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非说她看见了。”蒋蔓道。
“我们是真看见了,孩子就趴在窗缝盯着外面,我们叫了一声,孩子就不见了。对吧,你也看到了吧?”胖阿姨扭头问一旁的同伴。
“对,我也看着了,我们就说这谁家的孩子,这么小给留到车上多不安全,接着她就过来了,非不信。”另一个阿姨用陕西方言附和。
“你们年轻小姑娘别光顾着自己,打扮得这么招摇,对孩子可真是不上心!你们要这样子虐待孩子我们可要叫警察了。”
听到被叫“年轻小姑娘”让孟玉蕾欣喜不已。可两位阿姨的态度却让她哭笑不得,“阿姨,我平时不这么穿。就是孩子今天演出,我们要一起上台才穿成这样。我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怎么会虐待他们?行,我开车门给你们看。”
孟玉蕾不放心地朝里瞧瞧,估计齐星辉躲到附驾下了,便解锁了车子,打开后排车门,惴惴不安地等着两个阿姨查看。
两位阿姨也毫不客气,捂着自己的包就钻脑袋进去看。
孟玉蕾灵机一动,探过身子一把将后排笑笑的蜡笔小新靠垫拿了出来,“阿姨,你们看见的八成这个吧!你看这,搭在儿童座椅上的确是像个孩子啊!”
蒋蔓忙附和,“可不是嘛,远看更像。”
一个阿姨接过蜡笔小心,歪着脑袋跟同伴说着什么,两人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还看着他动呢!”胖阿姨喃喃。
“可能你们看见的时候它正好从座椅掉下去了,你们就真以为是个孩子。”孟玉蕾道。
说方言的阿姨不肯罢休,还要上去检查。孟玉蕾没留神,她整个身子已经钻进车里,还扭头朝前排看。
孟玉蕾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阿姨立刻就能被齐星辉吓出尖叫声来。可是没有,阿姨只是悻悻地下了车,对胖阿姨说,“真没有,我怕是看花眼了。”
“咱俩人都看花眼了?”
“就是这个靠垫。太阳快落了,光线不好你们没看清也很正常。”蒋蔓道。
“那行吧,孩子没放车里就好。我俩都是当奶奶的,就爱替孩子操心。”胖阿姨道。
“不好意思啊。”方言阿姨略显尴尬。
“没事没事,我也是当妈妈的,要我也一样。”孟玉蕾笑道。
她们摆了摆手,“你们快忙去吧!”说完,两人挽着手离开了。
直看到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停车场转角,孟玉蕾长舒一口气跳上了车。可是这次,她更被吓了个半死,齐星辉真的不见了。
“啊?他不会逃跑了吧?”蒋蔓钻到车那边草丛里查看。
孟玉蕾依然在车里找,她把座椅一一掀开,恨不得把副驾拆了,可是只在儿童座椅下找到了齐星辉的手机。
“完了,手机都没带,这可怎么找?”孟玉蕾魂都丢了一半,“这要被别人抓了去,可不得开膛破肚地被做实验。”
“唉呀,妈呀!”突然,孟玉蕾听到了熟悉的声线。
“齐星辉!”她压低声音喊道,扭着脖子左右查看。
“我在这儿呢!”声音是从车后面传来。
孟玉蕾忙绕到后背厢,一把掀开后盖。隔着折叠的婴儿车,齐星辉正躺在整理箱里,怀里抱着她刚换下来的运动鞋。
“你怎么在这儿?”孟玉蕾喜极而泣。
齐星辉指着后背厢上层的挡板,“我硬挤下来的,挡板挤坏了,刚才一直用手托着,累死我了。”他说完,手一松,黑色的挡板咔嚓降下去挡在了他的脑袋上。
孟玉蕾将折叠车卸下来,“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跑哪儿去了呢!”说完,她伸手去拉齐星辉,“走吧,蒋蔓也过来了。”
“你别碰我,我刚闪着腰了。个子小了,腰还是老腰。”
“唉呀,没事儿吧?”蒋蔓问道。
“你让我慢点儿起,一动就疼。”
“你说你,老老实实在车里待着,趴车窗干嘛,被人看见了吧?”
“刚才有个妈妈在这儿揍孩子呢,那小胖脸儿妆都哭花了,我看着心疼,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被盯上了。”
孟玉蕾白他一眼儿,“操别人家的心!”
“这不是没揍过孩子嘛,看着学学经验。”
“你敢揍我孩子试试!”
“你俩别贫了,赶紧的,你还上台呢!”
齐星辉慢腾腾地从整理箱爬出来,被孟玉蕾小心翼翼地放进堆车里。大热的天气里,帽子、口罩依然一样都不能少,再拉上纱帘,的确是很难看得出来了。
伴着音乐厅里传出来的大提琴和钢琴的乐声,蒋蔓推着车走向观众席,而孟玉蕾拎着裙角向后台小跑而去。
第33章 无处隐藏
齐星辉终于出门了,虽然一路上提心吊胆,但是太值得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傍晚这样呼吸舒畅过。可是在车里折腾了那一通,让他胳膊上擦了好几道红印,腰也闪到了,一动就疼。
他把拍摄视频的任务交给了蒋蔓,自己便安心躺在了推车里。推车里是挺舒服,可是两眼所见只有单调的天花板,变幻的只有灯。角灯、灯带、水晶灯还有音乐厅奇奇怪怪的壁灯。今天出来不算尽兴,灯倒是没少看。
“阿蕾的账号我都看了,不错诶,有一百粉丝了。”蒋蔓道。
“点击率还是一般。罗小黑豆今天下午把解释的视频发出去了,看能不能引点儿流量过来。”
“你说什么?”蒋蔓的小巴凑了过来。
“算了,回头再说吧!”
被蒋蔓推着,让齐星辉很不自在。她推孩子不大有经验,没有孟玉蕾推得那么稳,关键是,她是孟玉蕾的好朋友,与她单独相处让他很不自在。
好在终于进了音乐厅,音乐声盖过了一切,两人终于不必再说话了。
蒋蔓挑了最后面一排角落位置,最偏僻隐蔽,推车还可以停在墙边。齐星辉只要努力抬头,就能透过纱帘看向远处的舞台。不过一直抻着脖子实在不舒服,他打算攒着劲儿等孟玉蕾和笑笑上台的时候再看。反正音乐会都要靠听的,能躺下来翘着腿听,他大概是音乐厅里最惬意的人。
齐星辉不大懂音乐,但也能听出好听来,特别是中国歌曲。他正沉浸在小提琴曲《梁祝》的美妙旋律中时,蒋蔓突然俯身过来,急急道:“阿蕾发消息说她头晕眼冒金星,八成是饿的,我车上正好有盒巧克力我给她送过去。你躺着别动,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也没等他同意,她就将推车罩子拉到了最低。齐星辉只觉眼前一暗,就听见她的高跟鞋“笃笃笃”越来越远。
齐星辉慌急了。眼前一半车罩一半昏黄的天花板,《梁祝》声仍在耳畔,可是他已无暇享受音乐。他将薄毯子一把拉起,直盖到眼睛,接着紧紧缩起身体,不自觉地贴向车壁,仿佛能将自己隐身似的。
他有些担心孟玉蕾,他早就说过她那么半绝食似的减肥迟早要出问题,可是没办法,她爱女心切,为了能穿上那条裙子,她简直连命都不要了。要是她在眼前,他肯定要批评她,可是他如今被困在推车里,除了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梁祝》终了,是喧嚣的掌声,齐星辉从中听见脚步声、咳嗽声、还有交谈声。吵杂声没有让他害怕,反而有些安心,也许越是热闹,他越不会被注意到吧!
“我们的音乐会已经进行过半,现在中场休息十五分钟。”
一个女声传来,齐星辉被惊地几乎跳起来。“竟然还有中场休息!”他咬着牙,焦躁不安。
周围是乱哄哄的一团,比刚才更多了许多脚步声。齐星辉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仿佛身处于恐怖电影中,周围尽是可怖的巨人,而自己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倚着一根草芥,苦苦哀求上帝的保佑。
“这是谁的推车啊,在这儿挡路。”一个中年女声传来,“诶,怎么没人要啊?”
接着,车子被推动,“咣”一声撞在了墙壁上。齐星辉觉得头一阵晕,却没想到车子开始迅速滑动,而且不像有人推着的样子。他明白了,这辆推车轮子上有个刹车片,只需轻轻一踩就不会被轻易推动,而它一旦松开,就会顺着坡度滑下去。是的,音乐厅的过道是有坡度的,他刚反应过来,车子已经撞上了座椅,齐星辉几乎被弹起来,但又很快落了下去。
“唉哟,怎么还有孩子呢!”另一个声音道。接着,车子像是被人抓住了,几根指头摸索向纱帘的拉链处。接着,两片红彤彤的长指甲捏住了拉链,似乎很费力气,却没有拉开。齐星辉屏住呼吸盯着那两片儿指甲盖,浑身冒着冷汗。可怖的是,另一只手也伸了进来,它在拉链边缘摩挲几下,将其开了,一道光线跟着照了进来。
“这小孩儿真听话,脑袋撞了都不哭。”那个声音道。
齐星辉被吓得够呛,忙展开毯子想要钻进去。可是红色指甲盖却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要近到鼻尖,而指甲盖后面,是一张化着大浓妆,皱纹把粉底挤出重重褶皱的中年女人的脸。
四目相对,中年女人被吓到松开了手,她张着血红的嘴巴,瞪着突出的眼球,整个人像被定格一般。
一阵熟悉的高跟鞋声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蒋蔓让人心安的声音,“唉呀,不好意思,车子撞到您了。”说完,她一把将拉链拉上。那依然陷在惊骇中的化了浓妆的脸被隔在纱帘之后,有另一番诡异。
“你家孩子长得,唉呀,这长得——”女人的声音哆嗦着,“可真丑!”
“什么?”另一个声音传来。
“对不起啊,我真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孩子。”那个女声道。
“没事没事。”蒋蔓道。说完,她终于推动了车子。齐星辉拉了毯子,又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可真丑。”那怪腔怪调的三个字还回响在他耳边,在乱哄哄的声音底色中显出别样的力量。齐星辉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该为自己这张老脸感到抱歉还是该夸那位大姐太过真诚。当车子终于恢复原位时,他听到了蒋蔓的笑声,“吓死我了。”
齐星辉没听出她的惊吓,却听到了她的嘲笑。
“不好意思啊!”蒋蔓凑过来道。
“玉蕾怎么样了?”齐星辉试图转移话题。
“吃了点儿巧克力喝了杯酸奶好多了。”
齐星辉余悸未了,扭过头去看向蒋蔓。她正看向舞台的方向,纱帘外她的肩膀结结实实地贴在椅背上,齐星辉这才又踏实下来。
音乐会下半场开始,孟玉蕾和笑笑是第二个出场。听到报幕的内容,齐星辉不望提醒蒋蔓:“你记得拍她们。”
“放心吧!”
母女俩终于上场了。齐星辉用手肘撑着身体,小心翼翼地看向舞台。也顾不得是不是还有危险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已经全被舞台吸引了。
隔着薄薄的纱帘,他努力瞪着眼睛想要看清楚——是的,那个一袭红裙落落大方的人是他的妻子,当年她也是这样风姿卓越,挽着她的手臂向亲朋好友敬酒,接受着众人永结同心和白头携老的祝福。这些年,他们生儿育女,一起经历过亲人的逝世,更经历过安安出生她大出血的绝望;他们经历过柴米油盐,也经历过岁月冷暖。
今天,她又回到了舞台,就像时间从未改变过什么,他无比确信她依然爱着他,而他又笃定,他已经重新爱上了她。他一时很难说得清这份踏实与自信从何而来,可他就是知道。因为他足够了解她,她就是那般单纯地接受生活给她的一切,那般信任他,那般爱两个孩子爱这个家。齐星辉越是这样想,就越惭愧起来,过去的他曾是家庭收入的唯一来源,便无可厚非地自认为是家庭的“顶梁柱”,可是此刻,他明白过来,用金钱来定义“顶梁柱”实在浅薄,谁以最丰富的爱给这个家庭注入活水,谁才是家庭最重要的那个人。而他们家的“顶梁柱”,只能是孟玉蕾。
惭愧让他湿润了眼眶,他原是个认为生活就像车轮该持续向前的,可是此刻,看着他漂亮的妻子在音乐中发光发亮,这便是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最大成就了。粗心与失误袭上心头,那些因他而起的对家庭的伤害此刻就像玻璃渣子,反衬着他的愚蠢与无能,自责排山倒海而来,他紧紧咬着舌头,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掌声像潮水般袭来,孟玉蕾起身,揽过笑笑,母女一起向台下鞠躬。蒋蔓一直举着手机,满脸笑意。齐星辉看着她们缓缓走向后台,恨不得立刻就将她们拥入怀中。他没有比任何时刻更需要那样的踏实感,原来家庭在他心中如此重要。
刺激的一趟外出总算结束,晚上十点半,车子终于停在了楼下。齐星辉有种焕然新生之感,也有些留恋。这一回家,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了。笑笑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褪去,她非要把爸爸抱在怀里,孟玉蕾看周围没有人,勉强同意了,只是坚持给他戴上帽子和口罩,叮嘱她看见有人就赶紧躲起来。
“不知道妈晚上能不能搞得定安安?”孟玉蕾说完,打了个饱嗝。演出结束蒋蔓外卖叫了披萨,孟玉蕾一个人就吃了近一半。
“放心吧,妈又不是没带过。”
“那是她生病以前,她都好久都带过了。再说保姆也被她辞退了,她连个帮手都没有。”
“妈身体恢复得不错,你就别瞎操心了。”
孟玉蕾又打了个嗝,齐星辉道:“你也不悠着点儿,瞧,吃难受了吧?”
“难受不怕,明儿胖上两斤比较可怕。”孟玉蕾掏出家门钥匙。
“妈妈你明天别吃饭了,再把这半个披萨减下去。”
“好的呢!”
“你别再鼓励你妈妈节食了,她今天都快饿晕了。她要是上不了台,你可怎么办?”
“还有蔓蔓阿姨呢!她差一点儿就跟我妈换了衣服陪我上台了。”
“能一样吗?她都没陪你练过——”齐星辉道。
“那么简单的伴奏,蒋蔓肯定——”
孟玉蕾的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显然,家里亮着灯的客厅让三个人都惊着了。接着,齐星辉听到母亲颤巍巍的声音,“星辉,星辉回来了?”
“妈,我们打电话呢!”孟玉蕾道。
“胡说,我又不傻,你们别那么蒙我。”母亲走了过来,“星辉,在哪儿呢?”
笑笑被吓到了,忙将齐星辉递给孟玉蕾。孟玉蕾只能接在手里,也被吓得后退了一大步。
客厅的顶灯发出细弱的“滋滋”声,安安坐在餐椅上伸着双臂喊妈妈。母亲愣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孟玉蕾怀里,眼里有惊喜,也有强抑的惊骇。
“笑笑,进来吧,把门关上。”孟玉蕾一手抱着齐星辉,一手将女儿揽进屋内。
门“啪”一声关上,齐星辉弱弱地叫出一声“妈——”。他知道,躲不掉了。
“这,怎么回事儿啊?”母亲颤巍巍地一双手伸了过来,在立刻就要碰到齐星辉的时候怔住了,“这是,在非洲染上什么病了?”
齐星辉刚要出眶的眼泪被憋了回去,“什么非洲啊,都是骗你的。”他又朝孟玉蕾小声道:“把我放下。”
孟玉蕾上前一步,把他放在沙发上。齐星辉抓住靠垫坐下,母亲坐到了他身边,“这——”她浑身哆嗦着,连声音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