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算账的林婵冷不丁一瞥,差点炸毛,她飞快走过去夺过周旋手中的书,压低声音难为情地道:“姑奶奶,你从哪找的书?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吧?”
周旋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身后的书架,见林婵一惊一乍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这有什么好羞耻的,拜读名著而已。”
林婵知道周旋一向放地开,以前在学校,有人私下传看偷拍的小视频,甚至一度用真人p图,惹得班上女同学身心不适,后来不知道视频怎么就传到周旋这里,结果她直接杀到那些人面前,连打带绑地拽着人家看了两天两夜的小电影,差点给那些人整出心理阴影,痿了好长一段时间。
虽然是外籍留学生,但硬生生在一群土著了里杀出重围,自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惹她。
但她没周旋那么大胆子,敢当着众目睽睽之下翻开那些标记的书页,万一被路人看到了,她想想都觉得尴尬。
口头上说不过她,林婵干脆将书收起来,“反正就是不能当在大庭广众的面看,要是被人家看到误会就不好了。”
周旋不懂林婵时而有效时而失灵的羞耻心是如何划分边界的,明明在调侃她的时候,什么都敢说。
“那也是他自己心术不正,一本书就想东想西,如果走在大街上,有女生多看他一眼,那他不得以为人家看上他了。”周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顿时皱眉,“你往水里兑了什么?”
“糖浆。”林婵合上抽屉,解释道,“你一直在咳嗽,喝点没坏处。”
周旋放下杯子,满眼嫌恶地看着那杯褐色液体,“恶心死了,不喝。”
林婵刚想出声劝她良药苦口利于病,院子外忽然传来一道微微喘息的男音。
“那这个呢?”
王潮生牵着禾苗走了进来,将手里的保温杯放在桌上,对周旋说:“这是雪梨银耳汤,最近总是变天,我担心苗苗感冒就托庙里煮饭的阿姨做了一份,听说周旋姐你也感冒了,顺便给你们送一份。”
林婵在旁边感叹:“潮生你也太贴心了。我去拿碗,大家一起喝点。”
说完,转身奔入后厨房。
偌大的前厅顿时安静下来,周旋抬眼看着王潮生,自坐下起,他就显得比平时更忸怩,尤其在林婵走后,他时不时四处张望,好像有意避开她的目光。
虽然这种情况以前也经常发生,但周旋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昨天她都没见到王潮生,他怎么发现她感冒了。
借着对视的机会,周旋直勾勾盯着他,眼神将他钉在原地,“你听谁说的?”
王潮生一顿,哑然:“什么?”
“你听谁说我感冒了?”
明显看见王潮生神情滞涩几息,因为躲不开她的眼神,眼珠下意识在眼眶里转了下,旋即好似找到了站住脚的理由,“我听苗苗说的,昨天她在林婵姐店里玩,回去就跟我说你好像生病了。”
冗长一段话囊括前头后尾,周旋想不怀疑他说谎都难。
但相比王潮生故作镇定的姿态,周旋只是勾起唇角笑了笑,没有继续问下去。
来的是王潮生,她想,她大概知道答案了。
好在林婵及时出现打破僵局,王潮生顿时松了一口气,对周旋刚才突如其来的提问仍心有余悸,暗暗想他应该没有露出马脚吧。
但一看到周旋那抹始终挂在唇角的细微弧度,王潮生总觉得,他好像搞砸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王潮生去寺庙接禾苗下山,唐遇礼突然留他喝什么雪梨汤。
大热天,喝什么雪梨汤,不应该喝冰镇绿豆汤解暑吗?
但对上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王潮生慢了几拍,没敢问。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王潮生发现唐遇礼全程一语不发地看着他,那眼神虽然平淡地没什么情绪,更像是越过他面前这碗汤看别的什么东西,他总觉得心里毛毛的,似乎没这么容易结束。
好不容易喝完汤,他就看见唐遇礼从桌角拿出一个保温杯,“多了一份,你顺路带下去给周旋。”
“啊?!”
王潮生摸不着头脑,准确来说,他摸不准唐遇礼为什么要给周旋送东西。
他们关系很好吗?好像不是。
两人看起来就不是很融洽的样子。
不过王潮生有分寸,不该他管的事照做就行。
离开前,身后倏尔响起一道低沉克制的声音:
“别跟她说,是我让你送的。”
第27章 心窍
◎她要去找新的乐子了。◎
隔天早上, 周旋搭王潮生的便车上山,一方面和彭舟会面做咨询的日子到了,另一方面,她打算在林婵那小住一段时间, 需要收拾一些换洗行李。
为了不耽误王潮生的上课时间, 车开到离寺庙最近的下坡路口, 等兄妹两告完别,周旋牵着禾苗走进寺庙。
轻车熟路走到四合小院, 周旋抬手敲门。
门内传来一声淡然到没有情绪的声音,“进。”
直到门被推开前,唐遇礼都想当然地以为外面敲门的人是王潮生。
然而他抬起头,和来人对上眼神,握笔垂放在桌边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怎么是你?潮生呢?”
周旋看向唐遇礼,故意端出一副惋惜腔调,“看来小唐僧师傅不是很想见到我。”
唐遇礼微微皱眉, 不知道她怎么就理解到这层意思, 问问都不行吗?
但他没有打算解释, 这样听起来更加奇怪。
他最近已经变得很奇怪了, 再越界的话就快超过他对自己的容忍底线。
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唐遇礼朝禾苗招了下手, 示意小姑娘过去。
周旋拍拍禾苗后背, 两人看起来似乎亲密了不少, 唐遇礼不知道她在短短几天到底做了什么,让禾苗对她有了所谓的依赖。
“去吧。”
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听到一丝细微鼻音,唐遇礼侧眸看向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坐在对面的周旋, 第一反应不是斥责她的无礼, 而是转了个弯, 留意着周旋的表情,寻觅着那点疲乏的病态。
“你的感冒还没好?”
周旋撑着下巴打量房间陈设,闻言笑着转过头,用好整以暇的目光看向他,“你担心我?”
唐遇礼回地很快,声音清冷,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问,“你想多了,我只是担心你传染给苗苗。”
“比起苗苗,我觉得,”周旋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唐遇礼,视线最终在他嘴唇停了片刻,“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仅仅是一个眼神,唐遇礼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又想起昨晚那个吻,呼吸不自觉加重,肺部卷出一股带着体温的热气,仿佛真的出现了感冒的预兆。
片刻沉默,再开口时,唐遇礼已经感受不到那阵异样,他低声说:“苗苗的美术课才上了一次,你今天下午有空吗?”
既然她已经回到寺庙,一切也应该回归正轨,苗苗的课业不能耽误,他有责任安排妥当。
“我来找你也是为了说这件事。”周旋一改玩笑语气,“这段时间我会住在林婵那里,苗苗上课的事,由潮生接她放学后再送到民宿,我直接在那里给她上课,也省得两头跑。”
“潮生同意了?”唐遇礼霎那间抬起头,正在整理桌面的动作僵在半空,望着周旋的眼神一闪而过星点微妙的情绪。
周旋觉得他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已经和潮生商量好了,只是来只会你一声。”
也许是听见她用只会这个单方面下达指令的词语,唐遇礼突然感到一阵不快,目光愈发幽深,甚至透着直挺挺的冷意。
周旋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正要起身离开,就听到唐遇礼冷沉中不掩严肃的声音,“苗苗每天五点放学,下山至少需要一个小时,除开吃饭的时间,我不认为她在晚上具备和白天同样的学习精力。”
“那你有什么既能稳定精力,又不耽误时间的双重法?”周旋又坐了回去,如果不是唐遇礼表情足够冷淡,她会以为他在故意找茬。
似乎被问住了,唐遇礼没有如以往那般立刻进行客观冷静的回答,而是继续安静地盯着她,好像答案写在她脸上似的。
“壁画的事,你还没开始做。彭舟让我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话题跳度实在太快,周旋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唐遇礼又说,“再过两个月就到寺庙每年香客最多的时间,他希望你能在那之前完成工作。”
“这件事和苗苗有什么关系?”找不到两者的连结点,周旋想也没想直接问。
唐遇礼也发觉自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漏洞百出,但在听到她那副仅仅停留在只会的语气时,一时无法克制。
片刻,他找回了冷静的思绪,声音回稳,再听不出任何起伏,“没什么关系,只是怕一会忘了,所以提前问问你。”
周旋不疑有他,“两个月时间绰绰有余,你让他放宽心,我会在截止日期前完工。”
唐遇礼陷入无言的沉默,嘴巴被一根名为理智的线勒地严丝合缝,眼睛却由情绪指使不受控制地盯着周旋看,似乎要将彻底她剖析开。
“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周旋低头看了眼腕表,“正好快到苗苗上课的时间了,你们早点出发,不要迟到了。”
唐遇礼无声注视着她从起身、迈步、直到背影面向他的视野。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条分析过后得出地简短信息:她要走。
一想到她跨出这扇门,短时间内也许再也见不到,桎梏在嘴唇维护体面和自尊的凝固剂忽然挣扎开一条缝隙,所有涌动不止的情绪叫嚣着奔腾而出,几乎就介于清醒和失控的边缘。
然而想来想去,他缜密机敏的大脑似乎在周旋即将走出这道门时随着她响起的脚步声宕机了几秒,唐遇礼想不出一个稳妥又不显奇怪的开头,但即将消失在眼前的背影已经不再施舍他犹豫着斟酌言语的时间。
“三伏不会再影响到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想出声把她留住,说什么都行,只要能暂时把她留下。
周旋的脚步在距离门槛最后一步时停住,她转身看向唐遇礼,视野被身后刺眼阳光遮地微微眯眼,有片刻时间,无法看清唐遇礼此刻的表情。
“你说什么?”她倾向于唐遇礼和她一样染上了感冒,不然不至于一天在她面前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而且还是两次。
“如果你是因为担心三伏晚上再来,我已经把它交给庙里的老师傅看管,不会再发生像那晚的情况。”唐遇礼神情认真地说,似乎笃定她离开的原因是因为害怕三伏。
“不是。”周旋弯唇笑起来,朝阳底下,她周身轮廓打上一层盈润的金光,姿态更是一如既往地从然,“关三伏什么事,住在民宿方便我出去休闲娱乐,我是个精力旺盛的成年人,可不像你这么清心寡欲,能十几二十几天待在庙里不出去。”
听她说完这番话,唐遇礼忽然想起那个叫谭毅的男大学生,虽然只见过两次,但从他那个充满少年意气的年龄段不难推测出本人开朗又有趣的讨喜性格。
更何况他似乎还喜欢周旋,短短一个下午,两人不仅能聊到一块,还加了联系方式,进展如此之快,不正好说明周旋也默许了这种行为。
他们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她要搬离寺庙住到民宿,是不是为了更好地和谭毅接触?
她要去找他了吗?
是了,在这里只有无趣又爱说教的自己,她要去找新的乐子了。
唐遇礼沉吟几秒,眼眸垂下遮住眼底晦涩难明的情绪,再抬起时,已然少了几分刚才说话时的失控,只剩一片平静到令人发毛的冷然。
她的离开对他来说是一个审视自身的机会,他应该感到庆幸,在一切紊乱失衡发生在可控范围时,只要及时平复杂念,稳定心神,一切就能回到从前。
回到周旋没来那段悠然平静、他习惯了大半年几乎刻进自然记忆里的生活。
一个认识才一周的人,就和幼时模糊不清的记忆一样,说忘就能忘,即使偶尔想起来,也不过是一帧模糊不清的图片而已。
忘记一张无关紧要的图片,绝对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唐遇礼自觉一向拥有强悍的自制力,这一次也不例外。
所有的异样和失控,都会在她走后,到此为止。
良久,唐遇礼发觉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冷静、平淡、寡然地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稳定。
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了,这么简单就成功了,后续也一定轻而易举。
“路上注意安全,我要送苗苗上学,就不送你了。”
周旋笑着耸了耸肩,断定唐遇礼肯定是生病了,不然怎么会对她说出这么矫情的话。
她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不劳烦您了。”
简单收拾好行李,周旋又去彭舟那做咨询用了一个小时,等她提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出头。
因为还有点低烧,她没有自己开车,而是让林婵找了个熟人来接,周旋在寺庙门口等了一会,看时间差不多该来了。
反正人还没来,周旋将行李箱放在一边,侧身靠在柱子上玩起了手机。
她刚调出界面将手机横过来,大剌剌被阳光渲染地无比明亮的视野忽然涌进一道人形阴影,一直落至脚边才停下来。
周旋抬头看去,发现是送完禾苗上课回来的唐遇礼,明明刚刚才说完再见,一个小时不到,居然又在门口碰见。
缘分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还没走?”
看他一副衣冠楚楚的冷倦神态,周旋一时玩心大起,“本来是要走的,不过一想到好歹和你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有段时间,虽然有时候你唠叨又讨人厌,但总归还是有过一段美妙的接触。”
唐遇礼眼底一片漆黑,连阳光都照不透眼睑遮掩的地带,他深深凝视着周旋,低声道:“不要开这种玩笑。”
周旋偏头迎上他的目光,以一副不以为意的调弄口吻道:“唐遇礼,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深吸一口气,唐遇礼移开眼,盯着日光下晒地开裂的土壤,强按下那股自看到她起又汩汩灼烧起来的烦躁,冷声说:“你以为呢?我巴不得你赶紧走。”
周旋听到这话非但没生气,反而抿唇笑了下,仿佛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你还是这么不近人情,明明昨天你不是这样的。”
唐遇礼原本没什么变化的表情在这一刻忽然拧动了下,薄唇紧抿,身体也紧紧绷着。
就在这时,林婵叫的车开了上来,周旋没等唐遇礼开口,直接开门坐了进去。
直到玻璃完全升上去,她留下一句戏弄人的话后,恶劣地再也没有偏头看他一眼。
车子终于驶离视线,只有微微作响的轮胎碾过地面的摩擦声音犹在耳,如同轧过耳膜令人心生不适。
扬起的漫天细尘里,唐遇礼一直、一直没有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