起,边往里走边打趣孔雀公主:“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认真地相亲。”
“如若不是认真的,我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宣告要选驸马?”孔雀公主将手中的卷轴随手丢开,风情万种中又透着些许的疲惫。
“但是这些个公子世子的,怎么给我的感觉都差不多?”
“风气如此,就算本性截然相反,从表面上看,都得是被推崇的那一类人。而且他们给画师塞的钱很足,定然会美化缺陷,趋于画师的审美,看着越发一样。”
秦玉逢抱着手臂,指点着:“得更加深入的接触,才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你先挑长得顺眼的,本宫给你安排合适的地点,让你去见见。”
孔雀公主摇头,展露出女儿情态来:“没兴趣,浪费时间。”
“你方才还说自己很认真。”
“不认真不行啊,若不能趁此机会选一个勉强合眼的夫婿,我便只能等到陛下日后为我选一位他认为的好夫婿了。”
孔雀公主幽幽一叹,说出自己一系列操作的真正原因:“我讨厌连选择都没有的感觉。”
秦玉逢安静片刻,说:“那你此刻的挑剔与不安,可是来自于对叶辰的喜欢。”
“或许吧。”
孔雀公主听到她提起叶辰,并未惊慌,而是以一种随意的口吻说:“蜀地与外界隔绝,近年来总是乌烟瘴气的,我便很向往外面的世界。”
“他是我亲自找到的第一个外地人,是那样的不同,英俊又优秀,还有些风趣古怪。”
“他假扮我的未婚夫婿,与我出生入死,带我见到外面的世界。”
“我怎么能不爱他呢?”
孔雀公主捧着自己绯红的脸,一双眼睛亮得像是落入了星辰。
她表露的爱意炽热坦荡。
而她的话清醒又无情:“但我是不会与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在一起的,更不会以手段强压,或是卑微地希望对方退而求其次,那会让我羞愧于世。”
“我又不是没了男人便活不下去,真是这样,我当日便不会有勇气怂恿他杀了父亲。”
秦玉逢朝着她投去欣赏的眼神。
谁知这姑娘又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孔雀公主:“我想,人喜欢特别的东西十分正常,若是能够再寻到一个足够特别,足够优秀的男人,我便能忘了他,可京城这么多男人,竟没有一个人能入我的眼。”
“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
秦玉逢很难将她口中的人跟自己印象中的叶二联系起来。
但由于很清楚陷入爱情的人自有一套脑回路,某人没有多说什么。
她:“那你考虑嫁给女子吗?”
孔雀公主:???
“就是唐,你应该见过,她是女子。”
“……圣上知道这件事吗?”
“就是他把人从我身边送去军中的。”秦玉逢淡笑,“只是在拥有足够的军功与威望之前,不能恢复女子身份而已。”
“如果你选择嫁给她,便不必担心被联姻,她大约也会很开心不用再应付想要给自己介绍闺女的同僚。”
孔雀公主狠狠心动,在秦玉逢的帮助下与壁水见了一面。
二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天还没黑,皇帝就收到孔雀公主要嫁给唐家的唐公子的回复。
在发现唐家没有另外一个人叫唐之后,他呆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赐婚。
只要孔雀公主不是嫁给蜀王的旧部,或是有异心的人,他都无所谓。
而当皇帝收到另外一份回复时,却没能有这样平和的心态。
因为华妃说“陛下愿意在封后前询问臣妾的意见,我很高兴,但又想到自己入宫的时候并没有人问过自己愿不愿意,心中很是难过,所以请陛下先将臣妾放回娘家,再说其他的事情”。
皇帝虽然有点慌张,但转念一想,封继后是没有婚礼的,他把人先放回秦府,再下聘就能办婚礼了。
便高高兴兴地答应。
结果华妃前脚离开皇宫,后脚便消失了。
第76章
秦玉逢并不是想要上演“她逃他追”的戏码。
她只是想要出去走走。
人长久地待在固定的环境中, 很容易被环境改变,习惯某些规则。本人却无知无觉,到很久之后才会突然惊醒。
却再也没法找回当初的自己。
清醒, 是她永远不会放弃的东西。
皇帝固然是很好的,好到如果她要在这个世界上选一个人共度一生,她肯定会选他。
问题在于,她的人生方向。
老实讲她原来是没有这个东西的,每天都抱着“大家明天都死了算了”的心态活着, 心情不爽就发疯,想干什么就去干。
主打的就是混乱。
秦玉逢对当前的世界没有归属感,些许厌恶, 并且时刻担心自己被驯化。
或许是碰到了许多还不错的人。
她感觉自己内心的怨气与愤恨在逐渐平息。
当主宰这个世界的帝王询问她的意见,说要给她选择时, 她感到茫然。
感到一些过去执着的东西失去了意义。
秦玉逢回了一趟江阴, 也就是秦氏的族地。
她脱离华妃这个身份用的名头是“山川秀美, 吾欲往之”, 然后由皇帝批准。
皇帝以为是假的, 没想到她是真的想出来走走。
秦氏老宅并不是很欢迎她。
因为她过去闹出的那些事情, 也因为她没有跟家里打招呼就擅自离宫。
但看在她父亲成功当上内阁首辅的份上, 秦玉逢依然被客气地迎进去,见到自己的祖父。
这位已知天命的长者端坐在堂上, 深色的衣物与阴影交融,像是某种庞然大物。
他见到她时竟然露出一个微笑:“许久不见, 你心境开阔许多。”
秦玉逢与他对视:“祖父认为, 我是认命了吗?”
“这不是我能给出答案的问题。”
秦氏族长, 站在宗族礼制至高点的人。
对出色的后辈,他培养、纵容、施以援手, 再慈爱的面目,也无法遮掩背后的驯化目的。
祖父:“你依然觉得这里烦闷,不妨去其他地方走走吧。祁亭居士前不久收了新的弟子,竟往府上送了一份礼。”
“什么礼物?”
“一本记录她早年游历的书。”
“师父竟然舍得。”
祁亭居士早年偷了一位堂弟的印信离家出走,扮作男儿四处游学,见过不少世面。
她的夫君便是在游学的过程中认识的。
那应当是一段很动人的感情,使她愿意回到家中,重新梳作女儿相,以郑月的身份嫁给意中人。
二人婚后琴瑟相和,共读诗书,一同游历山川。
可惜她的夫君早早去世,以致她消沉多年,不问世事。
这本书记载了她一生中最为珍贵的时期,她竟然愿意送给别人。
秦玉逢回到自己在祖宅的屋子,慢慢看起来。
这本书的序言里仅仅写着两句话。
第一句字迹锋锐,简短而有力――“恨不生作男儿身。”
第二句则隽秀雅然,风骨凛然。
“心静者,闹市与静室无异。”
第二句当是不久前写的,墨香里有近来很流行的檀香味。
秦玉逢翻着泛黄的书页,细细地品味每一句话。
眼前仿佛上演着作者的人生。
从敢与全天下作对的骄傲少女,到览阅山川结识英才的学者,再到与爱人同游的温婉女子。
最后一句是“君葬青山后,世上再无新鲜事”。
像是一块扎手的顽石被磨作美玉。
又因离别而有瑕。
缺憾而美丽。
秦玉逢一直知晓,秦府能请得动祁亭居士,祁亭居士会对她那样好,都是因为她很像年轻时的郑月。
祖父将这本游记给她,大约也是想要她自己看开,踏上和对方相似的道路。
可她从未想过要与他人的人生轨迹相同。
秦玉逢一夜未眠,在天光乍破时,提笔在序中补上一句。
“强者永远不抱怨环境。”
她想通了。
都到这一步了,得想办法让环境适应自己。
第二日,秦玉逢与祖父辞行。
祖父比昨日更加和蔼:“你准备去往何处?”
她:“看了师父的游记,孙女很是感动,所以打算和师父一样出门游学。”
祖父:???
他还想说些什么,她就十分硬气地说:“孙女也想要效仿师父离家出走,所以在我下次回来之前,你们就不要再联系我了。”
他:“……”
“路上会有三舅舅的产业,不必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也不必担心我的安全问题,我的武艺还没有退步得太厉害,脑子也还在,也会带上擅长武艺的侍女。”
“……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她:“是的,反正你们也管不了我。”
将祖父气得险些昏过去后,她美滋滋地离开。
一般游学,都是去拜访名师与名士,去蹭课或者与其弟子交流学习。
秦玉逢不一样,她在书肆里随机选取几本蒙灰的书籍,觉得有趣便去拜访作者。
随机乱窜。
皇帝和秦氏的人往往刚获得她的消息找过去,她就跑去下一个令他们始料未及的地点了。
她在路上写了许多信。
有给家里的,也有给皇帝和贤贵妃他们的。
她也依然很喜欢路见不平,很喜欢擅自与人结交,将路上的人闹得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