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虹影这个人,若无人与她攀谈,她可以沉默一整天。
陈彦柏这个人,不,陈家所有人,耳朵接收不到声音五分钟,就已经寂寞难耐。
“我们先去梦巴黎,下午茶据说两点半开始,丽芬急得很,千叮嘱万嘱咐,不能让严老板等,一定要准点到。”彦柏看看手表:“现在已经两点,这条巷子这么长,车子开不快,这样摇小船似地摇过去,时间上确实有点紧张。”
“你急吗?”彦柏笑:“说是你们俩一起去看的戏。丽芬起先还不跟我说,没想到她迷严幼成已经迷倒了那个地步,那天顾倚清托人约到严幼成今天这个局,她高兴地手忙脚乱,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耳环,头发重新烫过,等等。当然,最最紧要地是请你一起。”
“所以,你也喜欢严幼成?”他又开始从后视镜里打量她的神色。
“我还好。” 她说。
想起丽芬和倚清对严幼成的疯魔劲,特别丽芬,彦柏说她手忙脚乱,虹影眼前已有她奔过来跑过去的忙碌身影。
“倒不是我有多喜欢,丽芬大概是为了给我解闷,另外因为上场戏是我和她一起去看的,所以一定要带上我。” 她似蹙非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话便多说了两句。
”我就说,你必不和陈丽芬这疯丫头一般见识,那有正经女孩对一个优伶这么用心?”
第二十四章 优伶
优伶,另一个说法是戏子,或者唱戏的,以职业区分人,总夹杂着贬义,虹影想起那天她独自回后台取大衣,有一个戏迷说:“有什么呀?不就一个唱….”
那人是因为不得亲近,因爱生恨。
陈彦柏呢?他总不见有恨。虹影抬眼瞧了瞧,车子开到了巷尾,他正小心翼翼地转弯,虹影想,他大概单纯是因为自己是一个有优越感的人。
“他戏唱的真好。”她说。
“你若喜欢看他的戏,改天我请你去看。“精明的彦柏,立即见缝插针。
她倒真有点想再看一次他的戏。说起来,那晚他出场的样子她至今记忆犹新。游龙戏凤这出戏俗,唱词也欠讲究,可是那一晚,他唱的时候,他甩袖子的时候,他摇扇子的时候,她全身心地进入了李凤姐和正德帝的罗曼史里去。
千愁万绪,那一时刻,统统忘记。
回家后,婚退了,舒了一口气,可是母亲病的凄凉。她在母亲的床边坐,拿了几本书,偶尔也绣绣花,有时候神思飘渺,前途不可测,想也无处去想,只好找些勉强令自己高兴的记忆片段,她回到了那天晚上。
“好花儿出在深山内,美女生在这小地名…..”
“小姐,您没事吧?”
“您看上去,似乎不那么愉快?”
她和他大概是有些缘份的,一个月内,邂逅数面,有单独的时候,也有众人在的时候,唯其两次,挨得尤其近,他头低下来,那双明亮的眼睛,貌似波澜不惊。
她是迫不及防地看他,看出那里头似有若无蕴含着的笑意。
“囡囡,囡囡,你睡着了吗?”李妈端药过来,见她歪在榻上,眼睫毛盖着眼窝子,于是猫下身子,在她耳朵边上轻声唤她。
她没有睡着,只是久违地松弛下来;她此时有些明白丽芬和倚清、看戏的人、包括听牡丹亭的母亲。大多数人的生活乏善可陈,像严幼成那样色艺双绝的虚幻寄托,唱那样旖旎的词,演那样令人遐想的戏,确实能给人带来灵魂上的慰藉。
“如果有机会的话。” 她说。
陈彦柏听到这句话,喜不自胜。
梦巴黎是家不张扬的西餐厅,坐落在马斯南路的一栋洋房里,房前一道黑色的铁门,有包着红头巾的印度人站岗,彦柏报上名号,印度人把门打开,面前是一条细石子铺就的道路,直通洋房黑色的圆拱门,汽车开上石子路嘎嘎作响,铁门立即又关上,彦柏介绍道:“这夜巴黎是上海头一家私密餐厅,来这儿吃饭的人,在社会上往往有些知名度,不想把自己的私生活曝光。”
“这是应严幼成方面的要求。”彦柏又说:“他这几年似乎太红了,追踪他的人很多。一个唱戏的,唱到这个份上,也算到了顶了。人在上海红翻天,北平也盛名依旧。我在学校里,向来不看戏的,也时时听人提及他的名字。”
又提到“唱戏的”,看来陈彦柏真不把“唱戏的”放在眼里。但是严幼成确实红,虹影想起戏院里那如痴如醉的人群,他是具有些让人疯狂着迷的魅力。
“我倒不知道他在北平也有名声。” 她道。
“说明你也不是看戏的人。”彦柏找到了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他原本就是北平出来的,京津二地唱出名堂,被上海请过来,原以为顾此失彼,北方那边要冷清一阵。没想到上海唱了半年多,新闻媒体造势,又灌了几张唱片,更不得了了,已成全国蔓延之势。”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他笑笑,前方有人指路,让他们往左ʟᴇxɪ边停,他打着方向盘:”我是昨晚看申报,通篇有他的报道,因为要跟他见面,所以做了些了解。“
“真有那么好吗?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
他把车停在一辆黑色的别克车旁。
这辆黑色别克车有点眼熟,虹影下车的时候特地看了看,很像那晚严幼成开的那一辆。
“快两点半了,我们得赶紧上去,丽芬肯定已经埋怨上了。”彦柏道。
三楼的香榭丽舍包厢全是顾倚清的声音。
“严老板,您请坐,不不不,您是贵客,大名人,必须坐首席。”
“哎呀,严老板,您能应我们的席,我真是太高兴,太荣幸了,不瞒您说,我这几天兴奋地很,整晚上都睡不着觉。”
“承蒙您见爱,严某不胜惶恐。”严幼成的目光从花枝招展的顾倚清转到十七年来从来没这么局促的陈丽芬身上。
他向她点头致意,丽芬一肚子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
“严老板,谢谢您今天能来。”她捋了捋耳边新烫的卷发,脸颊子已开始发烫。
“哪里的话,您几位实在太客气。”
丽芬紧张地很,一句话回不上来,幸有倚清接住:“严老板,您快请坐,坐首席,哎呀,这些人也真是,您进门的时候怎么也不帮您脱大衣,来,我来,我来帮您脱….”
她蜜蜂见了花似地跟着严幼成,双手摊开摆好架势,严幼成彬彬有礼地婉拒:“谢谢您,是我不让他们脱的,这些事情我喜欢自己来。”
虹影呢?怎么还不来?丽芬看着热热闹闹的倚清,心里直嘀咕,就等她了,有她在,自己便不是唯一拘谨的人。
那一位呢?严幼成一边脱大衣,一边也在想,那晚上一共有三位,那一位早些路上遇见落泪的姑娘,高挑个儿,容貌极显眼,皮肤特别白,神情似愁若怨,看她一眼,便害羞地垂下了眼睫去。
她叫什么来着,顾倚清把他的大衣接过去挂衣架上,他振振袖口,想起来了,楼台明月照红影。
她叫楼红影。
娄虹影出现在门口,一位身材中等的青年男子在她身后,也跟着走了进来。
“哎吆,彦柏把娄小姐也接过来了,真是太好了。严老板,您瞧瞧,我们那晚看戏的原班人马都到齐了。”顾倚清哈哈笑,有她在,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冷场。
丽芬上前拉住虹影的手,两人相顾看一眼,虹影看到丽芬的眼睛,闪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你来了,太好了。”丽芬轻声在虹影耳边,捂住自己的心口:“有你在,我大概能镇定一点,否则,我太紧张了,看都不敢看他,他真是….”
她眼风往正走向她们的严幼成一瞟。
“….太…太帅了!”
严幼成确实帅,这不仅是丽芬的观感,也是虹影的观感,更是第一次见他的陈彦柏的观感。
他脱了外面的黑色长大衣,里面是一套裁剪得体的灰色西装,西装里面是灰色的马夹,他大概很重视这样与戏迷单独见面的机会,浆的笔挺的白衬衫领子下系着深灰色暗凤尾花纹领带,他先冲虹影点点头,然后把手伸到陈彦柏面前。
“幸会,我是严幼成。”
第二十五章 出口
容貌齐整的女人,见了标致的,难免生出比较之心。
男人也是人,概不例外,陈彦柏一见幼成,暗地里只剩庆幸,心想,还好,他只是个唱戏的。
然而严幼成的谈吐,又超过他对“唱戏的”设定。
话不多,非常客气,也十分谦逊,闲谈之中,了解到年龄不过二十六,比彦柏大了六岁而已。
”严老板年纪轻轻,就享誉南北,天下闻名了。“ 顾倚清谄媚地说。
顾倚清谄媚地十分露骨,在这张五人座的圆桌上,她靠严幼成最近。陈丽芬坐她身旁,今天是难得一见的娴静;丽芬右边是虹影,虹影安静地用着咖啡和西洋小点,仿佛她的任务只是负责吃和听,这时丽芬转过脸来招手要和她说悄悄话,她放下点心咖啡,把耳朵附过去。
年轻姑娘是种古怪的生物,大庭广众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当别人不存在,彦柏虽然坐虹影身旁却一字听不清,似乎有“他”,又是“他”,总之还是“他”,这个他,彦柏艰涩地觉得,除了严幼成,还有何人?
丽芬可以理解,她自从得知严幼成的饭局就一直给自己猛打鸡血,到如今两眼发光两颊红润心脏病不发作已算正常;而娄虹影,瓷做起来的冷人儿,车上问她喜不喜欢严幼成,她说:“我还好。”
要么春心荡漾这种毛病也具备传染性,她莹白的脸上竟也生出淡淡红晕。
彦柏想起昨夜看的申报的标题。
“颠倒众生的严幼成!!!”
三个惊叹号像针一般戳陈彦柏的心。
幼成修养好的像个老年人,少女们的窃窃私语他真的当作没看见,只认真地回答倚清一个又一个的提问。
“拍电影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全国巡演是排上了日程。”
“真的要去巡演吗?传言竟是真的喽!什么时候?都去哪些地方?”对倚清来说,这可是来自严幼成的第一手新闻,在牌桌上比大钻戒还能震慑人。
“明年三月启动,华北三城,华东三城,华中华南也是三城,首站在北平。“
“北平呀,我们家大少爷就在北平念书。“倚清转向彦柏:“大少爷,你在北平,可得代表我们严党,哈哈哈....”她咯咯笑, 手盖住嘴猩红的指甲盖分外显眼:“严老板,让您见笑了,我们戏迷自成党派,叫严党, 哈哈哈...."
她笑的这么愉快,别人不陪笑显得不识相,严幼成只说抬爱,她兀自高兴,而后又想起来,继续对彦柏说:“哎,大少爷,你可得代表我们严党号召同学们去给严老板捧场。”
“那是自然。“彦柏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不过严老板名冠京津,绝对无需我去召集三五人。”
“陈先生玩笑了,严某徒具薄名。“ 严幼成谦虚地说。
“严老板,您去巡演要去多久?还回上海吗?”丽芬鼓起勇气,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来。
丽芬的声音原本娇俏,此时说出来,带着轻微的震颤,幼成听出她内心的激动,便更不好怠慢,他手上拿着英国茶的茶杯,本来要喝,慎重地搁下,他的一双明目,对着丽芬,显得尤为和煦:“上海是华东三城之一,要来的,大概在明年九月份左右。“
幼成能这样专注地对待她的问话,态度又如此和顺,丽芬心里欢喜地紧,她本是活泼的姑娘,此番受到鼓励,正想沿着这话题说下去,倚清哪甘心丧失话语的主导权,横插一杠子道:“呦呦呦,您看看,尽回答我们的问题了,搞得跟记者招待会似的,严老板竟一口茶都还没喝上。来来来,严老板,您喝茶,这些小点心,您也请务必用上一些些,梦巴黎请的是真正的法国糕点师,不像外面那些洋泾浜...”
顾倚清啰哩啰嗦,话密地水都泼不进,陈丽芬好不容易搭上的话题成了断线风筝。彦柏看家里的两个女人在幼成面前如此争先恐后,又觉得坍台又觉得好笑,好在娄虹影尚属理智,现在恢复了常态,有时啜几口咖啡,有时靠在椅背上闷不作声,自从进了包间,他还没有和她说过话,他想了想,凑过头去与她打趣,声音几近耳语:“记者招待会这么火爆,你没有问题吗?不方便问,我来帮你问。”
他本是没话找话,又有揶揄丽芬倚清之意,可娄虹影听了,不知怎的,白生生的脸蛋儿又像涂开了胭脂,甚至两道秀眉都微微拱起,她没看彦柏一眼,站起身来,说要行个方便,用一下盥洗室,各位请自慢用。
说罢便走了,她今天穿了粉红褂子,粉红裙子,褂子外面一件斜襟背心,背心是丝绒料,黑底桃花瓣儿,腰收的极贴身,只见那背影消失在黑色的门背后,仿佛一枝桃花回到了墙内,彦柏目光神不守舍地追随,他的心底,不由自主地又忐忑上了,莫不是自己这句玩笑话不得当,唐突了她?
扑哧,丽芬掩嘴笑,倚清也笑了,话是说给彦柏听的,并不指名道姓:“喝了半天咖啡,是要用用盥洗室了,提醒一下哦,男宾女宾各自一间,走道是相通的,镜子貌似用的也是同一扇。“
还真别说,他是想追到盥洗室去,却因方才虹影离去时不甚明朗的态度,令他不敢造次。他拿起咖啡杯,心头只是讪讪,也不理倚清和丽芬,转头加入幼成的记者招待会:“严老板,您在北平哪个戏院挂牌?到时我好来欣赏。”
正说着,包厢外有人敲门,进来一人,只有彦柏不认得,是严幼成的经理富大庆。
大庆吃的是江湖饭,进门一张笑脸,对每个人都点头哈腰,他像是有急ʟᴇxɪ事,打过招呼后匆匆来到幼成身旁,俯身说了几句。
幼成两道招眼的浓眉,渐渐皱了起来。
大庆看看左右,见都是不相干的人,便轻声道:“老板,真的是她,我见那车眼熟,特地从后门绕道出去确认的。“
幼成坐不住了,推开椅子,兀自站起来。
他一立起,人人立起。
”怎么了?“倚清问。
没人有空理睬她,富大庆在对幼成殷殷地说:“我猫在廊柱后,见她进了大门赶紧把车挪到了房子后头,生怕再让她发现了,免不了大闹一场。 老板,我看,此地不宜久留,为了您的人身安全,您现在就撤吧,从后门走,那出口隐蔽,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第二十六章 盥洗室
“不得不如此了。“ 幼成苦笑,转身对倚清丽芬和彦柏点头,表示自己的歉意:“实在对不住,事出突然,严某有点小事,要先行一步。搅了今日茶局,辜负了各位的好意,下次补过,帐记在严某身上。”
说罢便去拿大衣,他一个唱须生的,身上有功夫,动作快起来又从容又利索,倚清丽芬和彦柏尚摸不清首尾,严幼成已拿了大衣走到门口,大堂处女子和侍应生交涉的声音隐约已能听到,刻不容缓,幼成一分钟都不能多留,梦巴黎他是来过的,香榭里舍是他熟悉的包厢,右边是大堂,左手出去绕几个走道下了楼梯就是后门,他往左边走,消失在目瞪口呆的人们视线之前吩咐富大庆道:“你留下,对陈太太他们做些解释,然后就去分散她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