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为最近听禅的频率越来越低,是以总是浮躁地静不下心来。
谭毅坐在正对大门的方向,脖子低久了有点发酸,冷不丁抬了下头,迎面对上一双幽微而深邃的眼眸,隔着四方庭院的距离,直勾勾朝这边看了过来。
似乎发现他抬头的动作,对方不带任何情绪的视线悬浮在周遭流动的空气中,重重压了下来。
和上次在画舫如出一辙的压迫感,几乎立刻让谭毅意识到眼前这人就是之前陪同周旋来画舫订颜料的男人。
莫名地,即使他眼神看起来平静地毫无波澜,却幽幽透着一股压抑在眸光深处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好在男人只是无意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走了出去。
谭毅深吸一口气,刚一转头,就发现一旁埋头打游戏的周旋不知何时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
相熟地一同出入公共场合,却又像陌生人一样不打招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微妙又怪异的氛围。
就像是吵架后进入僵持不下的冷战状态。
与此同时,周旋的手机响了一下,林婵的微信发来了。
她按灭屏幕,目光收回的瞬间,眼含笑意站起身,好似刚才的犹疑没有发生过,“走吧,带你们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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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连山待了小半年时间,每次听禅都是一次净化心灵、洗涤杂念的全新体验。
其间解禅师傅无论面对谁的提问,最后都要引用佛经里同一句话作为结束语。
几乎成为了一种思索记忆。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唐遇礼觉得自己仍旧处于见相不辨的阶段,眼见反馈到大脑,就是他接受并处理信息的全过程,所以总是被事物展露的表象所迷惑从而影响判断力。
一方面这种迷惑现象在近期发生地尤为频繁,一度影响到他的脾性、行为、乃至正常生活。
另一方面,危机即转机。他隐约有种渐渐趋于强烈的认识,如果能够窥破引发这层迷惑现象产生的起因和经过,是否能够从根源解决这一问题。
双目微阖,任由满桌焚燃供奉的烛火莲香密密麻麻松泛着日前紧绷的神经。
身处寂静庄重的佛堂,身前面对慈悲大智的金身佛像,徐徐流动的空气、闹市错落无序的尘嚣,一切都被按下暂停键,仿佛只要处在他的注视下,无论心情有多么复杂难平,最终都能奇妙地归于平静。
听完禅释,唐遇礼又将三伏带到寺庙最东边离小院最远的钟屋,交给当天负责起夜撞钟的僧人照看。
等他回到住处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以往这个时间院子里总会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但今天回来,除却身后廊道自带的照明灯,将影子拖地些微变形,眼前只有一片深陷死寂的漆黑。
放在以往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亮灯不过短短几日,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逐渐适应这种骤然发生并且毫无稳定性的变化。
一种比大脑分析还要快一步的感官判断,让唐遇礼像几十年如一日辨别周围环境的具体情况所养成的深刻习惯一样,近乎本能地意识到──
她和下午那两个男人离开了。
他确定自己听见,他们约好一起去民宿。
才一个下午,她就找到了新目标。
真是,可喜可贺。
第23章 我予
◎你们在交往吗?◎
葛笑笑失踪一事至今没有明确进展, 尽管周旋已经提供了确切证据表明自己毫无嫌疑,但山里的原住民大都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一心只把注意力放在警察单独询问周旋这件事上,并未在意后续不成文的调查结果。
于是到了现在, 见到她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人群里, 仍心有余悸, 背过身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林婵看到她也是一愣,明明早几天就劝过她短时间内安心待在庙里, 等这阵风头过了再出来活动。
自从警察来过后,关于周旋是人贩子之类越来越离谱的闲言碎语几乎传遍了整个山头,好不容易刚有冷却下去的势头,周旋的出现无疑于给正处讨论中心的形势添了把旺火。
相比自己的谨慎小心,再看看当事人那副什么都都没发生一样云淡风轻的表情,林婵扶额,差点忘了, 这姐向来我行我素, 什么时候听过劝。
不然, 她也没机会和周旋认识, 并处成好朋友。
注意到她背后跟了两条小尾巴,还是新面孔, 林婵忍不住笑着打趣道:“可以啊, 山上那个禁欲系搞定了么就学人家海王脚踏两条船, 还是年轻气盛的大学生,吃得消吗你。”
周旋一点不客气地将她手边的蓝莓抢了过来,反身靠在木台边缘, 目光无声扫过外面那群只敢站在门口聚众说她坏话的人, 边吃边说:“掰了。”
“掰了?”林婵莫名, 本意只是调侃她松缓一下气氛,没想到周旋居然真得一本正经回答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和谁掰了?不会是唐遇礼吧?”
嘴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酸涩味,周旋微微皱眉,一脸嫌弃地看着那盆色泽鲜艳的蓝莓,“你哪买的山楂,这么酸?”
“深山老林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以为还像在国外和蔺司南那个小变态一块,要什么有什么。”林婵想也没想顺嘴说道,话到一半,她瞬间消了音,神情略显僵硬地看着周旋,对上她微微冷沉的眼神,林婵撇了下唇,“我这不是习惯还没改过来,以后注意。”
旁人不知道,但林婵和周旋结交已久,对她的过往多少有点了解,蔺司南这个名字,隐约成了某种刻意搁浅的禁忌,总之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周旋低着头,倒没说什么,眼下一片风雨欲来前的平静之色,熟悉她的人知道她这是不开心了。
林婵赶紧岔开话题,“跟我说说,昨天还在一张桌上吃饭,唐哥哥、周老师地互叫昵称,今天怎么就掰了?”
熟知林婵添油加醋扭曲事实的能力有一套,周旋懒得纠正,将上午发生的经过精简概括,“我摸了他一下,他好像有点生气,说我看见男人就往忍不住往前凑。我骂回去了,然后撂挑子走人。”
饶是从事服务行业深修过表情管理这门课的林婵听到中间那段也瞪大了眼睛,一时惊讶于那个看起来高雅体面的男人会说出这种话,二是纯粹护短。
“你摸他哪儿了?”说着,林婵视线隐含暗示地往下看了看,食色本性实在明显,周旋从中看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期待。
“把你脑子里那些黄色废料给我清出去,我像那种生猛直接的人?”
林婵没有片刻犹豫地点点头,“何止是像,你有时候看他的眼神,简直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把人活扒了。”
“林婵,你皮痒了,”周旋微微抬高音量,“信不信我先把你活扒了?”
林婵一脸谄媚逢迎的表情,往后退了退,谎话张口就来,“那可不行,我要为我的真命天子守身如玉。”
周旋被逗乐了,“你微信里那一群男人算什么,遇到真命天子前的备胎?”
林婵理直气壮,“等待真命天子的道路漫长又寂寞,我找几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玩玩怎么了?”
“别扯开话题,你真打算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
林婵言之凿凿,“骂都挨了,怎么着也得搞到手玩一次吧,不然多亏。”
话这么说是没错,但今天已经把话说绝了,该撕的脸皮体面也都撕了,想到那张寡淡冷情的面孔,周旋兴致缺缺,敷衍地摆摆手:“再说吧。”
“别再说啊,我给你支招,保管你马上拿下他。”林婵来了瘾,非要缠着周旋传授经验,美其名曰试验过百八十个涵盖各种类型的优质男性而总结归纳得出的实战经验。
担心周旋不相信,她甚至不惜以微信小伙伴的生命和幸福起誓,绝对马到成功。
打了会儿马虎眼,终于等到一通客房电话把林婵叫走了。
周旋难得清静,余光扫过对面立满整面墙的装饰酒柜,想起自己住在寺庙的这几天,习惯作息越来越往戒律清规的方向发展,尤其身边时刻跟着一个把这不许那不让当口头禅的男人,烟不让抽、酒不让喝,嘴里都淡出鸟了。
权当一次过足瘾,反正闹掰了,以后也没必要听他说什么,周旋径直朝吧台的方向走了过去。
自房间安顿好,出来便插不上话的谭毅两人,好不容易等到周旋一个人,迈着步子走近她。
见她分液、摇瓶一系列行云流水的调酒动作,好似混迹夜场多年,那股慵懒随意地好像自己家一样熟练的游刃有余,在古朴宁静趋向自然情操的环境中,虽然突兀,但足够吸睛。
到底没经过人情世故的千锤百炼,在形成具象社会观的年龄空白导致经历上差别甚远,两人则显得没那么平静,一时震惊地不知说什么好。
周旋调好酒,瞥见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没打招呼,只是礼貌笑笑。
明明是友好的举措,漫不经心的眼神,却令谭毅陡然见生出大人在看稚嫩小孩的错觉。
特别是那股浑然天生谁都能看上一眼但不一定看得上眼的随性劲,虽然第一次见面就有所感受,但面对面单独相处,这种无法融入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一度让人不得不承认。
有些人,即使有幸接触,也完全可以通过行为举止直接感受到对方在容貌气质、言语谈吐、甚至是社会地位和自己的阶级差距。
难以跨越的同时会觉得自惭形秽,进而意识到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敏感心思带动的对比之下,谭毅略微有点丧气,倒也忘了之前在周旋面前的局促,主动走上前去,“能给我也调一杯一样的酒吗?”
如果谭毅稍微从脱离掌控的颓丧中清醒几分,就会恍悟过来,自己刚刚那句出于无疑的话恰好是酒吧常用来向陌生人搭讪用的。
周旋闻言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冷灰色酒液浸了一层冰雾贴在指间,衬地那双手更加细腻灵活。
谭毅不敢和周旋对视太久,看了一眼果然移开视线,无所适从的目光打量着那双手。
他想,如果不画画,她当手模也很合适。
或许不止,她不仅有一双修长漂亮的手,长相和身材同样万里挑一。
如果忽略网络上那些指摘她脾气人品的黑料,这是一个接近完美的女人。
对男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正是这股吸引力,让他出于内行人对顶层翘楚的欣赏和关注,在真实见到她的那一刻,变成了一种基于异性之间的仰慕。
所以,才会在那次见过她以后,日日心神不宁,时不时向老板打听她来画舫取颜料的时间,只是想再有机会见她一面。
甚至不惜以采风写生作为幌子,拉着胡临风一起,开了大半天的车亲自到连山给她送颜料。
即使他知道,周旋或许连他叫什么长什么样都记不清。
但只要能再见她一面,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他就已经心满知足了。
然而,这份心满意足在再次见到那个和她一同出入画舫、关系看似亲密的男人时,瞬间抽丝剥茧,又化作了满心满眼的不甘和难抑。
令他想入非非,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暗自揣度。
“这种酒度数有点高,你可能会吃不消,要不换一种?我记得你们大学生好像喜欢喝鸡尾酒。”
依然是考量得当的体贴,谭毅听完却觉得,这句话是在暗示他,他们不是一路人,她是高度数令人迷醉无法掌控的酒,而他青涩、懵懂、在她眼里只是平平无奇的学生。
头一次,他生出点逆反心理,却也只是嘴边一句没头没尾的坚持,“我想试试。”
周旋没再规劝,她讨厌说废话,索性将旁边调好的一模一样的酒推过去,“勇敢尝试新事物是好事。”
像是为了证明一杯酒而已,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带着一丝赌气意味,谭毅仰头一口灌了下来。
杯底磕在吧台,不轻不重一声响。
胡临风在旁边看地傻眼,“牛啊,哥们。”
谭毅眼角发涩,不知道是被酒气熏的,还是第一次鼓足勇气抬头直视周旋乱了方寸。
周旋微微一笑,只说:“这酒后劲很烈,你吃不消,去买瓶酸奶解酒吧。”
明明是第一次和他喝酒,却好似断定他酒量不行,一杯就倒。
谭毅的少年心性这时候展露无遗,他又点了一杯。
这个时候胡临风也发觉不对劲了,光那张肉眼可见变得越来越红的脸蛋,直接灌到谭毅脖子根里了,他抬手时又晃了两下,不仅不听劝还死乞白赖地要酒喝,一系列反常的行为,分明是喝醉的预兆。
像是看出了他的窘境,周旋适时开口:“对面有家便利店,你去帮他买瓶解酒茶吧。”
胡临风一走,吧台彻底剩下周旋和谭毅。
一杯、两杯、接二连三,周旋手边的空杯子越来越多,但她的脸色始终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依旧淡然、冷静。
像一面清澈透亮的镜子,倒映着他拙劣逞强言语后的当场失态。
酒壮怂人胆,那股火辣辣的热晕烧着胃,又从嗓子眼往上窜,化作一汪愈来愈深的润意迷蒙了双眼,也牵绊住理智。
压抑的欲望形成一种急于突破桎梏的冲动。
谭毅张了张嘴,连酝酿的迟疑都被酒精消磨干净了,眼神里充满少年心性地纯粹与热烈,“周旋,我……我喜欢你。”
遍布细褶的玻璃杯倒映出头顶绚烂多彩的光华,照地那双狐狸眼在阴影里微微发亮。
谭毅满脸通红,目光却不躲不闪,仔细看的话,那双隐藏在勇气深处的怯意眼眸,透着晶莹水光,像是下一秒就要往下掉泪似的。
喝醉酒找她表白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周旋定了定神,尽量不给他清醒后留下难堪的记忆,缓缓道:“你喝多了,有什么事情酒醒后恢复清醒了再来说。”
已经开了半个头,谭毅坚持说完,“清醒的时候,我不敢说这些话,只有喝醉了,脑子不再时时刻刻保持理智,我才敢开口,你不用担心我会赖上你,我只是想把心里话说完。”
他顿了顿,似乎是迷糊了,片刻转了个弯继续道:“下午那个男人,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吗?你们在交往吗?”
下午?
周旋思索几秒,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唐遇礼,于是顺着他的认知往下说:
“如果这样你能平静接受的话,就当是因为他吧。”
谭毅打了个酒嗝,又自顾自说,“可是,我看到你和他吵架了,下午的时候,你看他的眼神很平静,你们都没有打招呼,他让你不高兴了,对吗?”
人是迷糊了,大脑逻辑倒还算清醒。
周旋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只听谭毅不清不楚地说:“没关系,我不在意主次之分,你们可以继续交往,但如果他让你感觉不快乐的话,你能来找我吗?”
“……”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