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记起来,说道:“不管怎样,你得让我再见到你。”
"不管怎样",她心里想,难道为了与他私会,夜伴三更翻墙爬栏杆不成?
“你先替我想想办法吧,你看这鞋子,这旗袍,弄了这么些脏东西…, 回去丽芬她们问起来,我该怎么解释?”
“不要紧,一会儿要下雨。”
“真的吗?”她仰起头,狐疑地看他,直起身子往车前的一大片晦涩不清的ʟᴇxɪ天空望去。
进了城之后,果然从上而下地,落起了直线,天因此更加地暗了,车前打开大灯,橘黄色灯光照着,大大小小的水点在地面舞动。
“我唱诸葛亮的,会看天象。”他说。
陈宅所在的蒙马浪路是霞飞路的分支,一径往东转个弯就能到达,霞飞路自上海开埠以来便是最繁华的道路,现在又是大节在即,商场店铺为了招揽生意,早早打上了灯光,车行一路,灯随一路,灯光在雨水中连成一片,像是一条披红挂彩游走的龙。
两人说说笑笑,半个多小时过得像几分钟一样。
在离蒙马浪路只剩三个路口的时候,他拿出怀表看:“还早着呢,才三点十五分。”
双方默认的到达陈家的时间已从一点推迟到了三点半,十五分钟的间隔虽然不富裕,比迫在眉睫强。
“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再见到你?”他问道。
“我…我…不知道。”
她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他,他也望着她,直到跟在后面的车子摁起了喇叭。
“我,可不是…”她心意有些烦乱,字斟句酌说出来的话依旧磕磕绊绊:“我…,幼成,我想我明天就该回家去了,回家之后…”
她不说了,不说他也能猜得一二,她就像那侯门中的小姐,虽然家道中落,陈规陋俗一项少不了。这样的家庭,他不是没有经验,家长们没别的本事,为了弥补心理上物质上的缺失,在墨守陈规上变本加厉,唯一的结果是把家里所有人逼的无路可走。
“过了年,你不是回去上学了吗?到时候我到你学校附近来找你,虽然我三月就要开始巡演,我们总有一两个月的时间。”
他也皱起了眉头,这么一算,留给他们的时间简直少得可怜。
可是她说:“我未必能去上学。虽然今天撤回了退学申请,家里还没有容许我继续学业。她们一心的打算,是让我…”
“嫁人”二字放在嘴边,她吞回肚子里,她不想让他以为她在提供某种暗示,他当然敏感地很,即时与她目光相接,他明白了,她也知道他已经明白了。
“你自己什么打算?”他沉吟着说道。
她听了这一句,鼻子差点一酸,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自己的打算。
“我自己的打算,我自己的打算…”她好像想不起来,又或者不好意思,她的打算历来锁在自己的心房里,有的时候跟丽芬吐露也要被耻笑一番。
“虹影,你还是不是女人啊?”丽芬说。
“还不是要嫁人。”母亲说。
“不要紧的。”他适时来一句,并允出右手,牵住她闲置一旁的左手。
“我…哎!”她叹出一口气,说道:“我还是想读书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想毕业后到社会上找事情做。我们家的情况比较复杂,爸爸去的早,妈妈身体不怎么好,他们要我…”她留神地看一眼他,他目光盯着前路,正在聆耳听她讲。
“…嫁人。”说出来了,由此松了一口气,她想想自己实在多虑,他们才刚认识,他未必愿意娶,愿娶她也未必能够嫁给他。
所以说和他一起有什么意思呢?除了放任自己。
“嫁给谁呢?”他问:“陈家少爷?叫什么来着,彦…柏?”
生怕他顺藤摸瓜问下去,她马上说:“没人,我谁也不想嫁。我对妈妈说,经济独立对我们母女俩更为重要。已经民国二十五年了,职业女性一年比一年多,我听学校的老师讲,在西方,女人与男人一样,也做事,也挣钱,单身贵族尤其潇洒,只是我妈…”
“谁也不想嫁”,这话显然针对他。她也许在消除他的顾虑,也许根本没把他列入考虑范围。
不考虑也好,他想,对他来说,谈婚娶在现阶段是有些不可思议的。
也不无一点被轻视的失落之意。
“你才十七,就把自己嫁了,确实可惜。” 他脸上呈现无所谓的笑容:“单身贵族过几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有句老话说的好,人不风流枉少年,人生短暂,莫辜负大好光阴。”
这几句话初听拓达,细辩不是滋味,像正中了他下怀似的。所以他这样地靠近她,究竟有点像随性之举。
她有些闷闷地,甚至不愿意再和他说话了。
“快到了。”他说。
她这才注意到,车子开过一小段安静的马路,停在一列一眼望不到头的洋楼旁,雨这会儿基本停了,干枯的树枝上偶尔有几点淋下,“叮、叮”地打在车顶上。
“要我送你到陈家门口吗?” 他问道。
陈公馆离此还有好几户人家。
“到此为止吧。”她斩钉截铁,口气明显生硬了下去。
说罢自开车门,手臂被他拽住了,生生把她一颗心拽在手里,听得他说道:“不能打此为止,我必须再次见到你。”
“可是我不想见到你。”她嗓子梗起来,她知道敏感如他,一定听得出来,她究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拿了大衣拿了包,头也不回:“你不是问我喜不喜欢你吗?我告诉你,不喜欢你!这都没什么意思,今天这半天,我只当做了一场荒唐的梦,醒过来都记不清。”
*中秋必须更啊,大家多吃月饼,有月亮的看月亮,没月亮的看云,中秋节快乐!
第四十六章 戏票
幼成汽车经过兰鑫戏院前门的时候,发现《游龙戏凤》的大戏牌下,石头台阶上已经齐聚了好些拿着镁光灯的记者。
他开的是从徳成行包月租用车,每月换一辆,是以记者们好不容易掌握了他的车牌号码,下个月又失去了主张。
兰鑫有后门,从洛爱四特路转个弯过去,有围墙和铁栅栏,大庆和小路伸长了脖子在栅栏旁边等他。
一见到他那辆黑色别克车,两人合力推开铁栏杆,车子开进去,大庆和小路一路跟着车子跑,车子刚停稳歇火,大庆已经打开了车门。
“诶呦喂,我的祖宗,您去哪儿了?我这边急得都快报巡捕房了。”大庆恨不得上手扶他。
他下了车,掸掸袍角上的泥尘,大庆瞪大眼睛朝他打量:“您这是,又上哪儿去啦?”
“随便走走。”他说,脚不带停地往兰鑫主楼左侧下方的一扇小绿门走去,那里直通后台的休息室,机灵的跟班小路,一溜跑的起烟尘,为了去给他开绿门。
“赶紧进去,赶紧进去,那些记者机灵地很,一会儿就寻到后门口来了。”大庆护着幼成,急急往绿门里走。
果然还没到门口,铁栅栏外就有了嘈杂的人音:“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严老板,严老板…”
“严先生,严先生!”
幼成向外挥挥手,消失在绿门后。
进门后经过一小处狭小的通道,然后走上了步向二楼的大理石楼梯。
“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大阵仗?”幼成道。
“当然大阵仗!我的大老爷,早十二点就开始排场,我和小路寻了您四个小时,又不敢声张,真得快要去跳黄浦江了我俩!”大庆火急火燎,嘴唇皮起泡:“今天是济慈医院的慈善专场,济慈医院的后台老板是谁,您难道忘了不成?”
没法忘了,当世之贵,她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她今天不是不来吗?”幼成道。
“是不能来,说南京有事,无法脱身。这不,别说她手下的了,就她自己的名义,花篮一连送了六只,在大门口最显眼处摆着呢。”
这么好的宣传机会,不用太可惜了,幼成有时想想,自己日磨夜练,好不容易唱出名堂,倒成了给人脸上添金的工具。
“主要为了给病残儿童募捐,否则没必要接这个局。”幼成道。
“那是,那是。”大庆附和他,心里不由腹诽,道你大老爷这些年一发清高,全不体恤咱底下人的难做,人怕出名猪怕壮,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关系需要打理。
二楼阶梯上去,左手第二扇门就是严幼成今天专用的休息化妆室,戏开场还有二个多小时,休息室门口已经摆满了恭贺演出的花篮。
又有人陆陆续续地送新鲜的鲜花过来。
“严老板,严老板。”走过路过的,不管是戏班子的,还是戏院的经办人,见了他都驻足向他低头。
他一路地招呼过去,脸上还得带上一丝和祥之色,否则被人说他傲慢,尽管他心里乱糟糟地,一点和祥的根基都没有。
“不喜欢你…,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只当做了场荒唐的梦,醒过来都记不清…”
要说她使起劲来力气也很大,甩开他关上车门,门“砰”地一声就像打在他的心口上,他本能是下车去追,一看时间上确实来不及,另外,他也犹豫了起来,他这样算不算太过勉强。
为了什么呢?他开车过来的路上一会儿忿然一会儿黯然,自忖这些年来,男女事上他何需如此。
“您这件长衫得换,啧啧啧,怎么搞了这半身的泥ʟᴇxɪ点。”大庆说道。
他这才发现已经进入休息室,他自己正站在供他休息的可躺可坐的三人沙发前,这休息室是个套间,有前后两间以及卫生间,前面用来会客休息,后面用来化妆换戏服。
“不用换,一会儿直接穿戏服了。”他说。
“要换的,五点半市长要来,您得到大堂去迎接,要接待记者,有拍照,还有简短的访谈。”
“还有访谈?你怎么不早说。”小路拧上热毛巾,幼成拿上来敷面,这一边,大庆亲自上手,给他脱下身上的黑棉袍。
“就装装样子,无非是那老一套,问您的全国巡演,以及对当前局势的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静观其变;再往下问,便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可不是,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麻烦您动动嘴,记者先生们也是要交账的。” 大庆接过小路递上来的深灰色毛呢长衫,幼成伸开胳臂由他穿上身来。
动嘴容易,上海这形势,确实有点暗波涌动,大庆替他理衣襟,幼成对着镜子扣领扣,一边扣,一边想到这一块上去。
可见得人不能动脑子,一动脑子,烦心事特别多。
“呦,这裤子也得换,鞋子也得换。”大庆往下看,看得愁眉苦脸:“您这是哪儿玩去了?下地种田?”
别提醒啊,一提醒他又想起了她,“下地种田”的时候有多可他的心意,“荒唐梦一场”的时候就有多摧他心肝。
一路以来想不明白此时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了什么?为了她不珍惜他的心意,拿在手里,拧成麻花玩。
不想见到他!赫,哪那么容易!
“让你给陈家送的戏票你送去了没有?”
“送去了,两张,第三排,挨着市长夫人,最好的位置也没有了。”
“好。”他说,小路拿来了西裤、皮鞋和袜子,他坐下来,这一番,要从头到尾里里外外全换。
“您这是…”大庆抬头往他脸上瞧,估摸着自己对他的心意大概有了个了解:“想让哪两位过来看戏…?”
幼成漠然与大庆对视。
“爱谁谁来。”他说。
然而他心里的估算,便只是她和陈丽芬过来。
这不啻是一场试探,若不是她,换了那唧唧咕咕的二太太,那她真是铁了心地要与他永不再见。幼成这么一想脸色便有点难看,转回头换了袜子穿上皮鞋,他对着全身镜子里看,不会的,他想,就算她自己不想来,陈丽芬也会逼着她来,他私下的观察是,陈丽芬与顾倚清这对虚情假意的“母女” 根本对付不过来。
*对于接下去的剧情发展,我自己也表示十分关切。哈哈。
第四十七章 野鸟
幼成的估算是对的。
陈家接到这两张票,波涛汹涌了一番。
“我一定要去的。”丽芬先把自己的名额占了,再把她好朋友的名额也占了:“我想让虹影陪我去。”
倚清自知在陈家的地位是第二等,无法与大小姐抗争,脸色自然灰了几分,还好粉搽得厚,使人不能够看得很分明。
“娄小姐人呢?”她笑道:“看着大家闺秀,竟也跟野鸟似的,出了笼就飞不回来了。”
这话兄妹俩都不爱听,莫说丽芬,就是彦柏,隔着玻璃镜片的冷淡目光顺着书本上沿向她投射过来。
那闷葫芦姑娘是内定的媳妇,地位也比她高,倚清怎能不忍气吞声。转头她想怪严幼成,竟这般抠门,起码送三张,两张票生生让人内讧。
可是不舍得,严郎是倚清的心头肉,枯燥生活的唯一慰籍。看着他听着他想着他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到了夜里,厚圃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只有把严郎的脸代入进去,才能把一阵阵的恶心抑制下来。
严幼成是有礼有节,昨天突发事由提早离去,就送了戏票过来。也许这次票真的匀不过来,今天这戏是上头主办的慈善专场,内部票,不公开发售,据说早一个月就已分配完。
“你今天没有麻将打吗?”丽芬笑嘻嘻地说道。
这是赶她走,可也提醒她了,不如去张家走一趟,找同为“严党”的张家老二商量商量。
“她是益发疯癫了。”不见了倚清的身影,彦柏把书放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他们坐在直通花园的玻璃房里,上午颇享受了点阳光,过了午后,下了点雨,需要生了炭火才把这不大的空间温热起来。
“哥,不是我说你刻薄,她哪里是疯癫,她只是口不择言。”丽芬在彦柏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她也不容易,她对幼成很着迷,是她把幼成推荐给我的。”
“幼成?”彦柏“哼”一声:“你跟他熟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又说:”丽芬,我提点你,别太投入了。严幼成再有名,也只是一个戏子,你难道真的嫁给他?”
说谁都可以,就不能说严幼成,丽芬生气地别转面孔,撅着嘴道:“陈彦柏,你太不像话了,你自己心情不好,编排完这个,又编排那个,还把气撒在我身上?”
“好好好,我不像话,你们都不爱理我。” 彦柏颓唐地说道。
“你们”其实特指娄虹影,虹影今早强推他的陪同,自顾自出了门。足有一个小时,他像个没头苍蝇似地乱转,心想跟踪她出去,又不大敢;第二个小时开始期盼她的回来,拿了杯咖啡站在窗口朝外看;现在两点都过了,她还踪影舀无,他就跟丧家之犬似的,整个人提不起劲来。
“你不要性急,你才认识她几天?”丽芬气顺过来了,安慰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