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息沉默,唐遇礼的呼吸不自觉发紧,漆黑一片的眼眸紧紧盯着那处。
他在等,等这场见色起意的搭讪以闹剧结局惨淡收场。
然后他就看见周旋冲男人笑了下,不同于刚才面对他时仅仅浮在脸上虚情假意的冷笑,而是从眼底透出来友好的笑意。
和男人短暂交谈后,周旋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是自己的同系学弟,直到他掏出学生证,周旋才有了实感。
男人同样欣喜若狂,激动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周旋的毕业作品,一直保留在学校收藏馆。
“我是学意象派的,上次教授推荐我们去看你的作品寻找灵感,我有很多地方看不太懂,这次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有荣幸劳烦你给我解释一下吗?”
周旋点了点头,取下另一只耳机收好,正要顺手从男人手里接过手机。
手刚抬起,一阵尖锐的碎裂声分走了她的视线。
原来是唐遇礼喝茶的时候,杯子没拿稳掉到地上摔碎了。
瓷片沁润着一层氲氤热气的淡黄茶水裂在地面。
不知道是不是周旋的错觉,始作俑者不仅没有主动收拾烂摊子,反而一改绅士作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向稳定的眼眸里好似夹杂着一丝忘记收敛的愠怒。
一直到她饶有兴致地回望过去,唐遇礼都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
那眼神直勾勾的,就好像故意要招她过去似的。
“稍等,有点麻烦,我先过去处理一下。”撂下一句话,周旋捏着手机走了过去。
林婵不在前台,稀稀拉拉的几桌人,大厅里充斥着迫近傍晚时分烧红天幕余烬跌落的霞光。
“这款瓷器成套不单配,打碎一只茶杯,需要赔付整套瓷器的价格。”隔着那摊碎瓷片,周旋站定脚步,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现金还是微信?”
冷不防这么一提及,唐遇礼薄唇紧抿,这才想起来认识这么久,他连她的微信都没有,甚至电话号码还是他单方面存进她手机,她一直没有拨通过。
或许再严重一点,前两天不欢而散,她也许一气之下已经删掉了他的号码。
垂眸看着一地碎片,那股强压在胸口师出无名却隐隐暴动的火光终于熄灭了几分,回落到可控状态。
沉默片刻,唐遇礼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微信。”
他说着就掏出手机,周旋无比从容地从对面空桌上捞起收款码摊开,“5000,扫吧。”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什么茶具要这么贵?!”
“5000?我看这套茶具的色泽、图样,根本就是刚烧制出来的,1000顶天,哥们,这老板是在讹你啊!”
确实,周旋只是信口开河胡诌了一个数字。
好不容易抓到他的小辫子,不借题发挥一下,怎么舍得轻易放过。
不少热心群众开始打抱不平,在5000这个高额数字下,纷纷一边倒说起了公道话。
在这种纷扰喧嚣明知自己占理的声音中,唐遇礼打开手机,对准图片,将钱按照周旋说的数额转了过去。
涉及额度,屏幕跳出一个弹窗要求输入信息。
唐遇礼将手机递过去,眼底晦涩拥堵的情绪终于不再激烈,而是逐渐安抚了下去。
“名字。”
周旋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于是从他手里接过手机,并未留意拿手机时,手指无意识地在唐遇礼手背上摸了下。
触感冰凉柔软,一瞬间令他回想起脖颈突起同样被触碰时泛起的阵阵麻痒,那感觉仿佛刻进了细胞,随着细胞自身代谢进行复刻、再生、分化。一代代繁衍,再伴随着血液循环流过身体每个器官。
虽然难以接受,但他的身体好像记住了这种微妙的感觉。
以至于她不走心的一次触碰,就让他默默整理好的感官防线迅速失效,见微知著地沉溺于冰火交织的深刻体验。
将手机还回去后,周旋从转角拿出一个新垃圾桶,径直走到唐遇礼面前蹲下,准备收拾满地的碎瓷片。
她刚伸出手,一股力道忽然圈住手腕,将她往前轻拉了下。
周旋抬眼,依旧是那只戴着黑玉菩提的手。
“你干什么?”
有时候她很怀疑唐遇礼装傻的本事,明明时而敏锐地让人讨厌。
周旋冷冷呛声,“您把茶杯打碎了,我还能干什么?”
“我赔的是茶具钱。”头顶传来沙哑低沉的声音。
“所以呢?”
“我并没有向你支付任何服务费,所以,你没必要替我收拾。”
周旋有理由怀疑他喝的到底是茶还是酒,不然说话怎么这么不对劲。
思索间,她被他拉了起来,冰凉的佛珠时不时擦过小臂,激起一片令人心痒的酥麻。
男人拿走她手里的毛巾,“我自己来。”
说完,唐遇礼直接半蹲了下去。
看着面前原本高大到需要仰头才能看清楚的身影突然毫无预兆地蹲了下去,视角转换,她只要低头,就能俯视他。
类似于某种骤然发生改变的体位,男女在身高差的差异天生就预定了一高一低的站位,女性也就半推半就接受了这种只能被俯就的角度。
但现在,他不再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正人君子,而是主动从高台走下蹲在她面前,低头捡拾碎片、甚至于如果她想,就可以毫不费力将他压伏在地的谦卑姿态。
这一带着毁灭欲的念头甫一产生,周旋兴奋地恨不得当场实践。
连心脏都颤栗着漏跳了一拍。
白玉一样瑕美的手指被同样完美的瓷片割破,在割破那串时刻昭示着清规戒律的佛珠。
满地的缘木珠迸断散落,偶尔沾染到几点流落地面的鲜血,成为他破戒堕落的罪证。
那个时候,他还会像现在这般高洁清贵吗?
明明她都决定放弃了,为什么还要不识时务凑到面前,像引颈受戮的羔羊,惹人怜爱的同时激起星点难以克制的破坏欲。
怕忍不住真的动手,周旋保持最后一丝理智,转身去了洗手间冷静。
收拾好地上的狼藉,唐遇礼抽了张纸擦手,冷不丁听到一声轻响,侧过头,是旁边周旋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起来。
屏幕微滑,跳进来一条微信。
──谭毅
对不起,我昨天喝醉冒犯了,但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你能考虑一下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叫谭毅的来信人就是昨天和周旋一起下山的同行者之一。
喝醉、冒犯、真心。
这几个引人无限遐想的字眼组构成一个句子,明眼人稍加推测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冷白灯光打在脸上,近在咫尺的落地镜清晰且细微地照出唐遇礼此刻每一份下沉的神情变化。
作者有话说:
打脸现场。
唐遇礼:你肯定看不上他。
第25章 复燃
◎这该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逼近日暮, 山峦连绵映照着即将跌入夜深的最后一缕烫金霞光。
流光溢彩的晚霞将将停靠在暮色之上,两者介于互相吞噬的状态,在地面勾勒出一条色泽分明的边界线。
周旋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口低头抽烟,轻鲜的薄荷味卷入唇舌, 驱散了那股发烫而危险的思绪。
脚下青石板路坚硬如铁, 站久了膈地腿心隐隐作痛。
一根烟烧到尾, 窜起微弱火星,如同周旋内心被强行压制着只冒出一点苗头的破坏欲。
刚才在大厅,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很想把唐遇礼压制在落满碎片的地板,欣赏他因为皮肉之苦而扭曲的痛苦表情,整洁干净的白衬衫从后背染红血渍,透着衣料扩散到前面。
最后再扯断系在他手上那根碍眼的禁锢绳,
人在身体遭受伤害刺激时,素来强悍顽固的理智和忍耐力, 或多或少无法战胜生理反应, 出于缓解作用, 会流露出平日罕见的神态。
越冷静的人陷入其中, 哪怕只是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无可避免展露出近似癫狂的一面。
尤其是像唐遇礼这种时时刻刻保持冷静、好似与七情六欲绝缘的人, 要让他发自内心流露出与人前状态相反的极端面孔, 生理痛苦是最直接且立刻见效的手段。
他显现得越完美无暇, 恰恰说明底下所掩盖的真实面孔遍布疮疤和烂脓,所以才需要盖上一层极致到看不出任何错漏的假面作为伪装。
她已经好言规劝,也给过他逃脱的机会。
可他偏偏要往枪口上撞, 那就不要怪她, 试图一点点扒开那层冷冷端上的皮, 看看他到底是里外如一般圣洁高尚,还是和她一样,是个表里不一的野兽。
苍茫云海落下帷幕,两旁亮起的路灯浑浊发黄,将那抹消失在巷口深处的影子拉得长而淡薄,几乎看不见轮廓。
周旋回到微澜之间后,大厅叫座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场,纷纷涌散到半山各处参加今晚的重头戏。
她进门前一秒,瞥见角落那桌依然坐着人,在空荡大厅格外显眼,没想到唐遇礼居然还在。
看了眼腕表,这个时间点天都快黑了,这人难道不守戒了?
周旋懒得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这会脑袋又开始疼了,好像就是在和唐遇礼说完话之后发作的。
都怪唐遇礼,没事在她跟前瞎晃悠什么。
真会给她找麻烦。
“去不去逛山集?”林婵看到她走过来,往唐遇礼坐着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听说今年新增了不少新花样。”
周旋权当没看见,从冰箱拿出一瓶冰水,仰头灌下半瓶,嗓子眼那股烫意才暂时压制,“你去吧,我脚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留下来看店。”
不知道又抽哪门子风,林婵故作震惊地惊叫了下:“你腿上的伤口又疼啦!那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周旋被吵得脑仁疼,只想躲清静,偏头用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看着她,浅茶色眼瞳落进一层灯光,亮出一抹莹白光晕。
她不想说话的时候,就用眼神示意。
林婵比了个“OK”的手势,边往外走边说:“那我走了,有事打电话。”
周旋头也没抬,随意摆摆手,就近扯了个抱枕,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上面闭目养神。
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对身体机能本就有一定程度的损害,加上她平常作息不规律,现在还有感冒症状层层堆积,呼吸都滚着一团由内向外的热气,胀地脑袋晕乎乎的。
介于迷蒙昏睡状态,周旋隐约听到一阵细微的走动声,如果在平常,她绝对会被这点O@响动吵醒,但现在她没什么精力管,神智被一根绳子扯着往下坠。
直到额头一凉,周旋一时没反过来,只觉得冰凉凉的很舒服,下意识往前蹭了蹭。
“你发烧了。”
头顶声音冷沉,轻飘飘乘着空气传过来时仿佛也染上了脸颊的几分烫意。
周旋扶起沉甸甸的脑袋,眼睛稍微眯开一条缝,盯着眼前看了好一会,才从头顶刺眼的灯光中看清来人的脸。
“你怎么还没走?”
唐遇礼看到她皱着眉头,生病时依旧不待见他,语气里全是烦躁。
“潮生带苗苗去玩了,我等他一起开车回去。”他耐心解释道。
在他说话间,周旋眼皮又耷下来,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静了片刻,隐约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周旋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雪松香,越来越近,好像就在身边。
紧接着,她感觉之前那阵温凉触感又贴了上来,这次是从脸颊滑过,一路包住了下巴。
似乎是担心她这个烧迷糊的病患听不懂长句子,唐遇礼尽量化繁为简,“张嘴,喝水。”
一股热气打在脸上,周旋往后躲了下,但下巴搭在男人掌心,还没来得及退,就被他抵着下颌骨定住了。
“你发烧了,先喝水。”唐遇礼出奇地有耐心,他的手掌托着她,能轻易感受出她下颌角骨线的弧度,和迭代而来的滚烫温度。
“烫。”她又皱了下眉,沙哑声线因为单字发音带着清醒时分完全不会透露的娇意。
随着温热吐息擦过手掌,像一根鹅绒羽毛拂过,扫地人心痒。
“生病不能喝凉的。”唐遇礼一本正经的语气像在教育小孩,旋即,他又列举罪行般补充道,“你刚才喝了冰水,嗓子会疼。”
话落,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好笑,居然想跟一个迷糊鬼讲道理。
明明她在清醒的时候,就从没听过他的话。
可能是趴在桌上睡觉的样子太安静了,紧闭眼眸收敛了锋芒毕露的攻击性,像毛绒绒又漂亮的小动物,才会让他有那么一瞬间产生她很乖的错觉。
周旋一点面子都不卖给他,直接推了一把送到唇边的水,“说不喝就不喝,你这人烦不烦。”
“我要睡觉了,你别吵。”
说完,她扯着抱枕就要往桌上趴。
唐遇礼被浇了一手水,袖口也微微濡湿,他并不着急收拾,而是垂眸看着睡不安稳的周旋。
她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幅毫无防备的模样,以至于在这份难得的沉默以对中,他短暂地发觉,这似乎是他和周旋第一次没有呛嘴、平心静气地待着一起。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她主动挑起矛盾,但他并没有置之不理,而是跟着她的由头一起扎进去。
某个层面意义上理解,在一开始没有忽视的那刻起,他就该意识到,他对周旋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抗拒。
甚至,完全可以反向理解。
比起抗拒远离她,他可能更想留住她。
譬如此刻,他居然在以一种荒谬又离奇的角度来理解她最后那句神智不清时说的话。
你别吵。
而不是你走开、滚。
不置可否,后面这种话周旋完全说得出口,但她只说别吵。
像是侧面默许了他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下,被允许待在她身边。
几乎在这一想法生成的瞬间,唐遇礼又一次发现自己的反常。
但相比之前的震惊和意外,他已经能够做到平静接受,人总是会在底线一次次被打破时,变相扩大自己的容忍量。
而这种无度纵容的行为,只有一种下场。
他很想纠正逐渐偏离轨道的错误,所以带着满脑顿化理智的困惑下山找她,来的路上,他设想过怎么就昨天的行为向她说明,但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无从下手。
他的声带失去了效用,所以只能用惯于掩藏情绪的眼睛,去打量、去注视,去难以自控地凝望。
直到视野被填满,悄无声息发出一声窥伺欲得到满足的畸形喟叹。
挂钟滴答滴答地转动着,才过了一分钟,唐遇礼的思绪却活络地宛如进行了一场翻天覆地的爆炸,碎片化的念头多到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