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抬脚向手术室里走去，刚踏进门里，就看见靠在门边角的瘦小身影。
她身上手术衣都没有脱掉，摘掉帽子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大概是累极了，正在闭眼休息。护士给她开了瓶口服葡萄糖，打开瓶口放在她的手里，但因为太累，她完全无法抬手。
高度紧张后的肌肉即便在静止状态下也在持续痉挛，周围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欢呼雀跃。她却半靠在墙角，握着葡萄糖，闭着眼睛，那么安静。
就像九年前，墙壁外的堡垒，结束战斗后的她也那么虚弱地靠在墙角，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慢慢疗伤。
只会自己躲起来偷偷哭泣的小笨蛋。
连痛都不会喊。
利威尔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在怀里。
“笨蛋。”脸上被口罩勒出红红的痕迹，身上又是汗味又是血气，怎么每次都能把自己搞的那个狼狈。
他的小笨蛋。
利威尔接过葡萄糖，一口一口喂进她的嘴里。
喝完葡萄糖，思雅轻轻勾起嘴角，也有力气睁开双眼。虽然疲惫，眼睛里却仍亮晶晶，充满着很多、很多无法浇灭的希望。
“我……很厉害吧？”她眨着眼睛，有小小地得意。
好像不管什么都打不倒她，她总是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爬起，像路边盛开的野花，像石缝间生长的小草。
利威尔偏头望进她的眼睛，手指拂过她脸上被勒的红痕，指腹下凹凸不平的触感深深烙印在心底：“嗯。”
他们看向彼此，万物静谧。
穿越地老天荒，千山万水。
冲过士兵的包围线闯进手术室里的记者恰好看见这一幕，她赶紧举起相机，随着「咔嚓」快门闪动，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定格成永远。
第二天，马莱各大报纸都刊登这则照片。
铅字印刷的纸张还散发着墨水的味道，就已经在街头巷尾随着轻风哗啦作响。路人走过时总不免要多看一眼这新鲜的标题——「恶魔之眼里的世界」。
文章的最后，断断续续的文字随着报童的叫卖声碎成片片。
“被唾弃为恶魔之子的他们，是否也和我们拥有着一样的情感和爱欲，是否也和我们一样面临着挣扎与选择……在手术室的僻静一隅，我看到的分明只有两个彼此相爱的人，无关血统，无关身份，无关世间种种被定义的外在。”
“那一眼里，有着海枯石烂，沧海桑田。”
第67章 番外完·终有时
018.
帕岛以高超的医疗技术在世界掀起舆论热潮。随着威利的苏醒，极度危险与难做的颅底手术不再成为不可能的事情，而是可以期待的医学奇迹。
只不过，目前这项可以称之为传奇的医疗技术只掌握在帕岛那群可恶的「恶魔之子」手里。不仅如此，他们捷报频传，像开了外挂似的每每有震惊世界的科研结果问世，为医学、生物乃至化学领域带来一次又一次的震动。
即便是穷乡僻壤，也依稀能够听闻当今世界出了两个了不起的科学家，她们是极其优秀的女性，打破各种各样的歧视与不公，站在科研的高峰处，勇往直前。
她们的名字是韩吉与思雅。
同年，在埃尔文的推动下，以实验室和医院为主体的帕岛国际医疗交流中心落成，并开始陆续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与专家，思雅成为帕岛乃至世界该领域的学术带头人。
但她对自己身份与地位的上升仿佛一无所知，以年纪太轻无法胜任交流中心主任的理由推掉职务，仍然专心地在临床和实验室忙碌。曾经那些排挤她的人，多少害怕又忐忑。但见她依旧泰然自若，该做什么就什么，也渐渐放下戒心，对其愈加尊敬。
利威尔依然会准时准点接送思雅上下班。
不过思雅下班的时间不是总那么准时，有时他会先回家做完晚饭，再吹着晚风前去接自己的一生所爱。有时他也会和埃尔文在交流中心附近找家酒馆，小酌几杯，等对方下班。
埃尔文问过他有关孩子的事情，利威尔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道：“孩子的事，不急。”
思雅事业正在上升期，就凭她这拼命三郎的干劲。要是真有了，都不知道该担心孩子还是担心她。
“再说，”利威尔将酒一饮而尽，垂下眼眸，“她怕疼。”
她那么娇气，稍微磕下碰下都要扑到自己怀里嚎半天呢。
埃尔文扫过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察觉到身旁人的不自知，忍不住调侃道：“利威尔，你变了。”
利威尔脸色微变：“哈？”
埃尔文但笑不语，只是和他轻轻碰杯。
思雅和韩吉最近在绞尽脑汁的研究艾尔迪亚人的血液问题。为什么艾尔迪亚人可以变成巨人，为什么九大巨人的寿命只有十三年。不过这个项目是以韩吉为主导，思雅只是副手。在无数份血液与神经对比间，她们可能找到些不得了的东西。
如果能在这项目上有突破，没准能以科学方法解决艾尔迪亚人身上的诅咒，再不济，还能想办法延长智慧巨人的生命。
这次她们的实验对象是吉克，艾伦忽悠的，利威尔抓回来的。
毕竟他生命所剩的时间最短。
吉克（微笑）：不是很想活，但也不是很想死.jpg。
思雅曾经吓唬他，扬言再不听话就把他全身的血液都换掉。吉克听完后无法抑制的开始全身颤抖，当然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地战栗。
换掉全身血液，听起来都很疼痛又很刺激呢。
另外，帕岛的阳光挺好，看在有弟弟陪他玩投球的份上。
就先这么着吧。019.
思雅开始在光秃秃的小花园里撒种子。
利威尔问她种的什么花，思雅瞪着圆溜溜地眼睛不可思议道：“种什么花啊，我要种蔬菜。这排是黄瓜，这排是茄子，这排要种小青菜……”
利威尔无语地看着她：“笨蛋，蔬菜种子不能种的那么密，会死的。你这家伙脑袋里到底想的什么啊？真是毫无生活常识。”
他弯起衬衫袖口，露出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皱着眉头将泥土里的种子挖出，又将土壤规划整齐，最后以交叉的形式将种子埋进土里。
思思围着篱笆喵喵叫着，好奇地看着男主人的动作。
思雅乖巧蹲在他脚边，挥着手上的小铲子惊叹道：“哇，利威尔，你好厉害，为什么你什么都会？”
利威尔一边给种子浇水一边嫌弃：“还不是因为某些人实在太笨了，昨天煮面竟然差点把厨房烧掉。”
思雅托着下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下午，思雅在书房写材料，利威尔在书房的另一张桌子前处理公务。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户，爬上桌角和书架，又缓缓攀上利威尔的碎发。
思雅在提笔的间隙抬起头，恰恰看见阳光栖落利威尔的发间，宛如翩然而至的金色蝴蝶，煽动蝶翼，波澜骤起。
像过去无数次遇见，依然无数次心动，情难自已。
她垫着脚尖偷偷凑过去，吻在利威尔的侧脸。
利威尔拿着钢笔的手微顿，文件上的笔画拖出一条不和谐的长尾巴，他微微皱眉抬起头：“干什么？”
“想你。”思雅回答。
利威尔：“啧。”真是拿她没有办法。“过来。”
他也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张开双臂，迎她入怀。
曾经利威尔觉得，倘若她是轻风，自己愿做青空下的大树。若风拂过，他簌簌作响，随风摇摆，站得笔挺又寂寞。
后来他哑然失笑，望进她的依赖与彷徨，才终于知晓，他于风而言，是永远包容风的天空，寂寥广阔，无边无际。
如果思雅愿意，他是什么都可以。
是等待的树木，包容的天空，是望月的归人，做梦的迷魂。
在两人都不忙的晚上，利威尔会给思雅做甜点。
她特别爱吃甜口，总有些稀奇古怪的要求，甚至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比如今天。
利威尔坐在餐桌前泡红茶，思雅坐在他对面吃着牛奶布丁，闷不吭声的，比往常要安静许多。
利威尔端起茶杯边喝红茶边打量着她，见她吃得开心，不像有心事的模样，倒也没有出言打扰。
谁知过一会，思雅先开口了。
她咬着勺子疑惑道：“利威尔，为什么今天的布丁有草莓味？”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利威尔放下茶杯，他今天用的是牛奶和鸡蛋，没有加任何水果。
思雅却说得很笃定：“真的，你要不要尝尝？”
“……”利威尔看向她已经吃完的空盘子，这是一口也没给自己留，吃完了才想着说味道不对？
随后，他又看向对方泛红的嘴唇，目光微顿，瞬间意识到什么。
嘁，真是诡计多端的家伙。
怎么脑子里就能冒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让人心里藏了只猫爪子，挠地柔软又酥痒。
利威尔起身，抬起对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020.
思雅睡得沉沉间，被腰腹部沉重的窒息感闷醒，箍着自己腰间的手臂骤然用劲，像被巨蟒缠住身躯。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知道利威尔又被噩梦惊醒。
这样的时候严格来说其实不算多，但每一次她都能感觉到利威尔身上透出微茫的脆弱与微不可查的恐惧。最后他一定会紧紧抱住自己，仿佛在确认思雅没有离开，依然在身侧沉睡。
思雅翻了个身，果然看见利威尔睁着眼睛，正看盯着她睡觉的背影，察觉到她醒来，黑暗里的黑色眼睛眸光微闪。
她钻进利威尔的怀里，鼻端萦绕着淡淡的红茶香气，什么也没说。
耳畔枕着的胸口传来剧烈的心跳，思雅静静听着，等待他逐渐平静，又恢复日常稳健的频率。
利威尔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吵醒你了。”
“没有，我睡不着呢，”思雅仰头亲亲他的下巴，“讲故事给我听吧，利威尔。”
找点事情给他做，也许终有一天，他能逐渐淡忘那些心痛与悲伤呢？
“讲故事是法兰和伊莎贝尔拿手的事情。”利威尔回答。
“可是我想听你讲，”思雅用鼻尖亲昵地蹭着他的喉结，感受他喉结处的滚动，“给我讲童话故事吧。”
利威尔：“……”
他干巴巴道：“我不会。”
很久很久之前，库谢尔曾给利威尔讲过故事。但他的童年并没有童话，有的只是贫穷、肮脏和血腥。
“那你可以现在想一想。”思雅道。
利威尔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看着黑暗里的角落，真的开始认真思考。他的手搭在思雅的后背，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抚着，半晌缓缓开口。
“从前有个小女孩，个子不高也很瘦小，她有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还有黑亮黑亮的长发。”
“有天她路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人们看着破洞的城墙哭泣。女孩很不解为什么人们那么悲伤和恐惧。那里的人们说，因为城墙破了洞，坏人就会进来，破坏他们的家园和珍爱的亲人。可是这里没有人能将城墙的洞补上。”
思雅屏住呼吸，黑暗里只有利威尔的声音淡淡响起。
“女孩决定留下帮他们修补墙洞。她拿出全身所有东西，漂亮的发卡、珍藏的书籍，还有她最喜欢的玩具娃娃。但洞实在太大了，依然没有办法填满。于是女孩剪断自己黑瀑布似的长发，串起针线，编织成巨大的网，罩在墙洞上。”
“墙洞还缺一块，有人说，勇敢的女孩，再帮帮我们吧。女孩看着光秃秃的全身，又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思雅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可是秃头好难看。”
利威尔拍拍她的背，继续道：“女孩说，可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传说里勇者的心脏可以抵御所有危难，她喃喃问，可是去哪里找勇者呢？”
“女孩敲敲自己的脑袋说，笨啊，找不到勇者，那我可以变成勇者。于是她划开自己的胸膛，拿出鲜红的心脏递给人们，这样就好啦，城墙再也不会被打破了。女孩笑得明亮，眼泪却止不住的滑落，没有心脏的她再也走不出这块地方，她将陷入沉睡，永不苏醒。”
思雅等了很久，没有再等到利威尔的声音，好奇道：“没有了吗？”
利威尔轻轻「嗯」了一声。
思雅想了想，接着他的结尾缓缓开口：“人们填满墙洞，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这才发现女孩虚弱地躺在地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死去。人们拿出自己可以拿出的东西，想要让女孩苏醒。女孩为她梳妆打扮，男孩围着她说快乐的事情，她长出雪白的头发，听着故事嘴角带着笑意。”
“后来，真正的勇者从遥远遥远的地方归来，他为拯救家乡，去往地图没有标记的远方。听到家乡人们说着这件事情，决定去看看女孩。”
“女孩已经苏醒，但她没有心，所以很虚弱。看见勇者的到来，女孩很开心，她听过勇者的故事千遍万遍。因为勇者的存在，女孩选择做一个勇敢的人。”
“勇者走到她身边，看着女孩苍白的脸，决定将自己的心送给女孩。”
“女孩摇摇头拒绝对方，那样真是太痛啦勇者大人，我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利威尔突然抓住思雅的手，紧紧，不愿放开。
“勇者没有说话，他只是剖开自己的胸膛，将一半的心递到女孩的手上。他疼的满头是汗，却仍然笑着说，不要怕，小姑娘，从此以后，你也拥有勇敢的心。我一半，你一半。”
勇者和女孩从此共享山间清风与明月，共享快乐与忧伤，共享世间每一处繁华与寂寥，动荡与安宁。
他们平凡又独特，面对感情时笨拙也别扭，不完美的心却因为彼此而完满永恒。
填完墙洞后，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好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没人能给出准确答案。
但没什么关系，因为黑暗终会过去，太阳总是升起，在值得期待的每个未来里。
“晚安，我的勇者大人。”
“晚安，我的小姑娘。”
我的心之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