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总是死气沉沉的玻璃珠子,终于在眼眶里带了点人类该有的情绪。
两人还在干瞪眼,直到背后传来加油店老板粗犷的喊声,“两位客人,油加好嘞!”
周旋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突然闪过狡黠笑意,利落站起身,扭头坐进车里。
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昭然若揭,就差把司马昭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唐遇礼敛垂眼睫,捞起椅子上的创可贴,跟在后面上了车。
倒不是锁车门,至少没他想地那么幼稚。
周旋照常发动引擎,一番流畅的操作过后,唐遇礼发现车子龟速在马路运行着。
他眼皮一跳,隐约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周旋,正好对上她擒着星点笑意的双眸。
“伤口裂开了,不宜出现大幅度动作。”周旋有条有理地说,“你将就一下,以这个速度,大概还能赶上晚饭。”
“……”
还不如直接锁车门。
唐遇礼反手按下卡扣准备下车,伸手推了下门,没推动。
周旋把车门锁了。
见他左右为难,憋着口气不上不下,周旋忍住笑意,头一次觉得慢慢游也不错,至少外面的风景挺赏心悦目。
唐遇礼深吸一口气,被整地没脾气了,他扫过周旋唇角不知收敛的弧度,低声说:“你幼不幼稚?”
周旋看都没看他一眼,玩心尽敛,笑容肉眼可见地收拢。
刚才上车的时候,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右腿上。
她感觉到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沿着豁口两端扯开一道更长的口子,温热液体缓缓流下,伴随着细微剐肉般的刺痛。
将车窗降到最低,周旋用受伤那只脚猛踩油门。
声音在猎猎作响的风中有些轻细,“确实没什么意思。”
所幸因为底盘高的缘故,主副驾驶之间的缝隙在设计之初就严丝合缝地用材料阻断了,周旋两条腿完全隐没在间隙内,看不出任何异样。
疾风大剌剌灌进来,如同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周旋顿时清醒不少。
见她骤然恢复如常,唐遇礼始料不及,目光下意识在她身上停留地久了点。
通往山顶的路不同于山脚的水泥路面那么陡峭,寺庙单独出钱修缮过,加上周旋车速快,以往半个小时的车程愣是减半压缩。
将车停到门口,周旋拨下锁扣,眼皮轻压遮住眸中情绪,整个人透着一股罕见的宁静。
“下车。”
她自觉语气算不上好,甚至明显压着几分赶人的戾意。
空气静了一瞬。
车门打开又关上,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后视镜里,周旋才扯下安全带,双脚从染血的鞋子里挣脱出来。
她垂眼望着右脚那道剌开的口子,眼神暗了暗,倒不是有多痛,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脏兮兮地弄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麻烦。
四下无人,周旋将腿捋平径直放在旁边的位置上,勾过面前的抽纸盒,抽出几张纸动作熟练地厚叠成毛巾状。
另一只手扭身在背后摸出一瓶矿泉水,冷不丁回头,撞进一汪乌沉如墨的瞳眸深处。
周旋一怔,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拧瓶盖的动作卡了下壳。
她无意识往后动了下,雾色裙摆上滑,已经撩到仅剩最后一道微弱防线的程度。
光影之下半遮半掩,界限分明而无形。
唐遇礼和她面对面站着,视野高度远比平坐时宽泛,深邃视线从上到下,仿佛粘附在浮荡周身的尘埃,无孔不入地侵袭而来。
他的眼神好似带着温度,所经之处,周旋感觉到一阵烫意涌起,激地她瞬间回神。
说不准是不耐烦还是心虚,周旋微微拔高音量,有种尖锐的针对在里面,“你回来干什么?”
唐遇礼置若罔闻,目光在她安置伤腿的座椅处停留片刻,然后一寸寸上移,兜住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和平时一样淡薄地看不出任何情绪,眸光却熠亮非常,像物镜成像时经历无数次尝试后,终于掌控合适距离的镜面,等比例将她有棱有形地钉在原地。
也许是心虚出了一丝错觉,周旋来不及分辨那点微弱的声音是否真实存在,一句不明意味的话紧紧覆盖了上来。
“等你屈尊降贵。”
第15章 若揭
◎你还真是菩萨心肠。◎
周旋愣了几秒,旋即弯唇发出一声轻笑,俯下身,将卡在座椅中间那本书抽了出来。
黄皮封,依旧是用黑体加深的《金刚经》三个字。
粗粝到夹杂着几分麻痒糙感的书皮,并拢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唐遇礼微垂眼睑,视线随之附着在那抹莹白泛着淡粉的手指上,如若不是清楚她只想把书扔给他后名正言顺黏人,单凭这个有节奏摸索书页的动作,很容易引人遐想。
伤口依旧在流血,周旋无关痛痒地敷了层纸,然后把书递出车窗。
眼神对上那一刻,霎时全无笑意,隐隐透着不耐的敌意,“慢走不送。”
唐遇礼看她一眼,抬手接过,在周旋腾出手准备按下升窗键的同时,副驾驶那端忽然传来一道轻微的拉扯声,车门被人打开了。
周旋看着那道越来越大的缝隙,湿冷阴影消散在顺势闯入的阳光下,直到视野彻底被眼前的身影侵占。
“你是不是──”有病。
后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脚腕猛地贴上一股温热力道,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让人无法挣脱,将那份裹挟着薄茧擦过的粗粝触感精密地放大到极致。
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周旋条件反射想躲,男人似乎预料到她的意图,手指力道加重几分,纤细踝腕被紧圈的同时,她几乎能感受到唐遇礼说话时带动气流的一系列震动传递过来。
“别动。”
周旋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他用得甚至还是戴着佛珠的那只手,冷锐的缘木珠在阳光照射下泛着一圈圈神圣的彩光,上面雕刻着无法辨知的梵经,套在那只腕骨分明自带疏离气质的手上,说不出的圣洁高雅。
此刻却把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捏握着她的脚,体感如两张严丝合缝的纸密密糅在一起,举手投足彰显出一种违和的垂缠感。
再看那双手,竟奇妙地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神圣,掺杂着星点不可言说的亵坠之色。
仿佛傲岸山巅的残雪终于抖落山头,在下坠过程中不经意染上了几点靡靡秽尘,飘摇眼前之时,依旧不改那副清冷孤峻的姿态,令周旋忍不住想做点什么加重这抹堪称亵渎的浊欲。
摆脱不了,周旋干脆听之任之,放松心情欣赏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意外之态。
反正她又不吃亏。
唐遇礼眉眼压低,目光专注,一手固定方向,另一只手用湿纸擦去她伤口的血迹,反复裂开的伤□□叠着新旧陈痕,擦干表面血迹后,最底下是一层顽固难融的血渍,需要兑水化开。
“唐遇礼,你是不是故意的?”周旋盯着他寡淡的面庞,明明还是那副清心寡欲、说话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表情,在这一刻,看起来却莫名顺眼多了。
唐遇礼换了一张湿纸,眼皮一动不动,“故意什么?”
“故意把书忘在车里,再打着幌子回来。”周旋顿了顿,又笑着说,“连行车记录仪这种小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记性应该很好,不会做这种丢三落四的傻事。”
周旋做出这样的判断,没有任何依据,或者随便编了个听起来符合逻辑的理由。
没有特别的原因,她就是想这样说,看唐遇礼什么反应。
唐遇礼保持缄默,脸上既没有出现周旋预想中被戳中心思后的神情躲闪,也没有对她的恶意曲解感到恼怒,更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
他平静地让周旋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拳头软软抽开,像是在嘲讽她白费力气。
撕开封在创可贴两侧的纸片,唐遇礼对准伤口贴了上去。
与此同时,他的双手完全离开了她的身体,那点好似玷污的血渍彻底失去攀升的依仗,软软吸附在湿巾里化作一滩脏污被人无情地扔了出去。
残留的余温被擦身而过的冷风一卷,空气中无数分解菌扑了上来,贪婪地蚕食着那份弥留的颤栗。
它消散地速度太快,一度让周旋误以为刚才的接触只是臆想出来的错觉。
唐遇礼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渍,透明无味的液体被带离着粘附其中,散发出晶莹的光泽,他的动作细致而缓慢,每一帧都在眼前定格。
明明是在擦抹指间沾染的血水,却分明从晕湿的软纸带出一股惹眼的黏腻。
周旋看了一眼,视觉信号反射到身体里,竟然不受控地汲取了什么,她莫名觉得口干舌燥,一股难以忽视的渴意遣了出来。
她面无表情挪开眼,仰头灌了几口水。
一站一坐,那股高高在上的俯视感再次降临头顶,瞥到腿上已经处理好的伤口,周旋心情好了不少,没计较这点高度差带来的不平等。
唐遇礼将用过的纸巾扔到一旁的垃圾桶,距离比之前近了几寸,这个角度,周旋只能看见他凌厉的下颚线。
“你是问我还是问你自己?”他突然开口,低哑的声音敲在车顶,打磨出一阵让人耳麻的金属质感,朝稳坐车内的周旋袭来。
即使看不见他的脸,周旋也完全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
平静、冷漠、甚至有种轻慢的不屑。
“明知道伤口裂开还要逞强开车,明知道我把书落在车里,还将车窗开到最低,明知道我只是回来拿书,还把腿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他淡淡念她的名字,”你做这一切,不就是故意让我看到?“
近乎刻薄逼问的语气,一字一句冷彻到骨缝。
周旋却不以为意地从一侧车门走下来,毫无阻碍地与他四目相对,声音含笑,“所以,你明知道我故意挖了陷阱等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来。”
顿了顿,面对唐遇礼稍显拧蹙的眉眼,她继续往前走,在经过他身边时,略作停顿,毫无顾忌地挑衅道:
“唐遇礼,你还真是菩萨心肠。”
既然知道我不怀好意,还舍得羊入虎口。
真是纯良地可爱。
一阵风吹过,打散了那股擦肩而过似冷似热的暖香,却加重了指尖原本趋于干涩的湿意。
唐遇礼摩挲手指,下意识追循着气息回头,看着地面和主人一同前行的影子,深邃眼眸微微定住,紧拧的眉眼无知觉地软化。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为自己小伎俩得逞而按捺不住兴奋,自以为淡定却翘起尾巴的小白眼狼。
回到住处补了个觉,周旋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给伤口换完药,一想到离开时唐遇礼脸上的表情,忍不住发笑。
空气里这股浓郁到发腥的檀香味,仿佛也能暂时忍受。
瞥到桌上横七竖八躺满一桌的壁画图纸,周旋看了眼手机,才想起来今天是和彭舟约好做心理咨询的日子。
赶紧赶慢洗了个澡,身上那股难闻的药膏味终于散去,周旋穿了条长裤遮住腿上的伤,正好踩点到会客室。
她半只脚还没跨进门,就看见彭舟对面,一个寸头男人背对自己坐在了她的位置上。
看到那身黑色制服,周旋立刻认出了他。
对上男人转头看来的目光,周旋皮笑肉不笑,心里猜到他来这的原因,碍于彭舟的情面,出声打了个招呼。
封疆不咸不淡地看了周旋一眼,按了下手边的录音机,对连舟说:“感谢您的配合,如果还想起来什么线索,请及时联系我。”
彭舟点点头,“一定。”
周旋看着两人又假模假式地客套了几句,临近散场,看到封疆那副明显有话要说的表情,她突然想起什么。
在封疆开口前,将口袋里的储存卡拿了出来,“这是我的行车记录仪,里面全程记录了昨天上下山发生的一切,可能会拍到葛笑笑。辛苦封队长加个班,尽快抓到真凶,也算还我一个清白。”
仿佛恰好点到封疆的意图,他神情微顿,极快地反应过来,拿走了那枚储存卡。
“周小姐放心,我们会尽快调查清楚。”
周旋隐约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和缓了不少,也不知道彭舟跟他说了什么,眼神疑惑地往正在斟茶品茗的那人看了看。
封疆一走,周旋将身后的门关上,缓步走到彭舟对面坐下。
语气直白到没有丝毫铺垫,“他来找你调查我?”
彭舟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情,推皮球一样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推了回来,“你不是也找我反推他。”
见他摆明不愿意透露的态度,周旋也不再问,她端起茶抿了一口,苦调里绵延出一股短暂的清甜,是淡淡的薄荷味。
“这里住地还习惯吗?”他进入正题。
周旋挑出一堆毛病,“不习惯,一股檀香味,呛死了,半夜三更还有撞钟声,你们晚上都不睡觉的吗?白天念经祷告敲木鱼的时候不会犯困?”
“我们每天保持至少七个小时的充足睡眠,是你作息太不健康了。”
周旋刚要说点什么,眼前突然闪过那晚在画室外见到唐遇礼半夜坐在走廊的场景,她停顿片刻,浮动在茶液的倒影轻轻摇曳。
“不止吧。”
“连山的风土人情很简朴,和大家相处地还融洽吗?”
虽然彭舟没有挑明,但周旋听出来他在避重就轻点谁。
就庙里这点屈指可数的人,每天和她的作息时间搭不到一起,哪里来的大家,这是拐着弯问她有没有给唐遇礼找麻烦呢。
她露出和善的微笑,反问,“差点打包给人送业绩,您觉得能融洽吗?”
彭舟喃喃道:“不应该啊,我算过八字了,属相、时辰都能对。”
最后那句话声音太小,周旋没听清。
“您一个大心理学家还信这个?”她问。
彭舟神叨叨地回了句:“心诚则灵。”
拉了半天琐碎的家常,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心理咨询,周旋感觉自己只是打幌子来村东头参加老大爷的茶话会,这时候要是递上来一把瓜子,能直接嗑起来聊到晚上。
她逐渐放松下来,和彭舟聊了一会他在北京古董摊花冤枉钱淘回来的某位名家的字画真迹,眼看时间即将截止,彭舟依然口若悬河地向她说明这副字画的优点,来找补这钱花的不冤枉。
周旋盯着桌角团成堆的茶叶渣,笑意逐渐收敛,“你不问我点别的?”
“问什么?”彭舟抬头,毫不避讳地说,“问你心理那方面的事,你愿意说吗?”
周旋哑声。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既然你不愿意说,我问了也没用,聊一聊艺术品鉴赏方面的内容,不仅能混时间还能免费获得专业人士的指点,何乐而不为?”
周旋被他美化白嫖的说辞逗笑了,佯装掐表喊停的动作,“下次再问,我也要按时收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