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笑笑和安安睡午觉,齐星辉给蒋蔓打了电话。
“她还真没给我说过买琴的事情,但如果她有买琴的想法应该会考虑去以前带课那个琴行。要不,我问问她吧?”
“别让她知道,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哦,我明白了,交给我吧!”
挂了电话,齐星辉却为钱发了愁。虽说他们紧一紧也能拿得出来,但是要让孟玉蕾因为这件事又增加新的压力,他不愿意。最后,他想到了自己抽屉里那三块儿手表。
第一块儿是父亲生前戴过的梅花,因为年代久远,表里已经有了锈迹,乍眼一看,完全一副古董相。父亲去世后,齐星辉一样珍藏着它,就像细心地收藏自己对父亲的思念。
第二块儿是国产的天王表,零二年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父亲带他去开元商城挑选的大学礼物。父母都是小城市的工薪阶层,那时候市中心的开元商场对刚来到西安的齐星辉来讲简直高不可攀,更别提一楼金光闪闪的首饰和金表柜台了。
“你一直喊着要我那块儿手表,我跟你妈合计了几天,还是给你买块儿新的。你也满十八岁了,算是我们送你的成年礼。”
炎热的夏天,商场里的冷气却让人心旷神怡。齐星辉跟着父亲在手表柜台间走走停停,最后止步于天王表。他也想在别的柜台止步来着,可是吊牌上的价格让他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虽说父亲承诺让他挑,可家里什么情况他很清楚,他也不能太过分。
一如父亲背后在亲戚那里夸过他的话,说他是个懂事的孩子。齐星辉最后挑了最便宜的一块儿表,三百六十块,跟父亲手腕上那块儿表一样,造型简单,几乎朴素到没有特点。说实话,他并不是太喜欢那块儿表,他才十八岁,他喜欢新颖和炫酷的东西。
“我看这块儿好。”父亲指着柜台中央一块儿方形手表,“这个看着上档次。”
齐星辉顺着父亲的手指看过去,银白色的表盘比他大拇指稍大一圈儿,长方形,却又没有棱角,两侧的弧度弯曲得恰到好处,像两块儿月牙包围着中央的轴承。三根指针短小可爱,十二个小点闪闪发光,十二下面是品牌皇冠形状的标志。
“这,也太贵了。”齐星辉有些不敢相信,可是嘴角却因惊喜而微微扬起。
父亲怔了一下,齐星辉不由地想,“完了,他准是看错价了。”
“一千九,还可以。”
齐星辉愣住了。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过上千块钱的东西。他知道别的孩子有上千块钱的篮球鞋、walkman,可是他想都没想过。他不敢说自己体谅父母,但他从来不愿意为难他们。
“这块儿拿出来让我们看看。”父亲对售货员道。
售后员自是对手表和父亲连着一起夸奖,手表款式新颖,质量上乘,而父亲独具慧眼,又对儿子慈爱有佳。
齐星辉取下自己三十六块钱的塑料表,将蓝色的新手表换在腕上。说来奇怪,单就这一块儿表,让他仿佛换了条胳膊似的。发黄的塑料表之下,是那个粗糙的少年的胳膊,因年轻的荷尔蒙而长出的淡淡汗毛常常让他不好意思,而闪亮的银质表带之下,是个走向稳重的成年人,针指一圈圈划向的未来,藏着他愿意为之努力的灿烂愿景。
当父亲让售货员开票时,齐星辉因难以置信开心地脸颊都要僵掉了,可是当父亲用指尖蘸了嘴巴,在收银台一张张数着人民币时,齐星辉还是于心不忍。父亲与他并不亲密,可他还是明白了父亲想通过这一块儿表向他表达什么。或许是对他考上重点大学的肯定,抑或许是对他未来的期盼,再或许只是因为某种传承。因为他抽屉里那块儿上海手表就是爷爷以前送他的。
从大学到工作,那块儿手表一直陪着他。在大学同学面前,那块儿手表还称得上风光,可是在研究所里,它就是最普通的那个了。他见过领导手上的雷达、沛纳海甚至劳力士,那些品牌于他,是多么遥不可及,可他还是默默喜欢着。他买手表杂志,还会上网研究,他不觉得这算什么“荒唐”爱好,而是觉得手表这门艺术隐藏着微妙的人生哲理。从远古人的日晷到如今腕上精密的腕表,人类就是如此这样把自己紧紧依附于时间之上。可是相对论也让他明白,原来时间也可以被弯曲,而所谓精确,永远没有止境。但是人类还是这般努力,在精确与艺术两方面努力着,当我们囿于日常生活的平凡与枯燥时,原来还有小小的秒针在坚持不懈地丈量,每一秒的闪动,都在宣布新的时刻,提醒我们忘记过去,珍惜当下。
齐星辉从研究所辞职后,与父亲的关系陷入了僵局。虽然父亲表面上没有太大动静,他不再吵,也不和他冷战,可是齐星辉感受得到他对自己态度的转变。那是一种廉颇老矣连自己亲儿子都掌控不了的无奈,与其说是跟儿子生气,不如说是一种“认命”——从儿媳妇在他面前否定了“铁饭碗”的价值起,仿佛他的整个价值体系也跟着波动。
齐星辉一直想和父亲和解,可是除非他再回到研究所,几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中国式的父子关系,很多东西都像冰山一样藏在水下,不是吵架或撒娇就能解决。“冰山”就那么一直沉甸甸地压在齐星辉心里,在每个和父亲有关的瞬间,都让他心里一阵难受。
入职公司第二年的秋天,齐星辉去香港出差。孟玉蕾给他列了好长的购物清单:化妆品、香水、首饰......齐星辉看了两眼,就收进了箱子。“我想买块儿表。”他淡淡说道,“给我爸买块儿好点儿的手表。”
“我单子上还写着让你给爸买个刮胡刀。行,那你看着买吧!”
“我想买块儿贵一点儿的。”齐星辉小心翼翼道。
“多贵?”
“六七万吧!”
“啊?你才去公司多久,咱哪有那么多钱?”
“我刷信用卡。”
孟玉蕾没有说拒绝的话,但多少还是疑惑。
“六七万,都够买架好钢琴了。”
她的声音很小,还是被齐星辉听到了。
“钢琴以后也会给你买,甚至买你想要的三角琴。但是这次,我想先给爸买块儿手表。他手上戴的那块儿好多年了,边儿上都掉色了,老早就想给他买块儿好的,但总攒不够钱。这次索性就刷信用卡先买了,然后再慢慢还。”
“两三万就行了,也不用那么贵的吧?”
齐星辉迟疑,又道:“我工作这么多年,也没给他送过像样的东西。他年纪也大了,既然要送,就想着尽我所能,送个最好的。六七万也是那么一说,也是咱们能承受的极限了。我去了再看吧!具体怎么买,到时候我给你发微信。”
“也是。你们这一年也是别别扭扭的,咱好好送块儿表也让他高兴高兴。”
齐星辉也的确那么做了。在他看上那块儿萧邦之后,他给孟玉蕾发了图片。港币八万对小家庭来讲是笔巨大的开销,他必须尊重孟玉蕾的意见。
“就凭这个牌子,我也支持。”她回过来,“你想买就买吧!”
“这跟你弹的肖邦可不一样。”
“我知道。我要的雅诗兰黛套装和首饰就先不要了,给蒋蔓的香水和妈的保健品买了就行了。”
孟玉蕾的善解人意让齐星辉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没办法,买了手表,他信用卡的额度都快用完了。他在心里暗下决心,等以后有了钱,给孟玉蕾买更好的首饰和化妆品。
中秋节,齐星辉和孟玉蕾一起将表送到了父亲面前。接过表盒,父亲先是一怔,接着又仿佛很淡然的样子。等他慢吞吞地打开盒子,推了推老花镜,他终于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惊喜,眼睛在瞬间亮了起来。
“这表很贵吧?”父亲问。
孟玉蕾刚要回答,却被齐星辉的胳膊肘撞了一下。
“不贵,没多钱。”他抢着答。
“没多钱是多钱啊?”
“一万多。”齐星辉道。
孟玉蕾瞪了他一眼,可他却像没看见似的。
“一万多也够贵的哇!”
“工作这么多年也没给你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这次去香港正好这块表做活动,挺值得,我就买了。”
父亲将表取下,在自己手腕上比划比划却没上戴上去。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一万多,是够沉的。”
“你戴上试试。表带不合适了我拿到商场去调。”
齐星辉抓过父亲的手腕,挽起他衬衣袖口。当他把旧表摘下来,碰触到他的手掌时,他才意识到,多年来,他与父亲之间的肢体接触竟是这么少。父亲的手因为长年握粉笔而粗糙,而他细长的手指和粗大的指关节却与自己的手如此相像。这种奇妙的感觉让齐星辉感动,好像从父亲这里又重新认识了自己。
看得出来,父亲相当喜欢那块儿表。可是当齐星辉开车周末带父亲去商场调表链时,车子启动的瞬间,却听到父亲说:“去了还是按你的手腕调。”
“怎么了?”
“不止一万吧?我上网看了,那个牌子,没有五六万买不下来吧?”
“唉呀,没那么贵,香港卖的便宜。”
“我知道,你现在工资高了,愿意花钱孝顺我,我当然很高兴。不管几万块钱,咱也不可能回香港把它退了去。但我一个退休老教师,确实没必要戴那么贵的表。我现在的生活就是和你那帮叔叔们喝酒打牌钓鱼,不是所有儿女都这么肯给老子花钱的,让人家知道了也不舒服。”
“那你就说自己买的。”
“我们都几十年老朋友了,他们肯定不信,说不定还要说怪话糟蹋我。”
一时间,齐星辉竟有些难过。
“我的意思是,既然都买了,也别浪费了,还是你戴着吧!你那块儿表从上大学戴到现在也有年头儿了,你出去跟人谈项目,手一伸,也的确有些寒碜了。”
“你别管我,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
“我知道,是你孝顺我的,但算我借给我儿子不行啊?”
父亲总是喊他名字,冷不丁说出“我儿子”这样的话,齐星辉有些意外,更觉得温情。
最后,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那块儿表还是戴在了齐星辉的手腕上。虽然想要送父亲礼物的初衷没有达成,可是父子间的嫌隙却似乎因为这块表消失了。
后来,齐星辉一直戴着那块儿萧邦腕表,他习惯每天晚上把它放进抽屉里,每天早上坐在床上将他戴在手腕上。自打变小之后,它就一直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和老旧的梅花表和天王表放在一起。
第27章 夏日惊喜
三天后,齐星辉把蒋蔓约到了家里。显然,她还是对他如今的样子不大适应,可齐星辉也不大在乎。他给她倒了水,开门见山地,把手表拿到了她面前。
“盒子、发票都在。麻烦你帮我把它处理了,我想给小蕾买台钢琴。我也不知道它能卖多少钱,不够了我再想办法吧!”
蒋蔓犹豫了片刻,重重地点了头。“那架钢琴我还在打听,有消息了我给你打电话。”
“那就拜托你了。”
“买回来放哪儿呢?”
“我跟我妈打过电话了,先放她那边。家里这边你看——”齐星辉指了堆满孩子玩具和杂物的客厅和阳台,“实在是没有办法。小蕾上课的时候她要是嫌吵可以跟保姆下楼散步,反正她每天都要出去的。”
“你们这也真挺不容易的。”
“是她不容易。这么长时间了,她默默扛下所有,不仅没怪过我,还要照顾我的情绪。”
“能这么体谅老婆的男人也不多了。”蒋蔓摇了摇手表盒子。
“她想要钢琴,说到底是为了这个家。如果我没有遇上这个事情,她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她在家当妈妈时也满辛苦的。”
“对,我知道,比从前更知道。”齐星辉点点头,“至少,那时候她不用为日常开销承受压力。”
蒋蔓似笑非笑的表情,让齐星辉心里很不是滋味。作为孟玉蕾最好的朋友,她的“笑”里含着对他肯为孟玉蕾做出牺牲的肯定,而“非”似乎又带了她对孟玉蕾如今因他而落魄的同情。他才刚学会坦然面对妻子,还并不能坦然面对妻子的朋友。他怕被评论,更怕被瞧不起,除了孟玉蕾,任谁都不行。只是这件事除了蒋蔓再没有人可以帮他,所以他才会把蒋蔓请到家里来向她求助。所谓“放低身段”这种事,竟在他这里实现了其字面的意思,当他仰视蒋蔓时,心里还是有种无法言说的屈辱。
蒋蔓将表盒子装进她的包里离开。她离开的时候抱了安安,又亲吻了他的脸颊。齐星辉从她对儿子的亲密中感受到了她和孟玉蕾亲似姐妹的感情,可奇怪的是,这种感情更加剧了他的屈辱感。
蒋蔓走后,齐星辉心里一直很不舒服,这让他不得不反省这种心态产生的原因。他认为自己从不算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丈夫,跟那些对妻子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领导和朋友比起来,他一直对妻子是尊重的。他并不认为男女一定要绝对意义上平等,因为从生理层面上讲,绝对的平等根本无法实现,也很难有实践价值。可是当他面对蒋蔓时,他意识到了,在“作低”这件事上讲,男人比女人要更难接受和消化。而这些东西,却是你想都没想就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你很多年的价值观念。全职妈妈被认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而全职爸爸,总会让人忍不住多问一句“怎么回事?”
而齐星辉现在所感受到的,似乎就是“怎么回事?”的质疑。不是来自于蒋蔓,而是千千万万他假想出来的旁观者,带着冷漠与嘲讽的表情审视着他。男人之所以是男人,从里到外,已经被这个社会渗透与裹挟了太多固有观念,男人如何处理事业,如何对待家庭,甚至如何面对异性,总跟女人有着不同的标准,而这种标准,似乎少不了拿女人当参照。于是,任何一种对标准的背离都是一场“危机”。齐星辉正陷在这种“危机”之中,除了在痛苦中自我调适,他找不到别的出路。
不到一周,蒋蔓打来了电话,说正好她一个朋友是收藏手表的,他愿意出九万。听到价格,齐星辉喜出望外。
“他说这是能给出的最高价了,基本没有还价的余地。如果你不满意,我可以再打听打听。”
“满意满意。我在网上查过,这个价格已经很高了。”
“行,你决定好了就把银号账号给我,我让他给你打钱过去。”
“还给我干什么?你直接去给小蕾买琴吧!如果不够,你跟我说,我再想想办法。”
“我就按九万的预算先看几个吧!到时候让她做决定。”
“好的,太谢谢你了。”
“可是,我该怎么跟她说?”
“这个,我来吧!”
每次孟玉蕾上完钢琴课回家状态都很放松,疲惫却很快乐。她会夸那个小女孩儿的进步,也会期待小姑娘获了奖她能再招几个学生。
“公司那边怎么样呢?最近没听你说过?”
“嗨!就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就一个打杂的,有什么发言权呢?”
“看来你是真不喜欢那份工作啊!”
“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想去啊!特别是最近给欧阳一一代课,这一对比,那份工作就更不可爱了。”孟玉蕾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一个挺身,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我今天跟小吴他们出去买东西,跟着买了张彩票,快,帮我看看中奖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