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步入正轨,唐遇礼收回手,“苗苗比你省心。”
听到他这幅以长辈角度出发的口吻,周旋更想笑了,从来没人拿她和小孩做比较,更何况在这种不知出于什么标准的对比之中她还落了下乘。
“禾苗哥哥,你是不是搞错了?”
唐遇礼余光扫来,没出声应和也没有置之不理,给了个眼神示意,静待她的下文。
周旋继续说:“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很像一个家长在抱怨自己的小孩不听话,搞搞清楚,你是禾苗的哥哥,不是我的哥哥。”
唐遇礼漆黑的双眸盯着她,步子不停,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平静回击道:“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哥哥,周旋,你想暗示我什么?”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和眼神都太冷静,看不起任何波动起伏,周旋一瞬间有种在听暧昧情话的错觉。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不知收敛的调笑,进一步摸索唐遇礼的底线,试图寻找到他情绪变化的阈值,“你觉得我在暗示什么?”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那道清冷矜贵的目光不含情绪地扫了过来。
“当着小孩的面,你非要我把话说穿?”
明明是一句提醒她自尊自重的好意警告,言辞表露中也是给足了她最后的体面,劝告她适可而止,不要越线。
然而从那张孤高傲然的口中以淡薄语气说出来,周旋不仅没有被那股明显外露的疏远气质所震慑,甚至罕见地感受到胸口近乎逆反而涌起的汹涌澎湃的兴味。
已经到了即将捅破窗户纸的地步,即使他对自己的企图一眼见底,也并没有装傻充愣企图糊弄过去,而是坦然将那层看似平静的纱布撕开一层,却几次三番在她想彻底撕破脸皮将叵测居心摆到台面时,硬生生叫停她的行为,以此竭力护住两人之间只要谁都不越界,依旧能勉强维持和睦关系的防线。
尽管,这层关系在她不知好歹的挑拨下,已然变得岌岌可危。
但周旋仍然很想知道,如果她真的撕破那层形同虚设的窗户纸,唐遇礼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自欺欺人。
这是一场基于游戏胜负欲的实验,而唐遇礼,就是她绞尽脑汁进行研究,想要窥破他不止于展露人前清高疏离、冷情到仿佛什么都动摇不了他的面孔之下,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是否恰如其分地互为磊落证明,抑或只是伪装得当的灯下黑。
搞艺术的通病,就是容易发疯引证某种满足自身恶趣味的猎奇理论。
即使是两种无论从材料还是色泽都再相仿的色系,在同一张纸上按照不同比列进行融合兑染,也会得到完全不同的新色块。
纸上学来终觉浅,也永远停留在枯燥的理论阶段,而对一个活生生的人进行色彩渲染,可比画画有意思多了。
她已经找到最完美的画纸,现在,只需要把颜色一一堆叠上去,然后静置冷落,一段时间之后,就能观察到实验结果。
究竟是颜料作为无法抗拒的异物入侵画纸本身,达到玷污上色的效果。
还是画纸在颜料的淳淳引导下,由内向外渗透出更浓烈阴暗的色彩,表明画纸本身就不纯洁。
也许这个过程会无比漫长,但周旋对自己有足够的耐心。
按耐住强烈到几乎要从胸口溢出吞没自己的战栗,周旋感受到心跳猛然加快,快到理智的防线随时就要在拉扯中断裂,迸发出失控的情绪。
她扭头看向唐遇礼,挑衅的声线微颤,“你大可以试试,反正丢脸的不是我。”
“不过,”周旋微微一笑,明艳眉眼满是肆无忌惮的笃定,“你敢吗?小唐僧师傅。”
敢在禾苗面前,把善男信女那套不入流的风月手段说出来吗?
敢当着我的面,用厌恶嫌弃的口气指责我的行为是一种近乎骚扰的有伤风化吗?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嘴皮子上下一动,几句对谁都能说且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口头蜜语。
无论是在无趣挣扎里厌烦,还是清高俯视中凝望。
动摇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人。
等了片刻,唐遇礼依旧无声无息地看着她,没有半点反应。
如果现在实验已经开始了,周旋不得不懊恼地承认,唐遇礼是个非常难啃的实验对象。
至少现在,她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有效用的数据来支撑逐渐定型的理论。
反而模仿她的技巧,融会贯通,将扔下去的定量标侧都变成不可控的变量。
周旋听到他居然开口反问自己:“怎么,不叫哥哥了?”
这句话换个人说,周旋会觉得他只是在吊儿郎当地把妹,老掉牙的方式,在平常她看都不看一眼。
可唐遇礼的语气平和地就像在念一本内容烂熟于胸的书,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感情投入。
让人莫名火大。
不同于那些勾勾手指就乖乖走到面前的男人,这块刺头格外费劲,软硬皆施对他没有一点作用,然而越是这样,周旋越想看到他悖于高洁清贵的坠落之态。
如同世人带着破坏欲的不可言说的扭曲心理,与其呕心沥血奉于高坛地造神,大家更想看到冷静无情的神}因为沾染视若污物的人欲而丑态百出,从神坛堕落泥尘,变成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怪物。
为什么得不到预想的反应?
因为他已经掌控了她的心路历程。
或者说,他作为试验品虽然没有跳出实验台,但同样以观察实验品的眼光,将她投机打靶的行为原封不动地一一归还。
然后以昂首仰视的姿态,站立于高高在上的操作台,面无表情地观测她。
就像那串黑玉菩提,时时刻刻掌控分寸地勒在手腕,却又狡猾地警示着她,他只是出于得体大方的佛法修养,宽容她屡屡不知进退的恶行,到底也不甘与她同流合污。
谁也不比谁迟钝。
譬如此刻,周旋对自己种种模糊界限的行为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唐遇礼心知肚明。
她只是在无聊乏味的地点和时间,短暂地把目光投向他,就像选中了一个可以偶尔供她解闷消遣的玩意。
说的再直白难听点,她对他并没有产生悸动和恋慕的感情,只是纯粹因为新鲜感和征服欲,把他当成了一件趁手的玩具。
但凡在她若有似无的刻意撩拨下,他表现出任何动摇或迟疑的情绪作为反馈,她就会立刻感到厌倦,然后一脚将他踢开。
虽然是乐见其成的结果,但唐遇礼思索过后,反常地没有立刻进行回应。
或者说他在有意规避这种结局出现的时间。
在最有效直接能和周旋一刀两断的办法摆在眼前时,他却犹豫了。
即使只是一刹那,足以让他看清自己内心深处的动摇与挣扎。
明明是被迫卷入这场情非得已的游戏,为什么在可以选择全身而退时,他会产生时机并不成熟的想法来作为拖延的借口呢?
唐遇礼想了又想,最终得出一个勉强能够说明眼前困境的结论。
大抵是她低身俯就说着那些令人迷惑下坠的呢喃耳语时,装地太像一回事了。
具有欺骗性的画面再次浮现眼前,让他偶尔不太清醒的头脑被短暂蒙蔽了。
是的,他只是被蒙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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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叵测
◎她以为你喜欢我。◎
周旋瞬间止住笑意, 往后退了一步,扯开了那道极其熨帖又危险的距离。
像是陡然间失去了兴致,看向唐遇礼的眼神变得索然无味,只些微停留了半刻, 便毫无留恋地挪开了。
上一秒出言逗弄时流露在眸中的暧昧眷恋转瞬消失地荡然无存。
真切情态一览无余。
她现在连演都懒得演了。
细瘦背影跃然于眼前, 唐遇礼听见她冷冷开口:“我可不像你, 有乱认妹妹的好习惯。”
唐遇礼黑眸微沉,框住那道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倩影同时, 狭长眼眸眯起。
仅仅踢到了一块跳板,她就果断掉头离开,选择换一条路。
像个性情顽劣的孩童,没有一点耐性。
他不会再被她一时兴起的虚情假意所蒙骗而生出滞涩思绪的迟疑。
回寺庙的路上周旋全程走在前面,不时掏出手机随意浏览新闻网页,仿佛忘了身后有人,连头也不曾回过。
直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紧随其后进入画室, 周旋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慢悠悠站起身, 看着唐遇礼说:“我上课的时候不喜欢有无关人士打扰, 苗苗留下,你可以走了。”
唐遇礼将书包放在一边的空桌上, 闻言神情依旧, 好像不用她明说, 他也不会在这里久待。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间,淡淡交待道:“两个小时后,我来接人。”
说完, 虚停在她身上的视线顷刻收拢, 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周旋也没能从平稳有力的节奏中窥听到半点波动。
无论她态度的好坏,他是真的全然不放在心上,所以才一点反应都没有。
察觉到这一点,周旋又生气又兴奋,内心深处基于三番五次的挫败而绵延的挑战欲在蠢蠢欲动,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顽固不化的人了。
她抿抿唇,忽然冒出想要咬点什么的冲动,于是习惯性从抽屉里掏出烟盒,刚挑开盖子,对上面前小姑娘直勾勾打量的目光。
澄澈眼眸不躲不闪,像一面镜子放大了她的行为,罕见地令周旋生出自己在带坏小孩的错觉。
她到底还是合上盖子,将那股冲动磨牙忍了下来。
“过来。”周旋冲站在门口一动一动的禾苗招了招手。
小姑娘跟木桩子钉在原地似的,不仅对她的话全无反应,还一副提防她可能会采取强硬措施的模样,双手死死攥住门扉,视线紧随唐遇礼离开的方向。
不过她没有跑,而是谨慎又不安地站在原地。
周旋想,应该是唐遇礼在路上跟她说了什么,小姑娘即使不待见她,心里谨记唐遇礼的嘱咐倒也没有开溜。
周旋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椅子上观察禾苗的表情。
小孩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认生是本能反应,更何况她刚才还当面赶走了唐遇礼。
单从小孩子非黑即白的认知观,周旋刚才的行为在禾苗眼里,完全符合他们评判坏人的标准。
禾苗不待见她也并不奇怪。
但是,周旋捞起画纸卷成筒在桌面轻轻敲了敲。
“就这么粘他,”周旋同样不解,“他有什么好?”
禾苗一声不吭,自闭症儿童有长期失语的症状,她无法从禾苗口中得到回答。
周旋也没指望禾苗能回应自己,她顶多算是发发牢骚,不愧是受过普渡众生佛法洗涤的灵魂,连七八岁的小女孩也被迷得神魂颠倒。
她抽出一张空白画纸,随意三两笔就勾勒出一个大致而形象的轮廓,然后拎起画卷在禾苗面前点了下纸上一眼就能认出的人像,“唐遇礼,我教你画他,好不好?”
话落,禾苗原本满是戒备的双眸不由自主被画面吸引黏在了纸上,她愣生生地看了看周旋,半晌,才慢吞吞走过去。
然而,相较于室内逐渐和睦的氛围,一墙之隔,身影消失在转角的男人却不知出于何种缘由顿了原地。
石桥矗立在八面环绕的水潭之上,映照在男人脸上的粼粼波光细碎晶莹,如同磨碎后撒入水面一泻千里的金屑。
亮到晃眼的光芒清晰点照出那双沉静黑眸里再难隐藏的锋芒起伏。
出了那扇门,唐遇礼就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不太对劲。
禾苗和周旋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加上禾苗情况本就比正常孩子特殊一点,以周旋你来我往的性格能不能搞定她还是个大问题。
他应该全程守在禾苗身边看顾她随时可能发生的情绪波动,而不是放纵她毫无安全感地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以至于他在听到周旋撵人走的那句话时,明明顾及到了禾苗的突发情况,却依然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离开。
甚至到了现在,居然莫名希望里面传来场面失控的尖叫,这样,周旋也许会因为安抚不好禾苗而出来找他。
唐遇礼觉得自己可能被空气中浓郁呛鼻的檀香味熏昏了脑袋,神智因为过度的气味麻痹而出现恍惚,才会影响到素来缜密的判断力。
现在纠正错误,为时不晚。
他转过身,正要往回走,透过虚掩的红木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画的太含蓄了,他的眼睛比这要稍微大一点,眼型是丹凤眼,表情没这么丰富,一般都是板着一张木头脸。”周旋在禾苗的成品上进行补充,手指点了点画中人的眉心,“还有,眉心的痣别忘了。”
唐遇礼闻言脚步一顿,眼睛被变换角度的刺眼阳光一晃,他下意识偏过头,目光扫过水面。
一面天然自洽的镜子带着清晰倒影映入眼底。
娓娓道来的轻声叙述就在耳边,还没来得及想象,水面契合言语的构图画面就已经在眼前铺开。
唐遇礼自知不是热衷于衣着外貌的性格,他只在乎整洁和舒适度,因此很少照镜子,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仔细观察自己的皮相。
视线犹如得到引导,在每一句入耳言语的指点下,他依次扫过自己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唇。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痣的位置不对,再往鼻梁上方靠一点。”
仅起一层倒影作用的水面无法投射局部细节,唐遇礼伸手贴面,摸到那颗痣所在的位置,手指轻微贴合,却隐约触碰到一丝异样的热度。
恰到好处的描述,让唐遇礼认识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周旋比他自己,更清楚他长什么样。
禾苗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逻辑思维极其敏捷,一点就通,周旋稍微指出几个小问题,她整改吸收之后,下一次就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画像,的确天赋异禀。
教小姑娘画完画,周旋懒洋洋靠在沙发上休息,等唐遇礼来领人。
余光随意一瞥,原本安静坐在桌前画画的禾苗,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身后,仰头盯着满墙的蝴蝶标本,眼也不眨一下。
“喜欢蝴蝶?”
小姑娘自然没有答话,而是直勾勾望着色彩绚烂的标本,用行动无声给了她答案。
顺着她的视线,周旋取下最中间的大蓝闪蝶标本,果然看见禾苗的眼珠一路跟着走。
“小家伙眼光挺毒,一来就挑中这里头最稀有的品种。”想起这玩意的来历,周旋没有半点不舍,扯白菜一样直接丢到了禾苗怀里,“送你了。”
禾苗愣了一瞬,随即把东西还了回来。尽管眼睛完全黏在了上面,但就是不肯带走。
这一点,让周旋想起第一次见王潮生时,他也是这样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