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骂你都轻了,以后笑笑敢这样我得把她腿打断!”
“怎么女人当了妈的都这么可怕?”
孟玉蕾翻白眼之际,电话又一次响起来,还是齐星辉。
“怎么样了啊?”
“没事儿了,我这就回去了。”
“行,我等你。路上小心点儿!”
“知道了。”
孟玉蕾又转向蒋蔓,强迫自心平气和,“不是当了妈可怕,而是自由也该有个边界。我不会做的事情我就不希望我的孩子做,当然也不希望你做。我总觉得伤害别人是不好的,无论暴力还是情感。无论是谁,亏欠了别人,心里是不会踏实的。”
“总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那样太累了。人应该尊重自己的感受。” 蒋蔓,脸颊终于浮出一抹笑来,“你的踏实,就是不管多晚都有人等你,而我的自在,是不管多晚,都没人管我。”
孟玉蕾摇了摇头,把她赶下了车。
女儿终于同意孟玉蕾陪她排练,前提是正式演出时穿上那件蚂蚁腰的敬酒服。为了能把自己塞进那件衣服里,孟玉蕾几乎豁出半条的命在减肥。前阵子断了晚饭,减肥初见成效,这几天她把午饭的主食也减了,就吃几口菜了事。除此之外,晚上还要做三组仰卧起坐,一组三十个,要是还有一口气在,就再加几十个倒蹬车。每天晚上关上了灯之后,她都饿得眼冒金星,梦里都是大鸡腿和羊肉泡馍。
这次演出是笑笑的提琴老师和行业里另外几位老师一起组织的,除了小提琴,还有钢琴、大提琴、长笛等乐器。他们特意租了间小音乐厅,还配上了三角钢琴。但因为租金问题,正式演出只能放在周三,而彩排就安排在了周六的上午。
第一次彩排,孟玉蕾为了笑笑开心,决定穿条裙子。可是一翻衣柜和箱子,才发现这几年失于身材管理,她几乎没买过像样的衣服,好容易找条裙子,穿倒是能穿上,样子也规规矩矩,可是纯亚麻的颜色和质地,实在过于素净。这条裙子当初是品牌做活动凑满减买下来的,因𝖒𝖑𝖟𝖑为不喜欢,所以没怎么碰过。
但好歹是条裙子。虽然不大理解小女孩儿们对漂亮裙子的执念,但孟玉蕾决定尊重她。本来就是笑笑的汇报演出,只要她能开心,自己穿什么都不重要。
裙子实在太过素净,也并不比平时能吸引什么目光,但是人瘦了一大圈儿,走起路来腿下生风,倒也觉神清气爽。
不过高跟鞋就有些麻烦了。这项伟大的“发明”天然地与母亲这个身份作对。孟玉蕾在网络和电视上也见过踩着恨天高抱着孩子的辣妈,只是这种打扮实在太过戏剧效果。对她来讲也不是不行,只是在她这种谨慎的妈妈看来,高跟鞋抱孩子实在太过冒险。她即使容许自己摔倒,也不能容许摔倒时磕碰到怀里的孩子。
孟玉蕾从鞋柜缝隙里翻出了一双高跟鞋,确切地说,它勉强算得上中跟。黑色基本款的皮鞋,安安百天拍全家福时她特意买的。和半柜子的运动鞋和平底鞋比起来,这双凑合能跟裙子搭配。
亚麻色裙子配黑皮鞋,笑笑说她给出七十分,孟玉蕾刮了她的鼻梁,“等你正式演出时,妈妈争取九十分!”
“你穿那条红裙子我就给一百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孟玉蕾笑着和女儿拉勾,心里不由地捏一把汗。这三天,拼了!她暗下决心。
三个孩子演奏完,吴老师接过话筒,“下面有请齐微寒演奏圣桑的《天鹅》,给她伴奏的是她的妈妈孟玉蕾。”
掌声响起,孟玉蕾一手拿着谱夹一手拉着笑笑。母女俩鞠躬,笑笑回看她一眼,孟玉蕾给她点点头,后退一步坐在了琴凳前。
母女俩已经练过很多次了,与其说是配合,不如说孟玉蕾完全迁就女儿。她深知她在哪里节奏不稳,也知道哪里强弱表现不出来,钢琴虽然是配角,但她也竭尽全力,想要让两个声音听起来和谐美妙。
虽然是这样小的舞台,台下坐的也都是同学和家长,可是能和笑笑一起演出,孟玉蕾还是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新奇和欣慰。这是当母亲才会有的复杂感受,她一面替她担心,怕她慌张,怕她错音,可是一面又深感骄傲,她的小姑娘,就这样勇敢地站在众人面前,展示她最好的那一面。
伴奏时孟玉蕾不时望向笑笑,嘴角也会不自觉泛起笑容来。这个瘦瘦的小丫头,穿着她最喜欢的粉色公主裙,扎着高高的马尾,头上束着红色的丝带。她刚上台时脸蛋上因拘谨而升起的红晕在旋律的此起彼伏中慢慢褪去,她逐渐放松,甚至可以轻轻摇摆。她小小的身体仿佛体味到了音乐中的优雅和神思,这些美妙的感受是孟玉蕾一直希望她能体味到的,而这一刻,她似乎取得了小小的成功。
演出不敢说完美,和在家练习相比,笑笑显得太过紧张,可是完成度不错,达到了她想要的音乐效果。三分钟不到,最后一个音符从孟玉蕾的指尖倾出,她缓缓落下手臂,体味着余音的美妙。一扭头,女儿正望着她,母女对视,都笑了起来。笑容矜持而羞涩,可其中隐藏的互相成就的喜悦,胜过千言万语。
观众席掌声响了起来,吴老师还带头吹了口哨。孩子们依然在跑来跑去,家长们也忙着交头接耳,台下乱哄哄地,却也不乏真诚。可是对于观众的反应,孟玉蕾全不介意,刚一走下台,她就将笑笑紧紧拥在了怀里,她所得到的已经超出了预期,这实在是一次很棒的体验。
第30章 减肥大战
从小剧场出来,笑笑一直喊饿。
“妈妈,我想吃那家卤肉饭,好久没吃了!”
“行,走吧!”
孟玉蕾给齐星辉打了电话,把琴放进车后背厢,便拉着女儿的手上了过街天桥。
小剧场外有很多琴行,孟玉蕾在这里带过课,对这一带很熟悉。这家台湾卤肉饭她来过很多次,一份卤肉饭再加一瓶冰峰,一直是她的心头好。可是想想艰巨的减肥任务,她一口也不敢吃,于是只给笑笑点了一份儿,自己就抱着大水杯在一旁咬吸管。
店里人不算多,饭上来很快。女儿闻着香气就惊喜地“哇”了出来,一大口塞进嘴里,问道:“妈妈你不吃吗?”
“不吃。”
“你不饿吗?”
“饿也不能吃!”
孟玉蕾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对着女儿的盘子咽口水,全凭坚强的毅力抵抗着美味卤肉饭的诱惑。
“妈妈你尝一口吧!”笑笑将勺子举在孟玉蕾面前。香气像长得勾子似地挂住了孟玉蕾的鼻腔,勺子上裹着酱香的肉沫和米饭泛着温柔的微光,向她的口腔热情招手。
“不吃,你吃吧!”
孟玉蕾把目光转向手机屏幕。屏保上维密超模的细腰和大长腿给了她力量,她又一次将口水咽了下去。
肚子咕咕叫的煎熬时刻,她只能催着笑笑赶快吃完离开。可是笑笑吃饭向来很慢,像小鸡一样一粒米一粒米地数过去,看着孟玉蕾百爪挠心。
“不好吃吗?”
“好吃呀!”
“那你倒是吃快点儿啊!”
“好吃的东西要细嚼慢咽。”
“行,你慢慢咽吧!”
孟玉蕾的肚子饿的冒酸水,她恨不得立刻点一份儿来大快朵颐,可是想想红裙子拉不上的拉链,她只能将口水咽下去。就剩三天了,等笑笑正式演出完,她一定要好好吃一顿。先来两份卤肉饭打牙祭,接着还有披萨、火锅、羊蝎子、葫芦头泡馍......
美食一碗碗一碟碟在孟玉蕾眼前飞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个个都让人心潮起伏,比最热烈的爱情还让人向往。孟玉蕾越想越心焦,可笑笑依然慢吞吞。孟玉蕾只能左看看右看看,试图转移注意力。
“妈妈你下午能带我看电影吗?”
“不行,下午还有课呢!”
“你不是刚上了吗?”
“那个姐姐马上要比赛了,又加了几节课。”
女儿的勺子在碗里转呀转,不大高兴的样子,“这个暑假,你都没怎么陪我。”
“还没陪呀?最近不是抽空就陪你练琴吗?”
“练琴怎么叫陪?一拉错你就大呼小叫,连个笑脸都不给我,这算什么陪?”
孟玉蕾心想“奶奶在旁边我都收敛多了”,可是不敢说出来。这个小人儿现在越来越难哄,她也开始学着小心翼翼。
“那你想要怎么陪呢?”
“就像过去一样,我们可以逛街,可以下楼玩儿,你还会陪我下跳棋、过家家。”
“这不是有爸爸吗?”
“爸爸整天围着安安都忙不过来呢!现在都是我自己跟自己玩儿,可没意思了。”
“你可以跟小朋友下楼玩儿呀!”
“可是还没玩儿几分钟爸爸就叫我,他总是不放心我下楼。”
“那你去奶奶家。”
“奶奶家有什么好玩儿的?只剩看电视,奶奶又不让我多看。”
孟玉蕾明白了,是女儿想她了,这段时间,她的确忽略她了。一时间,她心情复杂,因为心疼女儿,也不觉得饿了。
“可是今天不行,我答应那个姐姐要给她上课。不过我有个好主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上课,正好看看那个姐姐有多认真。等上完课我带你去看电影好不好?”
“真的?”女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
“妈妈我吃不了了。”笑笑放下勺子。
“把鸡蛋吃了!”
“吃不了了,肚子快撑爆炸了!”
孟玉蕾瞪着女儿,咽着口水,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这几天她的午饭不过一根香蕉一包牛奶,每天连香蕉的大小都要细细地纠结一番。今天的香蕉和牛奶是她昨晚就挑好的,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家里的厨柜里。她原想着送女儿回去时再细细品尝,现在临时决定整个下午陪着女儿,那她什么时候吃午饭就还不一定呢!
孟玉蕾盯着女儿吃剩的鸡蛋和半碗卤肉饭,终于把手伸了出去。
“真是朱门酒肉臭,途有冻死骨呀!不吃我吃,我都快饿晕过去了。”
说完,她把盘子抓了过来,将满满一勺饭塞进了嘴里。米饭和肉末混在一起,伴着绝美的酱香味儿,孟玉蕾仿佛一秒升入天堂。一口接一口,她把灵魂都交给了味蕾,整个宇宙的和谐和美妙都在嘴巴里轻轻旋转,世间最美妙的感受莫过于此,她几乎要感动到流眼泪了。
当盘子里一粒米一点儿鸡蛋末儿都不剩的时候,孟玉蕾突然惊醒过来。红色的敬酒服仿佛向她发来嘲笑,让她忍不住惊呼一句:“啊!这就吃完了!”
“妈妈你怎么了?”
孟玉蕾吸了吸空空的嘴巴,意犹未尽是真的,后悔也是真的。这几口卤肉饭,怕是晚上五百个仰卧起坐都消耗不了。懊恼像蛇一样纠缠而来,她觉得自己比刚吃过人参果的猪八戒都可怜,猪八戒只是后悔自己没有细细品尝,而她还得担忧会因此发胖。
女儿正一脸疑惑地盯着她,孟玉蕾只能收进满肚子的心事,强装镇定道:“没什么,走吧,走吧!”
给一一上课,和女儿逛商场,带她吃冰激凌,和她一起看电影,整个下午和谐而美好。时间仿佛退回到了安安出生前,那个她眼里只有女儿,而女儿眼里也只有她的时候。只是她长高了,母女俩聊天的内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坐在昏暗的电影院里,面对着无聊的动画片,孟玉蕾不由地陷入思考。同样都是在外工作,为什么齐星辉可以对忽略了孩子的情感需求那么坦然,而自己今天被女儿稍一抱怨她就如此地难受与自责,难道母亲和父亲天然地不同吗?说相同也不对,毕竟怀胎十月母乳喂养是父亲无法替代的,而这个血肉连接的过程让孩子自然地和母亲更加亲密;可是说不同似乎也不应该,越是母亲在生理上付出得多,身为父亲就更应该在别的方面补回来,比如起夜喂奶、照顾孩子,更重要的是,是要照顾妻子的情绪。在育儿方面,母亲和父亲不应该处于对立的角色,而是应该合作融合、相互体谅的。
反观齐星辉,他在很多方面做得并不算好。给孩子洗衣服、做辅食,他做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带孩子玩游戏、读绘本,他也并没有太多耐心。关于孩子的喜好,什么年龄该学些什么,什么时候该送什么辅导班,他的大脑从来就没清楚过。可是因为他在外工作,他负责赚钱,所以那些不足之处似乎都可以被原谅了,而因为孟玉蕾爱他,所以她接受这一切也并不艰难,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别人家似乎是那样,而自己这样也总是不差的。
所谓“家庭分工”,真是个奇怪的命题。你主外,我主内,我就要心安理得地接受你对“内”的一切空缺,而所谓的“外”,却一点一点离我远去,让我丧失跨出去的能力。这种失去,不止是机会成本,而是社会认同感,是一点一点往下坠落,最后造成夫妻不平等的原因。
当孟玉蕾意识到这一切时,她突然感到庆幸,齐星辉的突然变小,似乎是老天给了她一次机会。原来从她婚后一节一节停掉学生的钢琴课起,她就在一点一点地变小,小到从广阔的“外”缩到家庭的“内”,小到脱离社会,更小到只能躲在齐星辉的羽翼之下。
而如今,齐星辉被神奇变小,她却不得不逼着自己支棱起来,再一点一点变大。她要“大”到支撑起自己,更支撑起这个家。多少个夜晚,她都在默默祈祷,希望一觉醒来齐星辉能够恢复原状,而她就可以挺起腰杆给周经理打电话说她不干了,她可以给齐星辉做好早饭,为他熨烫好衬衫擦好皮鞋,像日本妻子那样躬身送他去上班,而她便可以送女儿上学,推着儿子下楼晒太阳,享受她怀念已久的所谓平静与安心。
可是,那真的是安心吗?或许,它只是在齐星辉庇佑之下的虚伪的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全仰仗着齐星辉的良心。她以前怎么从未想过那份安全感或许会很脆弱,她怎么从来没料到它会有凭空消失的一天?
突然之间,孟玉蕾意识到,她不要那样的日子了。她并不天然地该去当家庭主妇,齐星辉也不是天然地就该享受自己的照顾和鞠躬。在生活的选择方面,他们本该是平等的。他所面对的“外面”的复杂和别人的“臭脸”,她也有能力应对,而对两个孩子的照顾,他也有只属于父亲的责任与义务。这不是简单的谁挣的多谁挣得少的问题,也不是所谓家庭分工配置的问题,而是生命心愿的问题,彼此尊重,并有勇气让两个人都活得精彩。
于是,孟玉蕾决定,即使齐星辉变回来,她也不要再变回去了。刚才上课时,欧阳一一那首贝多芬奏鸣曲进步很大,她从那孩子的进步中体会到了成就感,从欧阳妈妈眼中得到了欣喜与肯定,她开始期待欧阳上台的精彩,无论比赛结果如何,她做好了和她们分享的准备。
这是独属于她的生命体验,她参与、努力、并得到肯定,而这些感受,是在齐星辉的羽翼之下体会不到的。原来,她完全有能力构建自己想要的世界,原来,只要努力就能做出改变。
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去了。她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