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怿走过去,拿走她手上的毛巾,低头看她。
应渺像是没有察觉,手还在一下一下动着,陆则怿看了一会,伸手握住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应渺这才反应过来,手下意识抽走了。
陆则怿偏头看她,看她擦了半天仍旧半湿的头发,看她低垂的长睫和平淡的眉眼,问:“怎么了?”
应渺手撑着床尾下了床,往浴室走,“没事。”
浴室响了一会吹风机的声音。
陆则怿把手里半湿的干净毛巾丢在斗柜上,起身走到自己床那一侧平躺下去。
隔一会,应渺吹完头发上了床,伸手拿了遥控器关了顶灯和床头灯。
灯光一暗下去,陆则怿还没动作,就听见应渺侧身背对他的悉索声,还有她很平淡的一声,“今天不想做,陆则怿,你别碰我。”
第28章 爱意
◎“渺渺春水。”◎
不用专门打听, 应渺也知道了章米入职了电视台,几乎每天下班应渺都能在电梯间碰见同等电梯的章米。
应渺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生理反应,连吐了五天后,她开始在化妆间呆坐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来避免跟章米碰面。
看着化妆台上的手机屏幕, 时针静静由数字四跳到五, 最后再跳到六, 应渺空洞的眼眸逐渐聚焦, 微信上进来一条消息,来自于陆则怿, 应渺没看, 将手机锁屏塞进包里,将包挎在肩膀上,她从化妆椅上站起身, 眼前却突如其来的一黑, 头也眩晕起来,她抓住桌角,勉强撑住身体,她闭上眼缓了缓。
等到脑中清明, 视线恢复, 应渺才抬步出了后台化妆室。
六点钟是电视台正常职工下班的时间,应渺跟着其他工作人员挤进一辆电梯,她抱着双臂, 身形消瘦沉默着挨着电梯壁站着, 眩晕感又袭上心头, 她闭了闭眼。
空间狭隘人一多空气沉闷起来, 单是下行的几分钟, 都足够令她胸闷气短。
电梯到了一层, 开合之后,涌入大量新鲜空气,应渺仍觉得难以呼吸,可她面上平静,眼神放空着往电视台外走。
地面停车场要过一个人行道,应渺跟人群一同等待红灯,变绿的那一刻,她夹在人群中走过人行道。
过了人行道,方才拥堵的人群各自往左右分开,人群一下疏落起来,应渺眼前再次一黑,这次身边没任何搀扶物,眩晕感比前两次都要重,她人直接没了力气往地上倒了下去。
身边有人接住了她,并没让她在大街上以一种狼狈的脸着地姿态趴在地上,她被人抱着,耳边想起熟悉的嗓音,十足十地关心,“怎么了渺渺?”
应渺听出来是谁了,她靠着蒋司的肩膀,失了力气地讲全身重量都放在蒋司身上,她唇色苍白着,轻轻摇了摇头,“没事,今天没怎么吃饭,低血糖犯了。”
蒋司左右看了眼,最后眸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上,他直接弯腰打横抱起了她,担心道:“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啊,看着比前几天瘦了好多。”
应渺全身手脚都发软,干脆地靠在了蒋司的肩膀上,她闭着眸,没说话。
她这几天因为呕吐胃口不好,人瘦了不止三斤,她本来就是很瘦的类型,再瘦下去,人就有点脱相。
蒋司大步将应渺抱进了咖啡馆,不论是蒋司还是应渺都没注意到电视台楼下停着的一辆黑色卡宴。
助理李勉坐在驾驶位,他视线跟随着蒋司,直到两人进了咖啡馆,复古色的墙壁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谨慎地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
陆则怿深色西装系着领带一丝不苟端坐在后排座位上,他眸光生冷沉静,一眨不眨地盯着蒋司应渺两人。
这几天的餐桌上,应渺吃的都很少,说是小鸟胃都不为过,吃得少瘦的自然也明显,两颊肉少了很多,一双清棱棱的杏眼也没以前炯炯有神,总是灰蒙蒙地,偶尔吃着米饭就能不自觉陷入走神,半天不动一筷子菜。
床上的事,应渺也直接拒了。
种种异常都显示应渺有问题,陆则怿去问过陆奶奶,陆奶奶直接抹眼泪说她这段时间对应渺不能再好了,要是有任何私下训斥的话,她就不得好死。
发这种毒誓,让陆则怿头疼半天,又跟陆奶奶认了错,找不到问题源头,陆则怿决定亲自来看。
今天应渺早就下班却迟迟没回宅子,陆则怿给她发了条微信便等在电视台楼下了。
然后就目睹了蒋司抱着应渺进咖啡厅那一幕。
应渺没任何反抗,温顺地依靠在蒋司身上。
陆则怿面色冷峻,从西裤口袋掏出手机,点开倪念的微信对话框,发了一行消息。
『你跟蒋司分手了吗?』
倪念秒回。
『表哥你怎么知道!表嫂跟你说的?表哥我失恋了QAQ』
陆则怿:不是。
他锁屏手机,再次望向红墙复古的咖啡馆,眸底沉静而汹涌。
进了咖啡馆,蒋司将应渺放在靠墙处的座位上,他走去前台点了杯热可可和一份甜点,回到位置上,将饮品和甜点放在应渺跟前,他走去了应渺对面坐下。
“先吃点稳住身体。”
应渺用勺子慢吞吞吃了小半块蛋糕,那股眩晕感逐渐远离身体,她把甜到发腻的蛋糕推到一边,用银勺搅拌着热可可,垂着眸长睫掩住了眸子。
蒋司:“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渺渺,你这个样子――”
他停顿片刻,推了推眼镜,一双温和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接着道,“你看起来很难过。”
应渺还是垂着眸在轻轻搅拌热可可,只是在某一刻,她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咖啡馆的玻璃窗外,眼泪就在这一刻毫无预兆的流下来。
没有任何抽噎哭泣声,只是眼泪大颗大颗从应渺那双清凌凌漂亮至极的杏眸里落下来。
蒋司眸光沉了沉,“渺渺,怎么了?”
应渺转过头看向蒋司,嘴角扯了个笑,但眼泪却仍旧在静静流淌,不过片刻,她已经泪流满面,瞧着美丽至极又脆弱至极。
她轻声说:“蒋司,我想离婚了。”
应渺的记忆力很好,所以到现在为止,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陆则怿的场景。
她从落后的大山被带进堪比宫殿辉煌的别墅,已经入夜,别墅依旧亮如白昼灯火辉煌,她站在一楼,心里忐忑着,她不是自卑,何睨教会她很多东西,唯独没教她自卑,她乐观开朗自信活泼,所有能赋予十五岁少女的美好词汇都属于应渺,那一刻她只是有一点背井离乡即将寄人篱下的拘谨和不知所措。
她当时站一楼一处镂空描金堪比人高的青花瓷旁,陆则怿从二楼某间房间出来,昂贵的白衬衣黑色西裤,赤脚站在雕花围栏旁,垂眸看着她,少年漂亮到好似星空的眼里全然都是冷漠,就那么低低俯视着她,好似在看一具早已咽气的冰凉尸体。
应渺一向是不在意旁人眼光的,所以她并没把陆则怿的冷漠放在心上,她听陆志军的话,转学进陆则怿的学校,高中两年,她跟陆则怿上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坐同一辆接送车,期间陆爷爷去世,她的十六岁生日,何睨去世后的第一个生日,她自己一个人在学校楼梯间用插蜡烛的汉堡包代替,她吹完了蜡烛,看着教学楼明亮的灯火,小声对自己说生日快乐呀应渺渺。
也记得因为陆则怿亲耳听见最好朋友的背刺。
应渺反应不算迟钝,发觉自己身边没了一个朋友时,是在她第三次喊最好的朋友章米一起去洗手间,她一如既往拒绝了,她只好一个人去了洗手间,洗手间人很多要排队,回来时路过窗边,听见章米在跟前后桌说话:“不想跟她做朋友了,很烦。”
应渺茫然着停了一下,听着章米继续用从未有过的鄙夷语气说:“明知道陆则怿不喜欢她,她还上赶着,大山里来的粗野丫头,身上都是脏泥巴和酸臭味,怎么敢肖想陆则怿那种富家少爷,真的好贱啊。”
她低了头,迅速从窗口走过,进教室的瞬间,章米跟同桌的耳语停了,又拿起了笔写起了试卷。
应渺一整个下午都在写试卷,她低着头,窗外日落西山的阳光打在她面容上,在墙壁上留下一个沉默的虚影。
她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消瘦,双肩跟脊背上骨骼明显,单薄一层校服明显罩不住她的瘦弱,她像是不舒服,拿笔的手在微微颤抖,同桌是个男生,发现她异样,偏头问了她一句,“你没事吧?”
应渺说没事,然后下一秒喉间上涌,她扭头哗啦啦狼狈着吐了一地。
上着自习,教室很安静,应渺的呕吐引来不小的围观,一大部分同学回了头,包括陆则怿,他们见应渺吐完惨白着一张脸,不言不语起了身从后门出了教室,不一会洗了个脸回来,拿起桌上的纸巾,抽了一大半出来盖在呕吐物上,然后走去教室后排拿扫把簸箕。
陆则怿在教室最后排坐着,他手拿着化学书在看,在她路过他后背的一秒,他目光继续看着书,只是低低开口说了句,“身体不舒服吗?”
应渺没回答他,像是没听到,但距离过近,不可能听不到,她只是低头默不作声把呕吐物扫了起来,然后丢去了走廊上的垃圾角里,回来把扫把归置好,回了座位。
一整个下午,应渺没再说一句话,也没人再过问她。
高三的第二周,应渺跟班主任提出调换教室,班主任问了她原因,她说了班主任不能拒绝的事情,她说班上有她暗恋的人,她不换班会影响学习效率和成绩,她的成绩一直很好,班主任立即帮她调了班。
在章米之前,一直一直不断有女生会说这种话,让她故意听见或者只是私下用尽恶毒的言语揣测她,这些对应渺来说并没什么,她永远也不能理解章米为什么会同其他女生一样,她跟她是无话不谈最好的好朋友不是吗
转班后,应渺的日子也不好过,好像只是一夜之间,全校所有女生都统一了战线,开始因为陆则怿孤立她,她桌洞里常常会有不明物,因为是调班,她一个人坐最后一排,刚开始几天的早自习,她伸进桌洞拿书会摸到活着的□□大肚子的蜘蛛和雨后被截肢扔在蠕动的蚯蚓,在城市里上学的女生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对童年就是在山中度过的应渺来说并不算什么,应渺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不声不响安安静静打开窗户把它们丢进室外的白桦林。
于是她们开始变本加厉,往应渺的桌洞里塞其他会让人生理性犯呕的东西。
第一次让应渺犯恶心的东西是一个生蛆的肉包子,那个时候的她身边再也没了一个女性朋友,她生活除了学习,再也没丝毫乐趣,沉闷地像是一潭死水,所以她甚至开始对桌洞里的东西保持期待,期待能给她沉闷至极的校园生活带来一点点意料之外的乐趣,那天她上早自习前,照例往桌洞里拿书,摸出来一个湿软的东西,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一个被咬掉两口坏掉的包子,里面开始腐烂生蛆,一堆堆软蛆纠缠着滚成一团,然后蠕动,应渺的手指摁住了一团,它们在她指腹下蛄蛹,应渺丢掉包子,毫无预兆地开始附身呕吐。
那天之后,应渺准备动手收集证据准备举报,于是她起了很早就躲在教室窗帘后,拿着手机等待着除她之外第一个进教室的人,然后她看见了章米,连同高三一个很有名头的美女一同将袋子里腐烂生蛆的五六个包子统统塞进应渺的桌洞里。
应渺举着手机偷拍的手开始僵硬。
章米在跟同行的人说话,她屁股坐在她的桌面上,得意道:“听她班上的人说那天应渺直接吐了好大一片,看来还是这玩意对应渺管用。”
“哼,陆则怿厌恶她都恨不得她退学了,人还围在陆则怿身边打转,坐一辆车身上的骚味和泥巴味也不怕熏到陆则怿,真的好恶心啊她,跟这蛆一样。”
“你在学校里有见过比应渺更讨陆则怿厌恶的女生了吗?陆则怿跟她说过一句话吗?也就是陆则怿孝顺,听家里话也没把她从车上赶出去,你等着瞧吧,早晚有姐妹看不惯她出面收拾她。我这恶心她的事都是小孩子洒洒水,哼,陆则怿讨厌她自然会有其他小姐妹给她好果子吃。”
应渺在她们走后,从窗帘后出来,她走到自己桌子旁,看着塞满了她桌洞间隙的臭包子,里面的蛆开始往外掉,一个一个落在地上滚动着令人作呕的躯体。
她捂着嘴,开始一阵阵地干呕。
不是因为蛆,是因为陆则怿这个名字。
当然往桌洞里塞东西只是小儿科,应渺的午饭体育课要穿的运动服挂在外面晾晒的秋季校服外套,应渺总能在里面发现各种白胖恶心的蛆,她们笃定应渺对这个东西会生理性作呕,所以不厌其烦地将这种东西塞进她的常用物。
应渺私下找过班主任,班主任不闻不问,除非家长来学校闹,不然就只是班主任口中说的同学间的小小恶作剧。
她没有家长,所以她沉默。
高三那一年,应渺瘦的很快,她开始变得安静,变得不那么活泼,变得对这种恶心至极又摆脱不了的生活麻木,她开始远离陆家,远离陆则怿,所以高考毕业后,她一声不吭删了陆则怿的微信号,大学报考极远的城市,四年只回几天陆家,也只在陆则怿不在家的时间里。
她讨厌章米,也讨厌让她无故承受这些的陆则怿。
如果可以,她想永远都不跟陆则怿再见。
可是何睨自杀后留给她的遗书上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除了应渺父亲,就只有陆则怿,说如果陆家希望婚约进行,何睨希望她能嫁给陆则怿,他性子冷归冷,但不会出轨伤害她,陆家家境富裕,即便没有爱情,她的日子也会顺遂一生。
应渺不在乎好日子,她只在乎何睨,在乎何睨欠陆则怿的东西,在乎何睨留给她的那封遗书。
所以她将因为陆则怿所受的孤立和委屈都抛之脑后,答应跟陆则怿履行婚约,跟他结婚,跟他上床做夫妻间应该做的事情。
可应渺的记忆很好,那些被她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一旦有一丝外溢的缝隙,那些记忆便肆无忌惮地充斥着她的脑海。
应渺很想忘掉那些事情,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跟陆则怿还可以继续过下去,反正已经结婚走了那么久,剩下的日子也可以像以往一样麻木着苦熬着,但她再次遇见章米,她的生活好似再度被拉回那个常年有雨的高三。
她不想再重复一遍那种日子。
应渺一直在掉眼泪,她在哭却没有一丝哭声,只是安静着掉眼泪,眼泪好像用之不尽,一颗接一颗。
蒋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很心疼。
怎么会有人连悲伤都那么安静。
记忆中的应渺是那种笑会大声笑,哭会大声哭,而不是这样眼神悲伤神情隐忍掉眼泪时嘴角还无声笑着,好似在安慰自己不要哭这没什么好哭的。
蒋司拿纸巾倾身过去帮她擦眼泪,叹了口气,“渺渺别这样,离婚就离婚吧,过得不开心就早早远离,这没什么好犹豫的,人这辈子总该只为自己活。”
应渺看着蒋司,她扬扬唇眼里却还是溢满了眼泪,她说:“陆则怿不会同意,蒋司,你帮帮我吧。”
蒋司:“你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