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一会没看着他,他就又变成了那副无情贯彻存天理灭人欲的入定模样,跟一尊光有外形失去性格的雕像似的,除了庄重严肃的冷冰冰,没有半点烟火气。
仿佛达成某种共识,两人谁都没再开口说话,空气陷入滞涩般无法回流的僵滞氛围。
方知维收拾好东西下楼,周旋已经把车开到大门口,在嘟嘟两声喇叭声中,他正想冲周旋招手示意,冷不丁看见副驾驶座的男人,顿时打消了这一念头,动作麻利地直奔车后座。
他刚坐稳,周旋从后视镜和他对视,“系好安全带。”
方知维愣了几秒,没想到坐后座还要系安全带,从他记事起,似乎就默认了后座不用系安全带这一墨守成规的行为。
秉承着客随主便的友好信念,方知维还是系上了安全带。
几秒钟之后,他才从迅疾如风的车速中无比感谢刚才那个听话的自己。
幸好系上了安全带,不然他非得现场表演一个驴打滚。
勒紧安全带的同时,方知维从暴跳如雷的心跳声中分神往斜前方看了一眼。
相比周旋写在脸上的兴奋,唐遇礼则显得过分冷静,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每一次遇到减速带带来的颠簸,他都仿佛置身平地一样习以为常,仿佛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把命拴在车轮底的开法。
这两人虽然气场看起来敌对又相冲,全程也没什么交流,但不得不承认,在追求和适应刺激这方面,却是天生地适配。
再难找出第二对将疯狂和沉稳结合地如此相得益彰的人。
将车停稳,周旋扭头看了眼脸色苍白仰躺在座椅上的方知维,好意慰问:“还行吗?能不能自己下车?”
方知维盯着车顶,点头的动作也变得非常艰难,“稍等,我缓一缓。”
周旋打开车门,闻言将车钥匙往后一扔,“那你缓好之后记得锁车,我先去后面把行李拿进去。”
这个时候,方知维不再讲究什么绅士风格,他一张嘴就想吐。
他疲惫地闭着眼陷入沉睡,自然没看到唐遇礼下车后绕过后座看他近乎审视的眼神。
简直就像在看一只病弱体虚的动物,甚至透着点不明显的嫌弃和疑惑。
好像在说:哦,原来就这点能耐。
周旋打开后备箱,一个大箱子,其他四五个小箱子全是方知维的,她猜测可能都是画画工具。
她正要伸手去拉面前的行李箱把手,猝然被人捷足先登。
唐遇礼单手将箱子轻飘飘拽下车,用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说:“你从哪找的人,这么弱柳扶风。”
周旋顺势去接箱子,唐遇礼直接绕过她,转而放在一旁的空地上,反倒没有插手的空间。
既然不需要她帮忙,周旋索性站在一边休息,振振有词道:“他是艺术生又不是体育生,要那么强健的体能干什么?”
“正常进行坐车走路这类生命活动是最基本的身体素质,坐个车就累得站不起来。”唐遇礼将最后那个大箱子一把拎起来,转身时对上周旋的视线,“他太弱了。”
周旋“哦”了声,扬手将尾门关上,“所以你不惜站在寺庙门口甚至当面说人家坏话,是想说明什么?”
唐遇礼握住把手的手指用力收紧,滞了一秒,又用平静客观的声音叙述道:“这是事实。”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说教口气,周旋轻嗤一声,看不懂唐遇礼言行不一的奇怪行为,“既然嫌弃他,为什么又要帮他拿行李?”
唐遇礼头都没回,行李箱的滚轮擦着地面发出吱嘎的滑动声,刺痛耳膜。
当着那块烫金字样的红色匾额,和满墙在阳光下泛着神圣光辉的经文。
内心难以克制地涌出一股因为说谎而不断溢散的负罪感,他下意识闭上眼,“你知道香客住宿楼的位置?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
依旧是老套到没有任何新意的回答,周旋左耳进右耳出,她其实并不在意唐遇礼说什么,她单纯想惹他生气,看他忍不住回头凶巴巴瞪着自己,警告她闭嘴的表情。
好过此时此刻冷着脸强行克制地端着。
他不难受,她看着都替他难受。
拖着箱子跟在后面,周旋继续出声挑衅,“这里又不止你一个人,如果勉强的话,我可以问别人。”
唐遇礼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檀香味,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平静下来。
“其他师傅都很忙,没空管你的事。”
“你不忙吗?”周旋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往寺庙门口看了一眼,“你的手开不了车,潮生又没来,你是怎么下山的?”
猝不及防被问到这件事,唐遇礼沉默了片刻,许久,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撒了自走入寺庙后的第二个谎。
四面敞开的佛堂香火浓盛,每一尊金身都满怀悲悯与怜爱地看着他。
渗入呼吸的檀香无处不在,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在他胸口洒下灼热的火苗。
他低声说:“山上每天来往的商户有很多,可以搭便车。”
周旋不疑有他,反应过来话题又被他带偏了,只能点头,“那还挺方便的。”
两人走了没多久,唐遇礼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冷清的四角古楼前停下脚步,他低头看了眼手机,“负责登记的师傅马上过来,你先等一会。”
周旋应下来,松散地在旁边的休息椅前坐下,扭头见他站在原地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出声调笑道:“你这是打算送佛送到西?”
“别给自己带高帽。”唐遇礼环视四周,最后才看向她,“白天三伏喜欢乱跑,偶尔会到这歇脚。”
说到这,周旋深深吸了一口气,笑意逐渐消失,情绪却少见地平稳。
她抬眼和唐遇礼对视,半开玩笑道:“既招狗喜欢,又招人喜欢,小唐僧这个外号衬你还算写实。”
唐遇礼不懂她怎么突然转变策略开始走怀柔路线,不再争锋相对地出言挑衅,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保留惯性的警惕。
原以为她给了一颗甜枣,接下来就要挖苦嘲讽他,但她安静地坐在那,仿佛陷入久远悠长的沉思,又好像只是盯着窗格的塑封纸发呆。
经过树荫层层弱化的清凉光线照下来,似乎同时削减了周旋气质上表露的攻击性。
然而比起眼前显得柔软又平和的面孔,他似乎更倾向于她流露出一贯的野性、张扬、恶劣、甚至咄咄逼人。
虽然像一只扎地人满手血的刺猬,但起码鲜活。
迎上她倏尔转来的视线,唐遇礼还没想到该说点什么回复,周旋已经找回了那股言语中的锋利感。
她瞪着他,“别用这种看可怜虫的眼神看我。”
第32章 争妍
◎她还在睡觉。◎
两人约好的时间是早上九点, 方知维因为有点认床睡到半夜就醒了。
夏日昼长夜短,天亮时间一贯偏早,怕自己找错地方,他一大早便找到了周旋住的四合院门口, 边磨洋工边等她出来。
然而一直等到九点一刻, 方知维都没有看到周旋的身影, 想着她可能有事耽搁了,用手机发了条信息过去, 等待回复的当口又耐心等了会儿。
他正低头玩手机打发时间,隐约间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为是周旋来了,顿时笑着抬起脸,却在看清来人的脸后,唇角不上不下捋地僵直。
唐遇礼神情淡漠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打开门拴走了出来。
方知维干巴巴笑了下, 勉强维持出一副友好礼貌的笑容打了声招呼, 内心却对唐遇礼从四合小院出来一事震惊不已。
来的路上他向好几个师傅问过路, 确定没有找错地方。
但眼睛骗不了人, 此时此刻,他居然堂而皇之地从周旋的住处走出来。
方知维看着唐遇礼, 即使心里闪现过千万个不愿意相信的理由, 可事实摆在眼前, 胜于雄辩。
他花了好一会才没有惊掉下巴,接受他们住在一起的事实。
等等,院子这么大, 也许他们并没有住在一起也说不定呢?
方知维又找到一个支撑自己站住脚的理由, 顿时没那么惊慌失措了。
眼看唐遇礼关上门转身就要走, 方知维下意识出声喊出他:“那个……请问周旋是住在这吗?”
唐遇礼回头目光随意地看着他,语气虽然是对陌生人惯常的冷漠,但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意味,“她还在睡觉。”
然后方知维眼睁睁看着唐遇礼转身从眼前的廊道离开了。
他一时难掩五味陈杂的复杂心情,等人走出老远,还在反复回味他说的那句话。
不能说答非所问,甚至感觉不是那么好心地多送了他一个答案。
相当于从侧面回答了他的提问。
也许是唐遇礼说这句话的表情太平淡看起来还有些严肃,方知维作为拥有天马行空想象力的艺术生,脑海里突然就此发散出一层别样的深意。
她还在睡觉,你最好老实待着,别吵到她。
莫名其妙就被踹了一脚算怎么回事。
等周旋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她边往外走边低头回复之前方知维发来的信息,对自己单方面迟到的事表示抱歉。
最近加大了用药量,身体还在适应期,很多方面还没有及时调整过来,以至于早上醒来这一阵总是容易精神疲乏,整个人困蔫蔫的。
她组织好睡过头的语言正准备发过去,抬眼就看见坐在廊椅上歪头靠着柱子看上去比她还没精神的方知维。
“你没睡好吗?”周旋突然出声,方知维吓一大跳,差点从柱子上滑下去。
“你来啦。”他立马乖巧地站起来,只口不提刚才的事,“可能是第一天来还没完全适应,过几天就好了。”
“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跟我说,找不到我的话,也可以和庙里的师傅说。”周旋收起手机,“本来就是我请你来的,凡事不用客气。”
方知维点头,想起之前看到唐遇礼的事,按耐不住好奇心,明明这两人看上去只比陌生人亲近那么一点点,但通过短短将近一天的接触和观察,事实证明完全不是他看到的那么一回事。
相比表面建立在爱搭不理基础上的互相不待见,他隐隐发觉,这两人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张力掺杂其中混淆视听。
一想到这是人家的私事,周旋从名义上来讲算是他半个老板,他这么八卦大概会讨人嫌,于是犹犹豫豫开不了口。
周旋看他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还以为他在纠结什么事情,于是边说边走,“现在还没开始工作,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用有压力,想知道什么就问。”
方知维实在心痒,听到周旋这么说也不再藏着掖着,压低声音问:“我刚才看到唐遇礼从你住的院子里出来,你们住在一起吗?”
感觉到周旋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朝自己扫过来,方知维赶紧解释道:“我没有故意打听你隐私的意思,只是单纯想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好及时调整对他说话做事的态度,不然不小心得罪他就不好了。”
虽然方知维莫名感觉,他好像已经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投机取巧的味道,不过细细想来也无可非议,方知维完全是出于她的角度才问的这个问题。
防患于未然,就是有些谨慎过头了。
周旋闻言沉默几秒,半晌,才慢悠悠开口:“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找你来是负责修缮壁画的,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用管。”
方知维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知道自己越界触犯到周旋的底线了,于是连连点头,赶紧端正态度,“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的。”
“不过。”话音陡然一转,周旋目光微晃,不知道在看哪里,方知维听到她好似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得罪他,这人发起疯来很凶。”
周旋眨了眨眼,下唇破皮的地方传来细密的刺痛,不知道唐遇礼到底怎么啃的,过了一天还是和最开始一样痛。
让她想忘记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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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午饭,周旋将方知维领到画室,任他观摩了一会,开始上手细化草图和照片的明确缺损点,进行大面积的上色定稿。
方知维急着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在周旋进行实例介绍后,马不停蹄地埋头认领了后续全部的任务。
周旋看他差不多掌握了要领,于是放心把事情交给他,自己则揣着烟轻车熟路地走到后院空地,刚要推开门,猝不及防听到一声尖锐的狗吠在耳边炸开。
只这一声,她浑身控制不住地抖了下,下意识拧紧门把手,另一只手捂在口袋里几乎要把烟盒捏变形。
周旋深吸一口气,眼睫不停抖动,心脏如同被长满倒刺的手紧紧攥住,令人哆嗦的冷汗先是爬到脊背,紧接着掌心也出了一层冷汗。
被恐惧裹挟的思考力失去作用,她陷入濒临窒息的悚然中被迫沉溺,无法准确分辨是三伏还是别的狗,也不知道这声喊叫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周旋先是低头看了眼四周想要寻找一件防身的利器,然而这一带今天才被打扫过,眼下什么都没有。
迟滞的危机意识让周旋急地眼眶都红了,双腿跟灌了铅水似的钉死在原地,她只能死死握住门把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仗。
隔着一扇年久失修的老旧木门,她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思考后的判断,直接颤声低喊了出来:“唐遇礼。”
仿佛这是混乱无比的此时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人。
话音落地,无人应答。
潜意识里,哪怕唐遇礼现在正牵着三伏站着门外,周旋都希望能听到他的一声回应。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闪现,她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矫情了起来,才几次,她就习惯性地把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还是一个认识不到半月的男人。
大概是恐惧率先催生出人性中潜藏的惰性,周旋一度与独自解决问题的能力失之交臂,才会产生刚才错误且怠惰的可笑想法。
忍着四肢无力的颤意,周旋撑着门板一步一步往后退。
就在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向后撤动一步时,门板忽然震了两下,传来两声很轻的叩击声。
下一秒,周旋从细微翕动中听见一道熟悉可靠的男声,“我在这。”
不知为何,周旋刚蓄起支撑行走的力量突然在听到这句话后仿佛一只破洞的气球,不听使唤地不停往外泄出。
前所未有的体验让她感到无法理解的茫然甚至害怕。
然而周旋还没来及分析这点情绪变化的原因,一股推力将她撑在门板的手稍稍往后顶。
透过那道逐渐放大的缝隙,唐遇礼修长干净的手指探了进来,半曲起握着门沿。
“周旋,别抵着门。”那道声音贴在耳畔,散过来一阵痒意,“让我进来。”
周旋低下头,抬起满是冷汗的手抚了下耳朵,紧紧前压的力道骤然消失。
太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