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人家说送，即使是硬塞到他手上，也不等于他真的有资格拿。
最起码的人情世故，他还是懂的。
周旋上下看了王潮生一眼，忽然问：“会玩无人机吗？”
他愣了半拍，才慢吞吞点头。
周旋起身，“再劳烦你帮我个忙。”
几分钟后，王潮生站在偌大的庭院试飞了下无人机操纵手感。
虽然他不识货，但看材质也知道这玩意不便宜，更何况周旋给他的这架无人机比他以前玩过的那些轻了一倍还不止。
要知道这东西越轻，高度和速度就更优越，造价自然越高。
周旋显然不懂那些，她最多只会……口头指挥他往哪飞。
两人忙活了快一个小时，林林总总拍了不下百来张照片。
周旋站在树荫下检查照片，她工作的时候很投入，低头端详着屏幕，几乎忘了旁边还有个人，王潮生好几次想开口说话，看到周旋专注的神情，又生生憋了回去，默默站在一旁等她忙完。
经过这次短暂相处，王潮生感觉周旋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强势，也没有所谓艺术家自视清高的毛病，时不时跟他开几句玩笑，相处起来更像同龄段的朋友。
这么想着，他转了下发酸的脖子，冷不定和刚从拐角走出来的唐遇礼对上视线。
那声“遇哥”卡在嗓子眼刚起了个调，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人突然抬眼看过来，在他开口前截断，“潮生，这几个地方能再重新拍一遍吗？”
周旋说完往唐遇礼站定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然后将手机递给被喊地措手不及的王潮生，伸手往前一指，“那幅。”
王潮生视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周旋说的那幅画就是唐遇礼身后那幅仙女飞天图。
他先看了看原地不动的唐遇礼，又回头看了眼周旋，莫名从这股生硬到有些针锋相对的氛围嗅到一丝故意挑衅的味道。
见人不动，周旋上前一步，看似在和王潮生说话，眼睛却较劲似的直勾勾看向对面不识时务的男人。
“就他头上，仙女裙摆的位置。”
这个位置卡地刚好，就在和唐遇礼头发齐平的高度，说不是故意的，王潮生都不信。
面对周旋的刻意刁难，唐遇礼眼皮都没动一下，他用那双一贯毫无波澜的眼睛看了周旋片刻，像一面遇光反光的镜子，将从外界获得的一切信号全须全尾地归还给伎俩幼稚的始作俑者。
在那几秒看似平静却暗潮涌动的对视中，周旋一寸不失地用目光紧紧锁他的脸，却始终没能从他脸上得到一丝期待看到的情绪变化，甚至连一个算得上被冒犯而打量的眼神都没有。
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在看你，仅仅是因为你恰好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出于生理性无法避免的原因被迫容纳进来而已。
那眼神和看周围的花草树木，砖瓦泥石一样，平静且无动于衷。
轻易令人在这种注视下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落在对方眼里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继而恼羞成怒，自乱阵脚。
周旋抿紧唇，她看到唐遇礼绕过回廊走下楼梯，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把位置让了出来。
因为离地近，王潮生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那股锐利的视线正越过自己看向面前缓步走近的唐遇礼，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又误打误撞赶上“好时候”溜不掉。
等唐遇礼走到跟前，王潮生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喊了一声：“遇哥。”
唐遇礼点头应下，看出他神情为难，于是找了个理由将王潮生支开，“三伏的狗粮带来了吗？”
“带来了。”王潮生连连点头，甚至不用他开口，自顾自补充说，“我马上给你送过去。”
离开前，还不忘在周旋面前卖个乖，“周旋姐，我先走了。”
檀香浮动的庭院瞬间安静下来，脚下清泉潺涌，屋檐经幡飘摇。
确定王潮生离开后，唐遇礼将地上的操纵器捡起来，修长手指把住两边，慢条斯理地调控着无人机在空中来来回回，最后稳稳停在仙女飞天图前。
周旋知道他有话说，于是按捺住胸口剧烈起伏的情绪，站在原地等唐遇礼开口。
唐遇礼看着屏幕中抓取到的一角陈色，低声说：“潮生不是随便的人。”
“你什么意思？”周旋当即掠眼看向他，声音带着无法克制的怒意。
“字面意思。”唐遇礼按下中控主键，在手机发出的一连串拍照声中，用极其平稳听起来似在好言规劝的声音说，“你别招惹他。”
第7章 有往
◎招惹你就可以？◎
周旋轻嗤一声，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原本紧绷的神态一瞬松散下来，眼神有种别样的意味。
顺着他的话，周旋找到了更有趣的新玩法。
既然想当自不量力的正人君子，就要做好祸临己身甚至受制于人的准备。
这不能怪她，是他主动打破横在两人之间那柄摇摆不定将将趋近稳定的天平。
她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动手的。
周旋凝视着这对古井无波的双眸，很轻然而嗓音却带着进犯性地笑了一下，“招惹他不行，招惹你就可以？”
唐遇礼定然不动，面对女人轻佻的调戏，他的反应过于平静，像一尊饱经风霜早已麻木的石像，或者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他表现地越是平静镇定，周旋想将他高高在上姿态一把扯落的念头就越强烈。
饮食男女，谁能真的做到无欲无求。
到那个时候，他还能像现在这样端出与世无争的架子吗？
就在周旋耐不住性子即将上前想要动手撕破这层碍眼的皮面时，唐遇礼先一步扣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大，不同于女人光滑如绸面般细腻的手感，带着滚烫温度的薄茧粗糙地将那截地方牢牢包住，手指覆拢搭在周旋的脉搏上。
轻易将她所有冒犯收入掌心。
周旋感觉自己被什么蛰了一下，从手腕处由男人摩擦出的陌生酥麻感，仿佛一只虫子钻入身体，在血管里肆意徜徉。
薄薄的皮肉这时像横亘在两具骨肉之间唯一的障碍。
“周小姐。”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不忘这生疏到该死的礼貌，周旋不用想也知道他要说什么，“请自重。”
“不愿意就算了。”他没用多大力道，周旋轻轻一扭就将手抽了回来。
遗憾的是，那只有机可趁的虫子已经跑到了心脏。
“我对王潮生没有你想地那么龌龊。”她勾起唇角，眼底却半点笑意也无，“与其担心他，还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
唐遇礼安静看着她。
下一秒，周旋骤然上前，那张娇娆明媚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在眼前急剧放大，唐遇礼躲避不及，甚至被那只不知道何时扯在他衣服上的手拉着往前勾了勾，身体被迫迎了上去。
距离太近，他感受到鼻息间被对方交替呼出的气体缠绕，沾染上不属于自己的气息，烙在脸上、嘴唇，丝丝缕缕混入空气，和这人狡黠的眼神一起轻慢地钻入肺腑。
“比起不通人事的小孩，我还是对你这种清高虚伪的人比较感兴趣。”
周旋从他手中抽出操纵器，一触即了前退回原位，终于在唐遇礼脸上看到有所波动的表情。
说完，她不再看唐遇礼，拿着无人机转身离开了庭院。
周旋心情愉悦地回到画室，她把拍好的照片全部上传彩印，等机器打印的时候，忽然想起唐遇礼那副被她拉扯地措手不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以为能他有多淡定，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假正经。
打印机咔咔往外吐纸，周旋只稍微走了下神，注意力回笼很快。
在工作上，她几乎有着变态的强迫症和自律性，抱着几张资料一坐就是好几天，从样式细抠到颜色，甚至对着色盘大全一一对应到使用的颜料编号，具体细致到分辨由原色混合成的五花八门的色调和分门别类的画风派系以及代表人物。
将图纸按归属一一编号归类装订成册，周旋重点标出几处严重褪色的地方，拿着彭舟给她的样图对色号。
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概念，等周旋记录完最后一样需要采买的涂料编号，抬头往外看，月亮高悬在夜幕之上。
在她抠颜色抠地快眼花时，天早就黑了。
周旋看了眼手机，这个点庙里的食堂早关门了，她套上外套，打算开车去附近买点吃的。
出门时不经意往对面瞟了眼，发现隔壁房间没有亮灯，不知道是睡了还是还没回。
她猜不准唐遇礼在忙些什么，毕竟到现在为止，她暂时还没有用得上他干活的地方，那么他日常除了看看狗，当替补上课以外，看起来好像挺闲的样子。
周旋转念一想，突然回味过来，发现自己对唐遇礼出现在连山寺的原因一无所知。
她因为心理咨询的事由和彭舟进行了一场等价交易，接受了翻新壁画的工作不得不留在这里。
可唐遇礼又是为了什么？
人在思维过度活跃的时候能瞬间将很多毫无关联的事揉在一起，联想到唐遇礼和庙里众人熟络的对话，他待在这的时间只会长不会短，加上他和王潮生的关系，以及和本地人口音格格不入的说话腔调。
他会不会出于和自己一样的原因？
周旋轻踩油门，方向盘徐徐把到底，将车倒进一片空地，她不急着下去，而是静静看着不远处张灯结彩的热闹集市。
她来得凑巧，这个时间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人群之间你来我往，伴随着家长里短的说话声。
在这份热闹的对比下，车内静谧的氛围突兀地好像本不该存在。
小摊上的食物香气扑鼻，周旋却忽然觉得索然寡味没了食欲，她点了一根烟，对着半敞的窗户轻轻吸了两口。
眼前的笑语温情，全都弥漫在烟雾里变得灯火阑珊。
周旋在车里坐了一个小时，等集市差不多快散场了，她才不紧不慢下车买了一份酒酿汤圆。
刚出锅的芝麻汤圆热气腾腾，边上漂浮着几片醪糟。
她低头吃了两口，东西刚下肚，胃里忽然一阵翻涌，周旋冲到树下止不住地干呕，连酸水都吐了出来。
等那股难受劲慢慢捱过去，她擦干脸上生理性流出的眼泪，扯起唇角自嘲地冷笑。
有些东西，是不是无论尝试多少次，结果都不会改变。
*
入了秋，天气越来越干，树叶脱水蔫巴，七零八落地往下掉，铺在地上，像厚厚一层金色土壤。
周旋就在一片清扫落叶的声音里醒来，她眯眼看了下手机，九点十五，难得比定好的闹钟早醒半个小时。
擦了把水雾鞯木底樱她和里面那个面色惨白的人对视，周旋很少有物理意义上直面自己的机会，她不爱照镜子，也不喜欢化妆，忙起来的时候洗把脸就出门了。
她认真盯着镜子，目光不偏不倚。
有时候看久了总觉得里面那人不像自己，像一具困在镜子里只能模仿指定动作的提线木偶，空有轮廓，看不见灵魂。
在新一层水雾漫上去之前，周旋拍了拍脸蛋醒神，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废料全部清理干净，又给自己化了个完美遮盖黑眼圈的淡妆。
秋天，硕果丰收的季节，她也应该找到自己的果实。
寺庙外，唐遇礼带着三伏出来散步，在门口透了会儿气，估摸着时间正要回去。
他转过身，步子还没迈开，三伏突然冲着空无一人的马路大叫起来。
唐遇礼抬起头，往回扯了下绳子，在越来越近的碾轧声传来时，看见将将从弯道冒出一个车头的车开了过来。
黑色越野利落横转九十度，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停在马路中间。
“上车。”
周旋降下车窗，食指往下勾了勾墨镜，露出秀媚含笑的狐狸眼。
三伏一看见她就要冲过去，被唐遇礼一把扯了回来。
他不明白周旋的意思，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手腕前扯的拉劲越来越重，只听他低沉的嗓音夹了些力度：“三伏。”
三伏顿时知趣地收敛了几分外露的攻击性，微微往后撤了几步退回唐遇礼脚边。
周旋坐在车里看到这一幕，倒没那么怵它，只略微上挑了下车窗，看着唐遇礼说：“你看好它，别让它上来了。”
唐遇礼没出声，他用漆黑的眼睛看向周旋，似乎还停留在上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里。
“我要下山买颜料，东西比较多，一个人弄不完，你不是连舟给我安排的助理吗？”周旋说话时，眼睛不时忌惮地瞟向不安分随时想扑过来的三伏，对唐遇礼说话的口吻下意识客气了几分，“稍微使唤一下不过分吧？”
“要多久？”
“不堵车的话，大概半天就行了。”周旋折中报了个数。
原以为还要费些口舌，她连理由都想好了，没想到唐遇礼在这件事上，居然罕见有好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推脱直接就答应了。
“等我一会。”他说。
周旋有些没反应过来，等人走远了，才若有所失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那只恶犬还一步三回头地恶狠狠瞪着她，又被人拉着牵引绳扯了回去。
她猛然间想起彭舟说过的话。
他现在是你手底下的人，你可以吩咐他做任何事。
难道是彭舟给他灌了什么药？
周旋思索了一会，觉得原因对她来说其实无关紧要，没必要费劲追根究底，于是心无旁骛地拿出手机玩了一局羊了个羊。
这款游戏是林婵推给她的，她闲来无事点开开，卡bug卡到现在。
伴随着鬼畜又上头的音乐，屏幕弹出是否复活看广告的选择框。
她正准备重开一局，后座车门忽然被人拉开，周旋闻声回头，摁灭手机，然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你当我开出租的吗？”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小年快乐！
第8章 上当
◎认定一个人坏，是需要理由的。◎
周旋发动引擎，一手提档，对正在系安全带的唐遇礼说，“坐稳了。”
话落，车身如箭矢急速沿路而下。
唐遇礼被发动的惯性带动着朝前倾倒了下，他往瞬间窜到危速的仪表盘看了一眼，然后下意识往后贴紧座位，目光平静地从周旋略染兴奋的脸上移开，扫过窗外快到有些模糊的倒景。
薄唇微微抿紧，像一条描摹情绪的线。
周旋车速提地快且稳，一路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即使到了S形弯道，也只是稍稍把转着方向盘一扭，轻松驶过。
动作熟练地像个常年混迹赛场的老手，稳健的同时追求极限运动带来的刺激。
到了平地直行，她甚至毫不顾忌地将油门踩死，一路长驱直入，有种争分夺秒的竞技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