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怕跟时间长短没有太大关系,比如他自己,第一眼就沦陷了下去。
“虹影不是那外放的人,她很内敛。她们家的环境那样古板,注定她放不开手脚。你听我的,别盯得太紧了,太紧她跟乌龟似的,用壳把自己重重包围了起来。”
这几句话他琢磨着,有点儿对味。
“你说,她这么晚不回来,是不是为了避开我?我总觉得,她对我的感情比较复杂。”
丽芬看着彦柏,心里说,亲爱的哥哥,你本来就幼稚,现在谈了恋爱,幼稚上加了一层白痴。
“她哪是为了你?你想的忒多了。她那么慢热的一个人,现在对你能有什么感情?你要知道,她是三百六十天锁在深闺里的,有机会出门逛逛,换了我,今天晚上都不回家。”
没感情比反感好,彦柏好受了些,佣人送上下午茶点,他拿了块奶油小方刚搁嘴里,突然不放心,人“咻”地站起来:“我刚才看报纸读到一篇新闻,说年光将至,有些人没钱过年,豁出命去上街抢劫,她会不会在街上遇险了?”
神经病吧你!丽芬差点骂出来,她摇着头道:“陈彦柏,你需要好好冷静一下。你这个心急火燎的样子,别说娄虹影,就是你亲娘活过来,也看你不入眼。”
又说:“我是女孩子,了解女孩子的心理,根据我对爱情的研究..."
“你对爱情的研究?你是打算笑掉谁的大牙?”
“别急啊,还有我对虹影的了解呢。”
这下彦柏没声气了。
丽芬不无自得之色:“我帮你掌舵,我告诉你,男的对女的欲擒故纵,效果通常好一点。”
欲擒故纵的策略具体落实下来,就是今晚暂放虹影一码,让她与丽芬单独去看场戏。
“我开车送你们,在外面等,不行吗?”
“爸爸要你晚上参加他的饭局!”丽芬断然拒绝。
丽芬的断然拒绝有多重目的,一为了陈彦柏身心健康;二为了娄虹影不至于吓得下次再不敢上门来;三有她自己的目的,没有陈彦柏和顾倚清,她接近严幼成,便没有挂碍。
今晚上两则小戏,一则《拾玉镯》,一则是宋烟生和严幼成领衔的《游龙戏凤》。
该握的手握了,该拍的照拍了,该说的话也说了,市长大人和夫人以及政商闻人笃笃定定地把前面几排都占了,戏整七点开场,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司琴的司鼓的纷纷操练了起来,整个剧场坐的密密麻麻,市长夫人旁边的两个位置还虚位以待。
小路躲在舞台的幕布后面,他的职责是盯着第三排两个空位。
“还没来?”大庆等的急不过,隔着小路的脑袋往戏场里看。
小路冷不丁吓一跳,回过头来道:“没呢,我眼睛都没敢眨一下。”
“她奶奶的,摆什么臭架子,给她们这么好的戏票还拖拖拉拉。刚才市长秘书都问我了,难道还有什么重要人物,要市长大人迎候不成?”
“什么重要人物,俩小娘…”小路咧嘴嬉笑,嘴咧在半空中:“老,老板…”
大庆回头,幼成妆化了六成,眉吊了,通天画了,威风凌凌地穿了白色的里服,站在他后面。
不来吗?真不来吗?陈丽芬没把她拉过来?陈丽芬也太没用了!这叫什么事啊?这戏还有什么心情唱ʟᴇxɪ?他个头高,隔着大庆的脑袋,目光炯炯地隔了幕布的缝隙往外看。
大庆叨叨地说:“老板,哎呦我的大老爷,您回去休息室等着,别把妆弄花了,她们来了,我通知...."
“来了,来了!” 小路打断他的话,手指戳着幕布外面。
· “通天”是指京剧老生或者小生眉间额头那一道淡淡的红杠,另外,京剧老生民国时期真是万世巨星的存在。
第四十八章 乱麻
娄虹影是带着异常复杂的心情坐在第三排第五号座位上的。
她左边坐着一位穿着马褂长袍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右边是丽芬,丽芬右边是位珠光宝气的妇人,那妇人旁边,就算她再不管世事,本市的市长总在报章杂志上见过几次面。
丽芬跟着厚圃在交际场中来来往往,又有外向的天性,与市长及夫人分别寒暄,并握了手。
“这位是我同学,娄虹影小姐。”介绍完自己,她把虹影也介绍了出去。
虹影也只好站起来,点头弯腰分别握手,市长把着她的手道:“你莫不是两江娄贯庆娄总制家的小姐?”
“先祖曾任过两江的职位。”她说。
市长一握手,便有镁光灯闪烁,又有两旁左右的人与她们闲谈,所幸来的晚,聊不上几句,各自归回原位,因为戏场灯光减弱,舞台亮如白昼,锣鼓胡琴“呜啦呜啦”很有规模地响了起来。
“今天这两则戏好得很!” 旁边的中年男人说道。
“怎么这么个中间位置?还拍了照!明天会不会上报?”乐声喧天中,丽芬在虹影的耳边说,哪怕声音压得很低,也听得出那里面的欣喜之意。
娄虹影如坐针毡。
不来是不行的。
丽芬一番好意:“只有两张票,我抢过来,我们俩去,他们都没得去。”
让给倚清吧,我可看可不看的,礼貌一点她应该这样说,但是没有说出口。
原因之一是,她听到陈彦柏在楼下的书房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彦柏在门口迎接她,依旧彬彬有礼,问她道:“事情办的怎么样?希望都顺利。”
“还算顺利。”她说。
大衣脱下来的时候,她看到旗袍和皮鞋上的泥点子,灼目地很。别人也没问,她自己先紧张了起来。
是紧张,不是窘迫,她像是出门做了次坏人,那泥点子是办坏事留下的证据。
“外面下雨,我就是不知道你在哪里,否则去接你。”彦柏殷勤地接过她的大衣,手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掠过。
掠出她一身鸡皮,她忙缩回手,彦柏不是木纳的人,讪讪地退了两步。她当即有些自责,这反应即过激又有失公允,陈彦柏很可能是无心之举,就算有心,比起严幼成,也不啻为正人君子。
或许是心虚,她把围巾解下来,冲着彦柏笑了笑,陈彦柏把她的大衣搁在衣架上,脸上绽开笑容。
“丽芬呢,我去找丽芬。”她说。
“她在房间里睡午觉,说准备着晚上精神饱满地去看戏。”
“看戏?”她的心噗地一跳。
“就她的宝贝严幼成,说昨天草草收场,辜负了我们一番心意,特地上午派人送戏票过来赔罪。”彦柏别别嘴,表示多此一举。
“我知道,你是无所谓的。”他说。
“我确实是无所谓的。” 她紧接着说道。
说罢告辞上楼去看丽芬,脚步踏在楼梯上,脑子里全是宝贝严幼成临别时的“命令”:
“我必须再次见到你。”
他可真是唱过诸葛亮,处处安排了计策。
不去不行啊!
她人到了二楼,听见彦柏在书房里给厚圃挂电话,说:“爸爸,晚上的饭局我不一定能去,我可能有点事情要处理。”
“你怎么一点不兴奋似的。”丽芬刚睡醒,粉红色的戏票放在枕头上。
“我应该兴奋吗?”她无奈地说。
“这要是换了我二娘,高兴地都要蹦到天花板上去了。”丽芬沉吟了一下,试探着说道:“否则,你留在家里,就是我不能照顾你,可能要委托我大哥,爸爸虽然给他安排了饭局,他是可以推脱…”
“我陪你去。”虹影再也不犹豫。
丽芬听了,“呵呵呵”只是笑,心里替彦柏叫屈。虹影欲盖弥彰地说:“也好,我这一天在外面,没和你说上几句话,这样可以多花点时间和你在一起。”
虽然和丽芬在一起,对她来说也好过不到哪里去,从陈家到戏院的路上,交通很不通畅,她心里也很不通畅,因为丽芬除了替陈彦柏说好话外,余下的全是严幼成。
“你说我们一会儿要不要去后台找他?托辞是谢他送戏票,然后请他去吃宵夜。”
“你说他会同意吗?”
“他会同意的,否则他为什么送戏票过来呢?”
全是丽芬一个人自娱自乐自问自答,娄虹影发现她和丽芬能成为这么好的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个何时何地都滔滔不绝,一个这个时候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还好天已经黑透了,路灯或者商店的灯光倒映在车窗玻璃上,她闭上眼睛,丽芬说了几句,得不到她的回应,趴在她肩头看看,对司机老汪说:“娄小姐睡着了。”
哪里睡的着,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全是他,在那棵干枯的梧桐树下,街边白色围墙的蔷薇藤旁,简陋的小面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温馨地像只有两个人的家一样。
“我是没办法…”他英挺的脸凑到她眼前,像电影里的特写一样,他鼻子的热气吹到她的脸颊上,手紧紧地把着她的肩膀。
他吻她了,他这是第二次、第三次、四次、五次无休止地吻她,她岂止不抗拒啊,她心里真是喜欢的好像鸟儿在天上飞翔一样,他撬开她的嘴唇,她发现这世上什么事情都不用搭理。
天,她一边痛快着,一边醒悟到,她这是犯了错了,很大的错误,母亲的铁律让她像玻璃瓶一般地打碎,她让一个男人,一个基本上不可能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这样地与她卿卿我我。
不止她不能嫁给他,他也根本没想娶她,他轻描淡写的说:“人不风流枉少年…”
她恼恨极了,虽然她没想要嫁给他,她没想过要嫁人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心揪的跟团乱麻似的,她甩开他的手臂,说出那些不喜欢他再不见他的话。
可这会儿,又在去见他的路上。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下过雨的街道,在夜色的笼罩下,还是有点污糟糟,这就跟现在的她一样,外面还算看得过去,底下实在是糟糕地令人不能目睹了。
第四十九章 头牌
“老板,您这是…, 看上哪一位了?”富大庆犹豫了很久,终于问出口。
幼成已经穿上了蓝袍,小路送上胖大海调蜂蜜的茶,用来润嗓。
幼成没回答大庆的问题,让小路把茶放茶几上,自己颠颠袖子,摆几个架势,弯腰喝一口茶。
“姓陈的?”大庆问道。
掂量掂量,又问:“还是姓… 娄…的?”
“外面《拾玉镯》唱起来了吧?”幼成立定了,凝神听一耳朵,说道。
“老板,我的爷。”大庆见他这般漫不经心,不由地着了急,快走几步到他身旁,躬着背道:“您若是动真格的,可是要三思啊?咱好不容易挣下这个名声,多少戏迷指着您做黄粱美梦呢,您这若是突然使君有妇…”
“怎么着?你的意思是,我这辈子只能孤苦到底?”
幼成的背景、他这些年演的角色、他在这行当的地位,造就他清冷的傲气,又兼备了那天下无他的威仪,他话说的平平淡淡,大庆听上去,心里生出许多畏惧。
还是进一步落实了大庆的猜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还年轻,才二十六,这几年正在锋头上,您现在这个状态,给了多少人希望,这要是突然宣布…”大庆不说了,这是件太大的事情,要知道幼成的拥护者多数是女人,破灭了希望的女人有多疯狂,想想就可怕。
仿佛路行一半,突然走回头路,身后有无数双嫉恨的眼睛。
“这是不行的,至少现在不行。”大庆想着良药苦口必须吃:“老板,我的爷,大老爷,远的不想,往近处想,您可记得那些被您拒绝的那些女子,小艳秋、张姨太、昨儿那疯女子、或者…”他突然放低了声音:“我瞅着宋三姐也有点够呛。”
有些人提不得,一提就阴魂汇聚,门外响起敲门声,是宋烟生憋着嗓子拿《游龙戏凤》里的戏词问:“军爷在哪里?军爷在哪里?”
“得,我去开门。”大庆手缩在袖子里往门口走去。
幼成刚见虹影姗姗来迟而雀跃的心,被大庆三四句话生生的遏制下去,他陡然间心情又不好了,这会儿不想见人,转过身,他往里间的的化妆室走去。
“呦,宋老板,啧啧,您今日这头面,亮得我快睁不开眼了ʟᴇxɪ。”是大庆在奉承烟生。
“是不是?”烟生嘻嘻一笑:“也没大换,加了点水钻,按着幼成的建议,多一支凤钗,瞧瞧,真点翠的,不是描上去的…”
“嗯嗯,好看,太漂亮了!这才是李凤姐,要做娘娘的。得花不少钱吧?”
烟生笑声爽脆:“呵呵,自从我跟幼成搭伙,日进斗金,就这点小钱,算得了什么?”
“是是是!就这样下去,往后还不知道怎么发大财呢?”大庆说道。
这话传到幼成耳里,他当然知道大庆意有所指。外头说的越热闹,他心头越烦躁,他觉得自己就像长三堂子里的头牌姑娘,一人许无数相好,万一动了心思从良,老鸨、龟头甚至弄堂口卖香烟的都要跳出来,说不不不,你千万不能这样想,我们活不活得好,全指着你继续接客呢。
“幼成呢?”烟生知道他在里屋,不敢贸然走进去,怯生生地:“我想让他也看看我的新头面。”
戏还得唱,不唱也不成,幼成收拾心情走出去,脸扳的跟李陵碑一样。
“三姐来了。”
“幼成。”烟生见了他眉开眼笑:“快,你来给我看看,我今天这样打扮好看不好看?”
说着,在他面前转个圈,小酒窝笑在嘴角边,天真烂漫的神态,跟十六岁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挺好。”幼成简短地说道。
大庆打量幼成的神色,估量着自己戳了他的肺管子了,他到底有些发怵,心想要不暂避一时,道:“两位老板慢慢聊,我去看看那边唱的怎么样了。”
“你别走。”幼成叫住他:“我一会儿有话要跟你说。”
“怎么了?”烟生觉出气氛不对头:“你们有事?”
“没事。”幼成道:“三姐有事吗?”
“我,我有什么事?”烟生看看大庆,又看幼成,他那张周正的漂亮面孔,僵硬地刀都插不进去。
“我…我…就是让你看看我的新头面,还 …还有这支新凤钗…”
眼见得烟生进门的时候欢欣鼓舞,这时候尴尬地进退两难,幼成也觉得过意不去,要说烟生是个苦命人,她千帆过尽,对他始终有情意,有情意尽管克制着从不提起。
“挺好。”他说,意识到这两个字说过了且很简慢,又道:“挺配你,也配今天的角色。”
这算是给足面子了,烟生得了个圆场退下去:“就是为了今天才置办的。成,那我先去休息去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轮到咱们出场了。”
烟生一走,这房间跟个死水潭似的。
大庆哪里还敢说话,站在门角落里,恨不能从门缝里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