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中午那几口卤肉饭,孟玉蕾决定下楼跑上几圈儿。最近儿子在学走路,把齐星辉累得够呛,孟玉蕾一回家,他把安安交给她,瘫进沙发里怎么也不肯起来了。孟玉蕾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把女儿和儿子“寄存”到婆婆那里,才蹦蹦跳跳下了楼。
孟玉蕾跑完三公里,正弯着腰喘大气儿呢,一个法国的电话打了过来,竟然是夜兰。
“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孟玉蕾气喘吁吁。
“想你了呗。”夜兰依然是懒洋洋的声音,“就问问你那个孩子带得怎么样?”
“还不错,她妈妈坚持让她弹热情,我开始也觉得困难,但她妈妈很上心,孩子也很努力。今天下午刚上完课,进步很大。”
“那就好。”
“但是现在这些孩子们都很厉害,好像从娘胎里出来就会弹琴一样,所以一一比赛到底能拿到什么名次真不好说。”
“没关系,尽力就好。”
“你专门打电话问这个啊?”
“也不是——”
“怎么还吞吞吐吐?跟未婚夫吵架了?”
“没有。”夜兰的声音拉得老长,“蕾啊,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啊,怎么了?”
说完,孟玉蕾只觉后背发凉,该不是夜兰也知道齐星辉的情况了吧?可是转念,又觉得不可能,蒋蔓怎么可能说出去?自己交待过年事情,孟玉蕾相信她比刘胡兰的意志还要坚定。
“这不一直在外面吗?也不常和姐妹们见面,就挺惦记大家的。”
“你到底怎么了?吞吞吐吐地也不像你的风格啊!”
“蕾啊,你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就跟我说,虽然咱也不是大富大贵,但是如果你有需要,我一定倾尽全力。”
“嗯,我知道了。”
“我刚给国内几个朋友说了,想让他们再介绍一些学生给你,你没问题吧?”
“当然了,我现在手上只有欧阳一一那一个孩子,你尽管介绍吧,我都收!”
“那就好,有情况了我跟你联系。”
“行,那先谢谢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
挂了电话,孟玉蕾眉头一皱,事出反常必有妖。思前想后,她又给蒋蔓打电话,可是蒋蔓正在仓库忙着点货,说一会儿给她回过去。孟玉蕾只能先把它搁置下来,去婆婆家接了两个孩子就回家了。
第31章 塞翁失马
一到家,又有一堆的事情要忙。晾衣服、催笑笑练琴、整理儿子的玩具、冲奶……而齐星辉依然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孟玉蕾喊了他几遍,他去给儿子放了洗澡水,又回到了沙发上,仿佛沙发是多爪的章鱼一样牢牢抓着他。孟玉蕾想要抱怨,想想他给自己买钢琴的心意,又忍了回去。
孟玉蕾正在卫生间给儿子洗澡,齐星辉突然大喊一声,“老婆,这是不是你跟笑笑?”喊完,他终于冲破了沙发的束缚,“腾”地跳下来,一路小跑冲到了孟玉蕾身边。
“什么东西?”
孟玉蕾擦擦手接过了手机。
屏幕上是齐星辉打开的短视频,画面是中午吃饭那家卤肉饭店,而屏幕中央正是相对而坐的孟玉蕾和笑笑。笑笑在看着孟玉蕾,而孟玉蕾正埋头吃饭。她旋风般地扫完笑笑剩的米饭和鸡蛋后,意犹未尽地盯着干干净净的盘子一脸愁容。
短视频配文是“生活困难,母女俩只点了一份儿卤肉饭,连一颗鸡蛋都舍不得加。妈妈让给女儿吃,自己便饥肠辘辘地望着她。小女孩儿看穿了妈妈的心思,不舍得吃完,把半份儿米饭还有那颗鸡蛋都留给了妈妈。母女俩推让半天,母亲终于吃掉了半份儿饭和那颗鸡蛋。看到她们粒米未剩的盘子,几次想再买一份儿送给她们,可终究没有勇气。最珍贵的不是卤肉饭和鸡蛋,而他们寒酸却伟大的感情……”
后面还有一堆拿腔拿调,想要催人泪下的煽情赞叹,可孟玉蕾却看不下去了。她脸涨得通红,牙关咬得“咯嘣”响。她将毛巾一把甩进盆儿里,一圈水花溅起,洒了齐星辉满身。
“这神经病吗?”她大喊。
“这是你和笑笑吗?”
孟玉蕾气得跺脚,“你自己的老婆和闺女你认不出来?”
安安被吓得哭起来,齐星辉看看儿子又看看妻子,着急不知道该哄哪一个。
“这从哪儿来的?”孟玉蕾又回来,满脸怒气。
“就在抖音里,系统推送的。”
孟玉蕾忍不住,抢过手机又看了一遍。从镜头角度看应该是有人从笑笑右后方拍摄的,镜头之下,孟玉蕾的五官和笑笑的耳朵一清二楚,甚至看得见水杯上黄色的小狮子。而镜头之下的亚麻棉裙和简单的马尾,的确让孟玉蕾显得寒酸。
视频配着温柔的音乐歌颂着母爱的伟大,一行行弹幕飘过,全是被感动的赞叹。右下角显示视频的播放量已经超过了一万,评论里甚至出现了要给母女俩捐款的呼吁。
“你说你,想吃你就再要一份儿嘛,咱就是再穷,一份几十块的卤肉饭还不至于吧!”齐星辉道。
“我在减肥你不知道啊?”孟玉蕾大喊一声。
“减肥你还吃卤肉饭?”
“我饿得受不了嘛!”
“那你就要一份儿好好吃不行吗?”
“算了,你没减过肥,你不懂。”
喊完,她突然明白了夜兰那通奇奇怪怪的电话,八成也是因为刷到了这通视频才打的。她没有在背后幸灾乐祸,反而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助,这让孟玉蕾觉得有些感动,可更觉得丢脸。
“你别急,我给这个做视频的人发消息,我让他删除。”
“看的人这么多,他不删怎么办?”
“不删咱们就告他侵权。”
“行不行啊?”
“我先跟他联系。”
俩人忙着盯手机好一会儿,被安安的哭声拉了回来。原来他在浴盆儿里站了起来,被滑倒,又掀翻了浴盆儿。水倒了满地,他脑袋也磕到了马桶上。安安的哭声把笑笑也吸引出来,她不耐烦地大喊,“你别哭了,好吵呀!整天就知道哭!”
笑笑一喊,安安哭得更大声了,家里像炸开的马蜂窝,顿时乱作一团。孟玉蕾过去抱儿子,才发现他脑袋上又多了好大一个包,心疼不已。她给儿子擦干身体,将他抱上床抹药,齐星辉见状,很默契地哄着笑笑,将她连拉带扯弄回了房间。
齐星辉奉孟玉蕾之命拿来了冰块儿,可是冰块儿太凉,安安嫌难受,拳打脚踢不愿意孟玉蕾碰他。齐星辉接过冰块儿,跟他做游戏似地,哄哄逗逗,才算给他脑门儿上冰敷了一会儿。
“不用去医院吧?”齐星辉问。
“就磕这一下,去什么医院?”
“笑笑小时候膝盖蹭破皮你不都要去医院吗?”
“那是没经验。”
齐星辉笑起来,“你呀,就是人家网上说的,一胎是掌上明珠,二胎是围栏里的小猪。”
“我烦都烦死了,你还笑!”
“短视频的事儿啊?”
“不然呢!”
“嗨,那算什么呢?我看拍得挺好的,刚开始我还挺感动的,直到认出这不是我老婆跟闺女吗,这才觉得不对劲。你别多想,我看网友也没什么恶意。”
“你一天又不用出门,当然不觉得,我天天还得在外头跑,不定别人怎么看我呢!”
孟玉蕾脱口而出后,意识到这个话不合适。齐星辉不是不用出门,而是不能出门。她立刻找补,道:“这不是,虽然咱们日子过得紧巴巴,但也没有穷到被几十块为难的地步,这不是被人知道了,你脸上也没光吗?”
齐星辉却很从容,“也是,我这就给那个拍视频的发私信,让他删了。”
孟玉蕾哄着儿子,电话又响了,是蒋蔓打来的。
“我刚先给夜兰打电话了,她说在什么视频里见着你了,才给你打的电话。到底什么视频?你俩这么神神秘秘的。”
孟玉蕾将今天吃饭的事情和视频内容给蒋蔓描述了一遍,没想到她听罢几乎笑出了猪叫声,“快快,发给我看看!”
“你不嫌丢人啊!”
“现在多少人想火还火不了呢!你先发来我看看。”
“等等,我让齐星辉给你发。他现在跟拍视频的人谈判去了,让他删掉。”
五分钟之后,蒋蔓的电话打了过来,依然笑声不止。孟玉蕾皱着眉头等她笑完,这才道:“我都烦死了,你竟然开心成这个样子!”
“这是个好机会呀!”
“什么?”儿子扑进怀里,孟玉蕾索性放开外音,把手机放在一旁。
“给你招生的好机会!”
“我不懂。”
“你想想,像你这样重新开始的钢琴老师,最难的是什么?当然是招生了。招生最需要什么?当然是宣传了。这个视频有一万多人看了,而且都是本地推送,这可是个宣传你的好机会呀!咱们去找那个博主,先别急着删,让他就留着攒流量。随后再让他安排一场对你的采访,解释一下这个乌龙事件,这不招生宣传就有了吗?”
孟玉蕾听得脑子嗡嗡响。她明白了蒋蔓的话,只是她从没想过还有这样的思路。
“你现在要做的,先注册一个视频账号,把你以前的视频全都发上去,也不用太长,两三分钟的片段就行了,太长了也没人有耐心看。”
“这我还得找找。”
“我来弄,都在电脑里,我可以剪辑。”齐星辉走了过来。
孟玉蕾抬头看他,有些惊诧。
“不够了你就现弹现录,网上找些流行歌曲,什么好听你弹什么,什么红你弹什么。先把账号撑起来,自然就有学生来找你。我早就想过让你利用短视频招生,看你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怕你也没时间弄,既然有了这个机会,不用太可惜了。”
“有用吗?”
“有没有用不好说,你不弄肯定没用。”
“有用,有用。”齐星辉在一旁鼓励,“现在好多人利用短视频做广告呢,别人可以,你当然也可以。”
孟玉蕾将信将疑地看着齐星辉,“看来你在家带孩子没少刷手机呀!”
齐星辉朝她挤挤眼,小声道:“蒋蔓还在呢!”说完,他对着孟玉蕾的手机道:“蒋蔓,我明白你意思了,这个账户我来弄,等我把内容丰富一些再跟那个视频博主联系,到时候让他直接转发,趁机给玉蕾做招生宣传,对吧?”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公司这两年也跟一些本地网红合作过,后期我找他们再做做推广。既然咱还想继续做钢琴老师,那就朝这个方向去努力。孟玉蕾,你听到了没?”蒋蔓的声音高了八度。
“听到了,听到了。”
“你就好好弹琴,好好教学,剩下的交给我和齐星辉。”
“行,我听你们的。”
为孟玉蕾经营账号让齐星辉精神抖擞。一整晚没睡,他把孟玉蕾从前弹琴的视频都整理了一遍,剪出了几十个他认为不错的小视频,一条条地发在了“玉蕾钢琴教育”的账号下。他还很有耐心地下载了很多流行歌曲的五线谱,等着孟玉蕾录新的视频。虽然那些谱子他一点儿都看不懂,但他还是按名称页码整理得清清楚楚。
当齐星辉准备这一切时,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从前一杯咖啡加班画图到天亮的感觉又重回心头,工作的成就感和黎明一起到来的喜悦会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栗,他喜欢那种彻夜投入、完成后的释放和交付图纸后对一幢大楼的向往。可是现在,他是在为妻子的事业奔忙,竟也体验到了久违的成就感。他希望妻子能从事她想要的工作,希望她能像从前的他一样从工作中找到快乐,更希望她取得一些成绩,不然他整晚忙活些什么?
可是心头依然有些微妙的情绪,他很怕她的事业发展得太好——她能挣来很多钱当然是好的,但是总不能比自己从前挣得多吧?这不止是颜面的问题,而是一种否定。
可是转念,齐星辉又觉这种否定来得不合逻辑,夫妻二人,真的要相互比较吗?谁挣得多,谁挣得少?谁能力强,谁又比较弱?若在他变小之前,这些比较或许还有讨论的余地,可是现在,他的体形只有她的三分之一不到,他在任何层面上都不能再和她相提并论,那这样的比较还有什么意义?
是的,必须得认输,向生活认输,更向孟玉蕾认输。可是,孟玉蕾就赢了吗?她从中体会到胜利的快乐了吗?她完全没有!她似乎比他更期待他能早日变回去,让生活恢复正轨。在他变小的整个过程中,她比他更焦虑、她吃了更多的苦、承受了更大的压力。所以,这种比较是没有意义的,夫妻二人是一体的,是共同进退的,好胜心与虚荣并不该存在于夫妻之间,男人的尊严也不该置于妻子前面。
想到这里,齐星辉释然了。他比刚才更期待孟玉蕾的事业能够拨云见日,希望她好,希望她更好,而他自己的事业、年薪、面子,并不该成为她事业的坐标系,他要做的,就是帮着她,拉着她,甚至推着她,喜欢她,让她继续向前。
关上电脑,齐星辉钻进了厨房。今天是周日,他们三个可以多睡一会儿。他用手机播放孟玉蕾毕业演奏会上的视频,他听她弹贝多芬、弹肖邦,一种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
结婚前,他去琴行接她的时候,总能看到她认真演奏的样子。那时候的他真的被她深深吸引。她精致的五官,她说话时灵动的神态,她的开朗乐观,还有她弹琴时认真的样子都让他着迷。他多么幸运地将她娶回了家,跟她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可是当初那种迷恋,却在不知不觉中消退了,与其说消退,不如说是损耗,损耗在柴米油盐中、损耗在孩子的屎尿屁中、损耗在乏味的日日夜夜中。爱情和亲情在不知不觉中你退我进,爱情究竟还剩多少,他不知道,也不敢想。或许,只能把年龄当药方,当你知道全天下无数的夫妻都是这样一起变老时,关于爱情的问题就被匆匆解决了。只是,心底深处,终究还是有一丝遗憾吧!
关于爱情,他想到自己从前一些荒唐的事情,他也对别人动过心,并摇摆不定。当心悸的波浪退去,感情片甲不留,如今只剩懊悔。他又感到庆幸,在事情变得不可控制之前,他拥有足够的理性。可人总是微妙的,在不同的境地,会有不同的感受。他的确意识到了自己的转变,当他深入家庭,比起从前,就像多走了一段路。而这一段路,让他的是非观念更加清楚。除了庆幸,他似乎更懂珍惜,这种感受让他如今对家庭的付出更加心甘情愿。
齐星辉踩着凳子摊煎饼的时候,孟玉蕾倚着房框看他,“了不得了,你连煎饼都会了!”
“这有什么难的?网上看看就会了。”齐星辉倒了一勺面糊进去,将平底锅轻轻一转,面糊就在锅底均匀地摊了开来,“你昨天不是批评我看短视频吗?这些手艺我可都是在短视频上学的。”
“土豆丝也切得不错啊!”
“这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两个土豆切了整整三十七分钟。”
“这么精确?”
“一首贝多芬奏鸣曲,一首肖邦的圆舞曲,正好三十七分钟。”他指了指一旁的手机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