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摸索着伸出手,顺着小姑娘的柔荑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不哭,我一直在,一直一直在。”他为她拂去泪水,声音如玉。
“嗯。”温杳想起什么,撩开襦裙跪坐在谢珩的轮车旁,倚在他双膝之上,“阿珩,今日三公主和裴家二郎成亲了。”
今日是六月十五,容非乐和裴子期的婚期。
温杳本来答应容非乐,要在他们二人大婚时与谢珩一道过去,亲手送上贺礼,并讨一杯喜酒喝的。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阿珩出了事情,她要待在长安照顾他,也因此错过了容非乐和裴子期的大婚。
而她送给容非乐的贺礼,甚至都还在去塞北的路上。
“等他们孩儿满月,你我再去塞北,讨一杯喜酒也不迟。”谢珩微微一笑,“或者,等你我大婚时,请他们来喝一杯喜酒呀。”
温杳红了耳朵,心跳也砰砰地变快。
“那阿珩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呀。我们还要……还要一起拜堂,一起和合卺酒呢。”小姑娘越是说到后面,声音越发地小。
“嗯,一定。”谢珩莞尔。
……
六月十八,谢珩的听力彻底恢复过来,眼睛也能看到一些东西了——只是有些模糊,还需要适应阳光。
继后听说谢珩好了,召见他入宫叙旧,顺便为温杳补习落下的功课。
因为行走不便,谢珩便坐着轮车,任由温杳推着去往长乐宫。
这一次还是南意带的路。
途中,他们遇到了带着宋婉散步锻炼身子的容璟。
容璟搀扶宋婉走路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让温杳扑哧一笑。
听到笑声,二人俱是侧头看来,又齐齐惊讶开口:“长宁?”
随后看到谢珩,先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
“长宁,子机的伤可好一些了?”容璟搀扶着宋婉走过来,看向轮车上的谢珩,目光微妙。
之前他听说谢珩受了伤,本来想去丞相府探望一二的,但一直公务缠身,后来宋婉身子显怀,太医说要多多锻炼——
他陪着宋婉锻炼,又处理公务,便忘了这一茬儿。
现在看起来,子机受的伤好像比父皇口中还要严重得多。
“已经无甚大碍了。亓小先生说,再过些日子,为阿珩针灸后,阿珩便能重新开始走路了。”温杳微微一笑,看向宋婉隆起来的小腹,莞尔道,
“倒是嫂嫂瞧着要辛苦一些,太子阿兄可需好生照料。”
“那是自然。”容璟跟着莞尔,旋即又问,“你二人入宫,是为何事?”
话音落下,容璟才注意到旁边朝自己行礼的南意,不免有些尴尬,连忙朝南意虚扶一把。
他大概猜到是谁召见的了。
果然——
“是皇后召见阿珩入宫叙旧,又要补习我落下的功课。”温杳摸了摸鼻子。
“如此这般,那长宁还是快些去吧。”宋婉笑。
“那嫂嫂阿兄,我和阿珩先去一步。”温杳朝二人行了一礼,随后推着车,同南意去往长乐宫。
二人见到继后,继后直接免去了他们的礼,拉着二人一番嘘寒问暖。
得知谢珩已经好得差不多,只差最后的针灸后,继后松了口气,忍不住红了眼睛。
子机小小年纪,便受百般磨难,当真可怜。
不过日后便好了,后面他有了家室,处事当会顾忌一二。
因为念着谢珩的伤,继后在近午时的时候便让南意送他们出宫。
临去前,继后拍着温杳的手:“好孩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余这里有一些补身子的药材,过会儿差南意给你送到将军府吧。”
温杳本想拒绝,但继后已经吩咐南意去库房拿东西了,只得朝继后行礼:“多谢皇后。”
“不必多礼,快回去吧。子机好起来后,你们便要好生准备大婚了。”继后眨了眨眼睛。
温杳的耳朵一红,等南意出来后,匆匆朝继后行礼,又匆匆离开。
路过宫门口时,温杳惊奇地发现,今日的宫门竟围着一圈宿卫军。
“今日是小虞侯枭首之日。姜家娘子带去的陪嫁仆从和家兵全部死于非命,在小虞侯落网后,向陛下请命手刃仇人。陛下可怜姜家娘子遭遇,便应了下来。”南意见温杳驻足,便低声开口。
温杳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那边。
高台上,一个和谢珩一样坐着轮车的小姑娘一袭麻衣,手提大刀。
第72章 小崇侯
姜娆玉盯着面前被五花大绑的人,目眦欲裂。
“夫人竟如此情深义重,在我将被枭首时,竟还愿意来送我一程。”小虞侯侧头,看着姜娆玉那没有血色的脸,唇畔勾起一抹笑容。
这一抹笑容落在姜娆玉眼中,显得讽刺至极。
她也跟着笑,笑不达眼底——
“陛下下了口谕,你我早已和离。不过念在夫妻一场,我确实是来送你一程的。亲自送你上路,去陪一陪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说罢,姜娆玉往旁边的侍从瞥了一眼。
侍从会意,将她的轮车往前推了推。
姜娆玉举起大刀,大刀正好杵在小虞侯的脖颈之上。
小虞侯面上笑容一僵。
须臾后,他慢慢敛起笑容,阴冷的眼神似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夫人呀,你便不怕做噩梦么。”
“做噩梦……”姜娆玉嚼着这三个字,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她两手提着刀,慢吞吞落在小虞侯脖颈之上,看着那条划出来的血痕,和小虞侯僵硬的身形,姜娆玉又笑了起来,
“你大抵不知,在你将我囚禁,将我的傅母,奶娘,还有我带来的人倾数诛杀时,我便已经做过了无数的噩梦。”
梦中,他们留着血泪告诉她远离小虞侯,远离虞侯府。
她想跑呀,可是她跑不出去呀。
她甚至被断了腿骨,碎了膝盖。
敛起思绪,姜娆玉面带微笑:“时辰到了。”
遂不再多言,举刀猛地劈了下去。
飞溅起来的血花搀着白色液体,沾满她的脸颊。
手中的大刀好像忽然灌注了千斤铁砂,姜娆玉觉得重的很,便任由它扑通一声摔在了台上。
她看了一眼那咕噜噜滚下去的头颅,目光收回来时,不经意看到了远处的人。
远处的小姑娘红衣如火,推着一个同样坐着轮车的少年。
见到她看过来,温杳微微颔首,而后在南意的带领下扭头离开。
姜娆玉是个有勇气的女娘,只可惜这桩婚事毁了她的余生。
温杳有些惋惜地想。
姜娆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生在世家门阀,嫁娶都得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背着皇命时,她更加身不由己。
直到温杳出现时,她才意识到一点。
身不由己的不是她,而是不收宠爱的贵女们。
温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皇帝疼她疼到了骨子里,又怎舍得她落入虎口,去嫁给小虞侯做卧底——
所以这门差事落到了她身上。
而她温杳,那个受人敬仰的长宁郡主,有青梅竹马相伴,不日便要大婚,能够白首相携,一世到老。
这人生,差距可真大。
姜娆玉缓缓昂首,看向长空中的那轮日光。
今日骄阳正好,甚至有些微微地刺眼。
旁边,侍从看到姜娆玉红了眼睛,眼角滚下一行清泪,忍不住垂下目光。
可怜的姜家娘子,因为一桩孽缘成了这般模样。
这余生该怎么办哦。
……
小虞侯一党被彻底清除,已经是六月末了。
在这期间,谢珩一直配合亓清针灸治疗,眼睛彻底好了不说,连失去知觉的腿也慢慢有了起色。
他能站起来走路啦。
六月二十八,西凉使臣团入京商谈贸易一事。
已经在家休养多日的谢珩自请上朝商谈贸易。
天武帝允。
二十九日,西凉使臣小崇侯来到长安,在朝堂上送上代表两国友好的朝贺礼,而后作揖行礼道——
“此番外臣入大周,除却商谈两国贸易外,还有一事相求。”
“免礼,且说。”天武帝挥了挥手。
“听闻贵国有一位长宁郡主,骁勇善战,才华横溢,又貌美如昔年大周第一美人。我家陛下见到其画像后,对之一见倾心,特遣外臣来求娶长宁郡主。陛下承诺,若郡主入西凉为后,西凉必定于百年内再不挑起任何战事!”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
天武帝皱眉。
以容璟为首的一众上朝的皇子们,纷纷下意识侧眸看向那个坐在百官之首的少年郎。
百官们也悄悄看着他。
且不说这和亲过去的利益之大吧,单是谢珩这一身难得的冷冰冰的气质,他们直觉今日能吃一出大瓜。
能让谢丞相冷下脸来的,这小崇侯还是头一个呢。
也无怪乎谢珩冷脸,谁让人家要和他抢媳妇呢。
还是长宁郡主。
这可是陛下心头的宝贝疙瘩呀。
大周从不朝外和亲,更何况是长宁郡主,这不是割谢丞相和陛下的心头肉么。
哦,对了,还有温将军。
他们又悄悄看了一眼温父。
果然,温父也是脸色沉如墨。
“看来,贵国陛下没有打听清楚。长宁郡主已有婚约在身,且婚事在即,只怕是和不了亲了。”
谢珩脸上冷意慢慢敛起,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温和模样。
他不紧不慢地抚了抚案上玉笏,温声开口。
用这东西打人,疼不疼呢。
小崇侯愣了愣。
“那个,使臣大抵有所不知。长宁郡主与这位谢丞相自幼便有婚约在身,如今再过两月,便要成亲了。”天武帝的眉头紧紧皱着,语气也有些不悦。
那个西凉皇帝什么玩意儿,还敢肖想他的宝贝小十一?
不知道大周从不对外和亲么。
不知道他没调查过他的底细么。
暴虐无道,后宫佳丽三千——他的小十一这么好,怎么能和一帮子女娘争风吃醋,还要侍奉这么个玩意儿。
西凉是不是觉得他大周停战了,就觉得他大周好欺负了?
他只是不想打了,想让百姓们喘口气而已。
这给了颜色,还真想开染坊了。
眼见天武帝已经不悦,而谢珩更是没给他一个正眼,小崇侯知道自家陛下这个决定可能会断送两国邦交,便不再提此事,将话题转到了贸易商。
谢珩这才同他说话,却仍不用正眼瞧他。
毕竟,谁会给一个要抢自己新妇的人好脸色看呢。
他又不是大度的人。
毕竟是朝廷上发生的事情,这事儿很快就被温杳知道了。
她诧异了好一番,下意识问道:“阿舅和阿珩怎么说?”
“女公子放心,他们态度强硬得很哩。”幼白眨着眼睛,抿唇窃笑,“女公子是不知道,当时听到那小崇侯说这话时,小丞相那脸色冷的,和太子殿下有的一拼。”
第73章 庙会
听完幼白的话,温杳想了一下那时的画面,忍不住跟着抿唇笑起来。
说实在的,她还从未见过阿珩冷脸的模样呢。
“在笑什么呢,这般开心。”温润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温杳同幼白一道侧头,少年公子长身玉立,停在院门口,见她扭头看过来,唇畔顿时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
阿珩?
小姑娘目光一亮,起身穿上木屐走下台阶扑进谢珩怀中。
“今日听幼白说了朝堂上的事,我还从未见过阿珩冷脸的模样。”小姑娘嘬了一口谢珩的下巴,笑眯眯开口。
谢珩刮了刮她的鼻尖儿:“那是因为他惦记十一。”
十一是他的,他能不冷脸么。
不只是他,温父,陛下都冷了脸。
自幼千娇百宠,被他们呵护长大的小姑娘,怎么可能长途跋涉,远嫁西凉?
那新皇帝大抵是夜里做的梦少了,连白天都要开始做梦了。
温杳咧嘴。
想起什么,她又问:“今日的药,阿珩可喝了?”
谢珩默了须臾:“喝了。”
“嗯哼?”温杳挑眉,“当真喝了?”
她看向门外站着的白泽。
白泽默默低下头去。
“还未。”谢珩老老实实摇头。
之元配的药比之前的还苦,他喝了几次差点儿遭不住。
索性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谢珩便不大想喝药了。
“阿珩身子还没好利索,不可以把药断了。”温杳戳了戳谢珩的心窝窝,瞪了他一眼,
“若你不好好吃药,大婚前都莫来见我了。”
“好,知道啦。”谢珩揉了揉温杳的发梢,“今夜有庙会,晚点时候我来接你出去逛一逛。”
小姑娘的眼睛又一亮。
庙会诶。
上次去庙会,还是两年前去塞北的时候了。
“好,阿珩要记得乖乖喝药。”温杳又提醒道。
谢珩颔首应下,扭头带着白泽离开。
想起今夜要与谢珩出门,温杳顿时兴致冲冲。
陪温父用过晚膳后,小姑娘喊来幼白为自己添了热汤仔细沐浴,抹了相思花头油,又梳了一个长安女娘里最时兴的发髻。
而在衣裳中,温杳却犯了难。
阿父和阿舅给她找了绣娘,做了好多好多漂亮的群裳。
新群裳这么多,选哪一套呢。
温杳挑来挑去,选了一套绛红云纹褶裙。
换上衣裳后,小姑娘在黄铜镜前转了一圈儿,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忍不住臭美起来。
哎呀呀,她怎么这么好看呀。
“女公子真好看。”幼白眼里冒着小星星夸赞。
温杳揉了揉幼白的发梢,往她手里塞了一只荷包:“今日给你和白芨放个假,也去玩吧。”
两人都是她这样的年纪,也该好好耍一耍。
幼白感觉荷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瞧,顿时睁圆了眼睛。
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金叶子还有碎金珠子,比她这些年攒下来的月银要多好多好多。
“女公子,这可使不得。”幼白合上荷包,又要塞回温杳手中。
“赏给你和白芨的,去玩吧。”温杳捏了捏幼白的脸颊,“今日痛痛快快地玩。”
望着温杳笑眯眯的脸,幼白的眼里冒出了小星星。
最终,她颤巍巍地收了荷包,朝着温杳一拜:“多谢女公子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