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黑色的长棉袍,脖子里绕着黑色的围巾,头上戴着黑色的绅士帽,鼻子上架着圆框墨镜,这样打扮不是为了怕冷,他用一身黑色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不让路人把他认出来。
大冷的天,连只鸟都罕见,这样上下一体,只露一条鼻子一张嘴,纯属瞎折腾。
他兀自笑,伸展手臂往天看,今天是这雾蒙蒙湿答答的大都市难得一见的响晴天,虽然晴,这天色也跟这都市里的人似的,隔着几分生,从来不肯大大方方地蓝天白云,还好他戴着墨镜,蓝色得以加深几分。
这令他想起北平来了,这样的季节,虽然大地冻的邦邦硬,天色就像天桥卖的果子冻一样,蓝的通透,白的彻底,让人打心眼里高兴。
快回去了,他想,一别已有一年多,声名比在京津时响彻数倍,对得起师傅和连升班,算得上衣锦还乡。
所以他在这红墙下徘徊什么?为了一位姑娘?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目的,只觉得昨日梦巴黎的艳遇挥之不去。然而他这样来,实在是非常荒唐,就算为了她,她也不在这里,大庆提醒他,放假了,没有学生老师,黄包车夫不过来了,他不禁抿嘴又笑起来,昨夜他破天荒做了半夜的关于她的绮梦。
他通常梦不多,即使有梦早上也记不住,可是昨夜却是特别,他现在在墙下走,还记忆犹新。
好似还在那转身都要碰壁的马桶间里,他把她搂在怀里,她的细腰打他手里滑过,柔软赛过新同芳的绸缎布;一会儿又仿佛在他的公寓里,她穿了件纤巧的旗袍,坐在沙发上,他满心也想坐过去,脚步却不得移动,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窗边去,窗上挂着白纱,阳光透过这层纱照在她斜侧过来的脸上…
红墙与铁门交接之地,挂着块黑底金漆的牌子,从上往下端正的楷书“圣保罗女子高等学校”,他在那块牌子旁驻足,怔怔地往上看,耳朵里灌入女子的说话声音。
“爷叔,就让我找一找吧,是我自己寄给校务处的信,我知道现在放假,您还没发送到办公室去,我想撤回…”
这声音?他疾走两步,四处寻找,找见了那大黑镂空铁门的旁边,有扇小铁门,门半启着,有一位身形苗条的女子,穿了蓝色的大衣,围了条红色围巾,她一根长辫子垂在身边,站在门房前的台阶下,守门人站在台阶上,她仰起脸,冬日的阳光照在她光洁的脸上。
“那怎么行?不行的。学校的信怎么可以让你随意翻看?”守门人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手一挥,完全不可商量。
“真的,是我自己写的信,写错了,不该让校务处看到,您帮帮忙。”她有些急切,脚尖在台阶上轻点:“或者,您来翻看信件,找到娄虹影寄的,就拿给我。”
“不行的 ,不行的,我不识字的,不行的。”守门人不耐烦起来。
“不识字也不是没有办法。”
冷不防有人在背后说话,说的还是官话,守门人和虹影俱回头,只见颀长的一位男子,黑衣黑帽黑墨镜,说话间已经到了眼前,他人转向虹影,嘴角含了一抹微笑。
第三十六章 费心
是他,虹影心漏跳一拍,果见他摘下墨镜来,一双星眼在帽子下对她发亮。
她迟疑了一下:“严…先生…”
“娄小姐,这么巧。”严先生道。
看门人上下打量,见这年轻人身材挺拔,神采飞扬,一副不可怠慢的模样。
“你们是…?”
“朋友。”幼成道,回转身子与虹影列成一排,他一边向看门人点头致意,一边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在棉袍袖下轻碰虹影的衣袖,大意是,这事交给我。
这一碰碰出娄虹影无数心绪,脸上迅速蕴出飞霞,看门人从左瞧到右,幼成开了口:“请问老人家您贵姓。”
看了这么多年的门,从来不曾有人对他这么礼貌,看门人忙道:“我姓王。”
“王老先生。”
“别客气,听得人吓一跳,叫老王就行。”老王口气软了下来。
幼成面目平和,视线越过老王,往老王身后的门房略作一番观察,他从棉袍插袋里拿出一包没开过封的哈德门香烟,说要请老王尝尝,老王目测这是进口烟,盒上镶有金边,一包花费应该不止十块钱,他说无功不受禄,自己又不怎么爱抽烟,幼成把烟直接搁在窗台上,说您不爱抽不要紧,这儿是学校的要道,人来人往,总有些交际,这包烟留在这儿,可以派上用场。
老王眼睛瞅着五颜六色的哈德门,终舍不得不要,嘿嘿笑了一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们算是什么朋友,你就这么帮她说话?”
这话说得虹影脸没处藏,她退一步,下意识站倒了幼成的后方,幼成神态闲适地应付老王:“我跟娄小姐见过几面,算是相识;刚好路过,正好听到一耳朵,顺便圆个场。”
“这不是圆不圆场的问题,是学校有规定,我一个看门的,不好随意处置先生们的信件…”
“信件到收信人的手上才算送达,先生们都在放假,这些信搁在您这儿至多只能算在半路上。”幼成说道。
真是有一套,虹影不由对他侧目而视,他一身黑,人高地像面墙,看他的形象最是正气凌然,肠子里倒有许多的弯弯绕。
“不算送达吗?”老王顺着台阶说。
“不算。”
“也许不算…”老王歪着脑袋:“不过…”
“不过什么,怕人说出去吗?”幼成唱了多年戏,上上下下见过多少人,猜测人心是他的童子功:“您多虑了,我是一个路人,她来拿自己的信,这里远近不见第三个人,再说了,这样的小事,有什么可值得说的呢?”
“可是,我不认字,让她自己拿,万一拿的不是...."
" 这不要紧。“幼成都想好了:“您让娄小姐把名字写下来,您对着字迹依样画葫芦找,一切由您经手。”
似乎可行,可是年纪大了,胆子小的很,这份旱涝保收的清闲工作,老王打算干到双脚一蹬的时候,他不能够经受一丝丝风吹草动。
他又馋那包花花绿绿的洋烟…
幼成看他磨磨唧唧,心想送佛送到西,他再次打量一遍门房,从棉袍的插袋里,拿出两张小纸条,定睛看一眼,道:“怎么兜里还有两张戏票?下午场的,宋烟生的《拾玉镯》!您看看,我怎么给忘了,竟安排了人谈事情,这怎么办?这会儿再找人把票兑出去已经来不及了。生生浪费了一场好戏!”
“啊…!”老王是戏迷,听到宋烟生的名字直起了脖子。
迈尔爱斯路与蓝维蔼路的交叉口,圣保罗学校的红墙转了个弯,女的顺着红墙沿迈尔爱斯路的方向走,男的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跟了上去。
“谢谢你。” 走了一段路,阳光在他们身后投出短短的影子,她才开口说话。
一说觉得不够,再加上一句:“让你费心了。”
他没说不用客气之类的话,只是抿着唇,嘴角的弧度显示他愉快的心情,迈尔爱斯路往西走,渐渐有几个行人,他怕被人认出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把墨镜架回鼻梁上,说道:“那封信,居然有这么重要?”
“很重要。”
略作停顿,她解释道:“是退学的信。”
他表示诧异:“你要退学?”
她松出一口气:“现在不退了。”
好像这里有玄机,他募地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脸上有泪痕,他不便追问,ʟᴇxɪ沉默的一小会儿,见她没有言语,笑道: “不退好,以后退学需谨慎,你们学校门口那老王…”
他做了个吸烟的动作,她转过头来瞧,忍俊不禁,噗嗤一笑。
他不记得曾经看到过她的笑颜,只见那一双总有隐忧的眼睛这一刻仿佛云开月出,这世间瞬间明媚。
冬日的温柔阳光,直射在他的帽顶和黑色棉袍上,那么暖,暖的人心里直发痒。
“我不是经常退学的。”她笑意犹存地说道。
“那就好。”他说着,会心一笑,笑得她抿唇低头,脸上微微发烫,她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过,可是她又不由地谴责自己,竟然和他说些玩笑话。
“上学对一个人来说,是最好没有的了。”他挨在她身旁慢行,缓缓说道。
这又出乎她的意料,原想着,还是少说话吧,这时情不自禁地把话街上。
“对于男子来说,或许如此,对于女子…”
“女子也一样,没有学识,对自己是空虚的;对别人是乏味的。”他说,但见她转脸又看他,并放慢了步子,便微笑着说道:“怎么,你觉得我唱了戏,不该有这么先进的想法?”
这不是唱不唱戏的问题,她摇着头道: “我身边的每个人,都觉得上学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嫁人才是正经。”
他反应快得很:“那么现在不退学了,可以不嫁人了?”
他眉梢眼角的笑,让她有些害臊,简直是太聪慧的人,三言两句,就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
嫁人这种事,哪是用来随意和男人讨论的?她决定回避这个话题,一则免的自己心情浮躁,二则,她甚至不好抬头看他,她觉得他虽然走着路,目光一多半都在自己身上。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严幼成这挺拔的身材和矍烁的风度,总是与众不同,有人开始回头张望。
“我的车子在那条巷子里,那边比较安静。”他指着前方的岔路道。
第三十七章 通缉犯
她跟着他拐弯走进那条岔道,才想起来,她何时说了要跟他一起走?
“我的方向在那边。”她说。
他见她刹住脚步,也停下来,笑意酽酽地:“怎么?你急着回去?”
说实话她一点不着急,甚至有点不想这么早回去,她难得有机会在外面走走逛逛,时间上还没有限制;回去陈家,与丽芬说笑自然好,彦柏总要挤进来,倚清说话不三不四,她不是不能应付,八面玲珑总让人觉得有点累。
“要不,再走走,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去?”他道。
她抬起眼睫朝他望,他像得了邀约,把头低下来,高鼻梁托着他的墨镜,他漆似的浓眉就在镜片上方。
你见过他这样漂亮的人吗?丽芬昨夜隔三差五地重复这句话。
见过哟,现在正见着呢,昨夜一直挂着他,连带梦里都有他。
“不劳烦你送,丽芬家从这儿也能到,也不用走很远。”她拨开步子前行。
不走很远是什么概念,幼成粗粗估算一下,从这儿到陈丽芬家所在的蒙马浪路,走慢点大概三个小时,看她这么清瘦,脚头倒是很健。
“走走也好,我也想走走。”他说。
她脚不带停:“你的车不是停在这附近吗?”
“就让它停着吧。”
她不说话了,心里一阵咕哝。
“除了晚上有场演出,我今天没有别的事情,今天天气又很好。”他说。
“是我听错了吗?”她斜转面孔瞥他一眼:“你对老王说,下午约了人,没时间去听下午的戏…?”
“哈…!”他笑了:“你没听错,我是想约人,只不过,当时还没有约到。”
原来这话侯在这儿,等着用来调笑,她不禁莞尔,此时有股味道冲进鼻子里来,十分浓郁,香得仿佛不要钱,她不消多想,便记起这是李妈日日用来抹发髻的桂花油,这些年家境日衰,李妈的桂花油也降了档次,她现在用的,一块钱一大瓶,越是廉价越是香,半里外没有鼻子能够幸免。果然,迎面来了一位挽着发髻的蓝衣妇人,手里拿着篮子,路走得风风火火,这不是李妈吗?她吓一跳,直到那妇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才一颗心放下。
真要是李妈,见她和这个男人在街上说说笑笑的模样…
他可不是陈彦柏,陈彦柏多少得了娄家的许可。
“我真要回去了。”她才记起自己是任何时候不能放肆的,身旁有棵梧桐树,她特意站在树靠里的一面,树叶落光了,偌大的树干,能挡住一些过街的行人和车辆。
“今天谢谢你,帮我要回退学的信,还费了你一包香烟和两张戏票,这些我回头给你补上。”
“回头?”他笑:“什么时候?”
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有些惶然,这时想起母亲给她包里放了钱,便把小包提到胸前,打开搭袢道:“现在吧,我这里有二十块…”
钱哪里掏得出来,手连同那随身的丝绒小包都被他拿住了,他刚才还在笑呢,这会儿脸绷得有点紧,说:“我是为了你的钱吗?”
虽然都戴着手套,这毕竟在大街上,她惶恐地要抽开手,他却趁左右人少,又有树干挡着,肆无忌惮地不肯放开她。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可是我总得补偿你,不好让你白花钱的。”她脸又红上来,语气有点儿迫切。
补偿他不是这个补偿法,他心里是这样想,嘴上只是不说话,他一只手捏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把她的小包拿开来,他用单手把那搭袢搭上,这才强行拉开她的手臂,把那小包挂在上面。
“我没白花钱。”他说:“举手之劳而已,帮助你是我的乐事。”
然而一旦牵上便不肯撒手,黑皮手套的大手牢牢抓着红绒线手套的小手。
你看到他的手了吗?戴着黑皮手套握着方向盘,手指是那么修长。
这是上次雪天他送她们回家后丽芬说的,丽芬有的话,像长在她脑子里一样。
“你放开我,好吗?”她左右瞧了瞧,轻声说道。
他观察她的神色,低低一笑:“你怕什么?”
又道:“我都不怕。”
是啊,他应该害怕,比她更怕,毕竟认识他的人比她多出成千上万倍,报亭杂货铺,但凡有报纸杂志,就有他或彩妆或便装的照片。
简直好像通缉犯,她都要同情他了。
“你先放开我。”她假装生气。
“还是坐我的车好,那里安全些。”他貌似温和地说。
车停的不远,这条街走上十分钟,转个弯,是条更窄的弄堂,那时上午十点多,早饭吃好了,午饭还没开始准备,虽然今天有太阳,也还没有暖到让人出门孵太阳的地步,弄堂两旁的人家,都躲在家里头,说说闲话,偶尔选点戏文唱。
进入这条弄堂后,她就不怎么说话,那端庄地甚至有些不情愿的腔调,好似他绑架她一样。
可是他知道她心里头,是很乐意与他一起并肩走在这条冷清的弄堂里的。
“出了这条弄堂,就到了我停车的地方。”他说。
“不好吗?天没冷到不能动的地步,阳光甚至有点温度,我们俩随便走走,这里这么安静,周围一个人没有。”他又说。
“你怎么知道周围一个人没有?”她忽然有了说话的兴致:“这两边窗户里说不定都是眼睛。”
他笑了,她虽然看着前路不看他,也知道他在抿嘴笑,她很后悔自己怎么就插一嘴,她应该保持不怎么情愿上他车的高冷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