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话柄
“这....倒没查那么详细。”大庆感觉自己工作没到位,若不是手把方向盘,肯定挠头:“不过您若想了解,我很快就能打听出来。咱走码头跑江湖,别的没有,朋友多,黑白两道都有,这些小事,就跟问个讯似的。”
“那就去问。”
哎,大庆应了,心里犯嘀咕,他要知道陈氏兄妹的学校有何用途?
看上其中之一了?不能够吧!他严幼成做惯了吸铁石,都是铁奔赴他,他向来岿然不动。
好想知道,却不是很敢问,觑后视镜里幼成的神色,他脸对着窗外,看不大清。
”老,老….板,您这是……?”
“我有用。” 幼成打断他道。
“还有,你既查了,就把那跟她们一起的楼小姐的情况也摸摸清楚,什么人家,住在哪里....., 等等。”
怎么连那姓楼的女子也要查,大庆更困惑了,他哪里知道,严幼成这一步步,就跟商铺卖一赠一似的,那赠出去的才是他真正想脱手的东西。
“老,老...板,我有个,有个问题。”
即没鼓励他说,也没打断他,幼成向着窗外的脸正过来,看上去风平浪静。
直接问大概又要被他嫌弃,大庆想了想,决定旁敲侧击:“我,我....其实打您答应他们的茶局就有些想...想不通。您.....您不是说,戏迷的私约能不去就不去,除非不得已。上次市长大人请您去吃饭,您都推说身体不好不能去,国民政府主席下帖,您才勉为其难。这.....这陈家不过区区银行董事,何德何能,要么,要么....."
要么什么?幼成靠坐在后车座上,分明的轮廓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出几分阴郁。
“哎,哎,我知道了,我去查。”
他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求知欲很强的大庆自诩是严幼成最亲近的人,此时感觉很不好,过了一会儿,斗胆又问:“老板,您这事,急...急吗?“
幼成一径地沉默着。
“不是,我….我的意思是, 看您何时想知道这些讯息,我...我...好安排时间。“
”你需要多少时间?“
”要快可以很快。“
”那就很快。“
赫,这么迫切! 大庆愣了一晌,道:“行,我今晚就打听去,明早给您准消息。“
大庆发愣他可以理解,他自己也有些怔忡,这些话从他嘴巴里出来,就跟泉水似的,汩汩而流,不加任何思索。他自问,难道他对她上心已经上到了这个地步?
不就亲了亲吗?身上起了点反应。他情不自禁地想摸嘴唇,抬眼一瞧大庆盯着后视镜正琢磨他呢,抬起的手又放下,冠冕堂皇地说道:“今天你听见了,我说要回请她们一次,不能食言。既然一来一回地,那所有在场的人,都需要了解的深刻一些。”
”是,您思虑周全。您放心,我准保给您打听地清清楚楚。“
这样说着,徐家汇公园的参天大树就在眼前,大庆见严幼成的公寓几分钟就到了,便又提起之前的话题:“那,您看,这保镖的事情?”
等了等,没等到幼成立即的回话,也不知道他是在顾虑,还是魂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大庆进一步阐述道:“您是颇具侠风,独来独往不爱人跟从。没办法,谁让您现在这么出名!宋烟云那是靠您吃饭的,上个月都配了两个大胖ʟᴇxɪ子,出门的时候,等闲人不能近身。您说您,甭提今天这档子事,这几个月来,跟踪您的人还少吗?这套公寓是新置的,知道的人还不多,过一段时间,您瞧好吧,差不离您还得搬。老板,您不顾惜自己,您也为我考虑考虑,您别让我着急,我为了您的安全问题,好几夜都不能安睡…..”
配了保镖,那就更不自由了,现在偶尔还能逃离乌压压的人群,清晨、黄昏或者夜晚蹓跶出去。
“再看看吧。“ 他带着商量的口气:“这个时间点有些不必要,你说呢?三月份就要巡演了,上海找了人,难道让他们跟着我全国到处跑?”
————————————————————————————————————————
“我觉得有些闷,出去走走,回来的时候绕了点路,劳烦你们等我了。”虹影道。
“并没等多久。”开车的彦柏回过头来。
“陈彦柏同学,请你看路,看后面干什么,你开车本来就是新手。“ 丽芬连名带姓地指挥彦柏。
“是,彦柏,你好好开车,车子都晃了,吓死我了。”坐在副驾驶位的倚清说。
彦柏只好一心一意地盯前路,听得后座上的丽芬对虹影说话:“你觉得闷吗?娄虹影,你还是不是女人啊?这么帅的男人在你面前,你居然觉得闷?“
”这么帅的男人,你在说我吗?“ 彦柏接口道。
”你给我闭嘴,开你的车。“ 丽芬道。
倚清听了笑起来:“是啊,我们彦柏,小伙子里面算得是出众的了,严郎一出现,怎么办呢?彦柏,对不起,我也改弦易帜了呢!“
”没问题,你只管改弦易帜,我又不唱戏,不在乎你这个戏迷。“彦柏笑着说。
这话听着像玩笑,其实很不客气,连带幼成倚清一块瞧不起,瞧不起倚清丽芬无所谓,夹枪带棒地讽刺幼成她可不依。
“什么唱戏的?京剧是国粹,是艺术,你还大学生呢?什么陈腐观点,你这样,跟前清的遗老遗少有什么区别?“
前清的遗老遗少,说的不就是娄家的老老少少吗?丽芬的话引起了虹影的共鸣,不管严幼成多么出色,一个唱戏的,下九流,娄家的人,对他大致就是这个评价。
可是她为什么要去想娄家人对严幼成的评价?
虹影觉得肚子里,好像生了一只小炉子,把她从里往外炙烤,她知道自己的脸藏不住事,于是别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她可不在乎娄家人有些什么评价,她循序渐进地折磨自己,可是她也不见得因为不在乎他们的评价,就和他…..
为什么每一个想法都带着他,就因为他亲了她,他把他的手放在她腰上,他的嘴唇看似薄薄地,贴上来时...., 天,她疯了吗?炉子里的火旺地要把人焚化,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来。
“是不是,虹影,你也叹气。”丽芬正在与彦柏争辩,拉虹影过来帮腔:“你听听,我哥那是什么陈旧思想,还三教九流,你以为现在还是封建社会呢!幼成是 star, 就是我们中国的 super star, 跟美国的好莱坞明星一个地位。”
平时总对丽芬包涵三分的彦柏这会儿寸步不让:“好莱坞明星是什么好东西?告诉你,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这是全世界通行的道理。”
把严幼成和婊子一起相提并论,丽芬肺都气炸了,正要还击,虹影慢悠悠地说:“我不是为这个叹气,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看看,虹影不跟你一般见识。”彦柏道。
“哼,虹影是我的好朋友,怎么不跟我一边站?她这是对你客气,不想听你那些诬蔑性的言语。” 丽芬示好地挽过虹影胳臂,把看窗的她扯过半边面孔来,见她脸颊微红,秀眉拧起,不由“咦”了一声:”虹影,你怎么了,好像在生气似的?“
这么一说,彦柏倚清俱回头看她神色,虹影勉强笑了笑,道:“没有,我只是心里有桩事,想和你说一说。”
“什么事,你说。”
”我….” 虹影本想晚上单独与丽芬商量的,现在已经讲到这份上了,一时三刻又想不到别的话柄。
“我想趁这次外出,去学校把退学申请撤回来。”
第三十二章 做真
当晚厚圃有应酬,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一进家门,充耳悠扬的琴声,孙管家接过他的公事包时说道:“娄小姐来了,现在在客厅弹钢琴。”
厚圃脱下大衣,往客厅里走去,一曲正结束,客厅里传出鼓掌声。
“虹影,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你怎么会弹钢琴?还弹地这么好?“ 丽芬活泼跃动的嗓音。
“哪里弹得好?”虹影谦逊地说:“小时候跟人学过,许久不碰琴键了,瞎弹弹,生疏得很。”
“好就是好,有什么好客气?”倚清插话进来:“娄小姐啊,你这个人,真的是!人长得好,琴弹的好,丽芬说你功课在学校也名列前茅,性格又温顺,啧啧啧。“她叹息起来:”可惜了的….”
“什么可惜,你又要胡说…..” 丽芬没说完,见厚圃出现在客厅那扇法式玻璃门的门格子后面,便站起身,道:“爸爸。”
这一下,所有人立起,厚圃推开门,倚清摇曳生姿地迎向他:“你回来啦,今天倒回来的早。”
”还早吗?九点多了,不过我看你们谈兴正浓。“ 厚圃示意大家坐,自已被倚清扶着坐在正对钢琴的长沙发上。
”弹性、谈兴,都浓。“倚清旁视左右,轻笑道。
”爸爸,你听见了吗?刚才是虹影在弹琴,居然弹得这么好。你看她这个人,城府多么深,我们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丽芬跑到厚圃身旁坐下,叽叽喳喳像晨起的小鸟。
“告诉你有什么用?对牛弹琴。“ 挨着钢琴斜站着的彦柏说道。
说的大伙笑起来,厚圃向钢琴后面的娄虹影瞧了瞧,她也在笑,有些局促,仍不失大方,见厚圃向她看,低了头道:“陈伯伯好。不好意思,又来搅扰你们。”
她一说话,彦柏便特别转过身去凝望,厚圃看在眼里,说道:“谈什么搅扰,你来,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情。“
丽芬是机灵鬼,看看父亲,看看彦柏,噗嗤一笑,道:“爸爸说的对,求之不得,想都想不来的。”
这时倚清的佣人福珠送上参茶,转经倚清的手,厚圃喝口茶,想起倚清没说完的话,道:“ 刚才我在门外听你说可惜,什么可惜?”
倚清一愣,想起来时,“呵呵呵“先笑:”不可惜吗?你们看看。“ 她涂满了血腥蔻丹的手指甲指向坐在琴凳上的虹影:”我往日在戏文里听人唱那些小姐佳人,说什么‘花模样,玉精神’,总是不相信。见了娄小姐,才知道自己见识少。真正玲珑剔透,堪比厚圃你从威尼斯带回来的水晶玻璃白玫瑰,一点瑕疵没有…..” 她拖长声音,目光从被她说的抬不起头的虹影转移到听人夸赞虹影高兴的不得了的彦柏身上。
“还是戏文里唱的,好花插在好瓶里。“ 她扁着嘴,控制着笑意不从嘴角漏出来:”你们说,娄小姐这朵好花,上哪儿去找那么好的瓶子去?可不是可惜吗?”
说完哈哈哈笑起来,丽芬明白她的意思,也跟着笑,彦柏这才领悟她含沙射影地埋汰自己,他和倚清向来不对付,从来没有看对方顺眼过,所以无论倚清说什么,他都不引以为意,这会儿一样满不在乎,直到看见虹影从钢琴后面走出来,才心战,担心她受了难堪。
倚清也有说得对的时候,娄虹影对他陈彦柏来说,就像那珍贵的水晶玻璃白玫瑰,小心翼翼之余,并不知道该怎么摆弄才好。
“我哪有这么好?这是丽芬客气,其实我在学校里,一直都仰仗丽芬的帮助呢。“虹影浑似不明白话中之意,脸上挂着浅笑,避重就轻地说道。
应丽芬的要求,虹影又弹了一曲,壁炉旁边的落地钟报时十点,虹影起身说明天一早要去学校,先去休息了,祝各位晚安;丽芬也跟上,说还想与虹影夜话几句。厚圃见彦柏不成器的架势,真是恨不得跟她们一块回房,便叫住他道:“你留下,我有话要说。”
女孩们都走了,倚清讪讪地也想回房,厚圃吩咐她道:“我突然想吃口甜的,你亲自去厨房督促,让她们煮桂圆银耳羹过来,桂圆银耳都要煮烂,化在冰糖水里,味道才好。”
倚清出去后,顺手把玻璃门关上,这间喧闹的客厅,除了壁炉中火光参差,再没有活动的物体,彦柏在厚圃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他正对的方向,是支棍顶起的镜面一般光滑的黑色钢琴顶盖,彦柏还有ʟᴇxɪ些恍惚,仿佛那位秀丽少女,依然坐在后面,用她柔美白皙的手指,敲击出梦一般美妙的乐曲。
“你什么意思?“ 厚圃问道。
“啊?“ 父亲不苟言笑的神情,使他从恍惚中勉强抽身出来:“噢,什么意思?”
“我问你呢。“ 厚圃不耐烦地说道。
这才明白,父亲也看出来了,彦柏微笑,自省自己的不成熟,心里的事一点藏不住,他倒不是很忌讳,不过他预测,厚圃大概有一番说辞,即将要铺陈开来。
果然,厚圃茶也不喝了,说道:“你学业未成,社会上没有半点名声,大好年纪,精力应该放在正途上。你现在不去留学,以后总要去,去了回来做大事情,现在是乱世,乱世出英雄,我们陈家的希望全在你身上。那些男男女女的事情,最浪费时间和精神。我看你方才的模样,魂不守舍似的,我要正告你,风花雪月在你这个年纪是用来消遣的,做不得真…..”
“爸爸。“ 彦柏打断他:“如果我做真了呢?”
“做什么真,你才…..”
“二十岁了,上大学了。爸爸,我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在燕京的好些同学,孩子已经两三岁了。”
厚圃的一双儿女,长得笑口笑面,一见之下总讨人喜欢,可现在,陈彦柏的脸绷了起来,显得十分郑重。
”你这是色迷…..”
“不是的,爸爸,我不单单是为了她的美丽着迷。我很认真地考虑过了,我认为她是我合适的婚娶对象。“
这场谈话才开始,彦柏已经第三次打断他,厚圃心中顿生不悦,放下架着的二郎腿,手指指向彦柏:“你怎么回事?这是你跟你父亲说话的规矩吗?”
倚清这边,依着厚圃的吩咐在厨房监工,她心里明白,厚圃这是打发她,不过打发的方式有些作贱人,把她当佣人一般使唤。倚清虽然不情愿,毕竟不敢违抗,熟知厚圃的喜好,两碗桂圆银耳羹其实下午就已安排厨房炖上,不过多加些火候,她亲自尝过了,觉得酥烂透顶,才放上银托盘,亲自往客厅里端去。
“爸爸,这件事请您一定支持我,您不是让我出洋留学吗?我可以去留学,我的前提是,我得带上她一起。“
在她进门前,隔着玻璃门,虽然隐约,彦柏的激动还是让耳尖的倚清听了过去。
第三十三章 喜欢
倚清推门进去,厚圃欲言即止,彦柏别转头去。
像是有什么话,她在场不能说似的,倚清笑嘻嘻地把羹汤放茶几上,道:“趁热,赶紧吃,凉了吃进去,肚子不舒服。“
没有人吱声,她自识趣,道:“没我什么事,我就回房休息去了。“
说完扭转身子往外走,半道在彦柏的沙发座旁稍停,笑眉笑眼地说:“大少爷,一天够累的,请早点休息。“
彦柏本来气就不顺,听这话觉得仿佛受了嘲弄,漠然视她一眼,并不作声。
不作声就不作声,倚清只要自己觉得适意,她扭腰摆臀地出了客厅,谨慎地关上玻璃门,往通往二楼卧室的楼梯走去,走了几步,好奇心不肯作罢,此时已是十点多,佣人们要么睡觉,要么在厨房里聊天等主人传唤,她蹑手蹑脚回到门角落里站好,听得厚圃冷笑一声道:“我看你去北平这半年,的确学了点本事,学会了威胁你父亲!说什么前提条件,难道,我出钱供你去留学还对不起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