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赔不赔的问题,空气这么干燥,风一过来,火星子把这一片绿化带点着了,这楼不是跟着点着了?一幢楼上百户人呢,人命你们赔得起?”
“你这小伙子,有话好好说嘛,这么凶——”
“妈——”孟玉蕾喊出一句。
“蕾啊!”婆婆应了一声,几乎快哭出来了。
“怎么了这是?”
“我这不是,请的师父——”婆婆扭头,四下寻找,“张真人呢?”
“什么真人?”
“唉呀,师父——你怎么在这儿呀?”
孟玉蕾顺着婆婆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滑梯的台阶上还坐了个老头儿。他穿着棉布灰袍子,头上束了个发髻,嘴边的胡子有两寸长。关键是,他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竟是那般气定神闲。
“走,你跟我去警察局!”物业的人上去拉那位张师父。张师父微微一笑,两个指头把烟头掐灭,将物业的人轻轻一推,对着婆婆道:“我就说这事儿急不得,看看,果然不成吧!”
“真人,那您说什么时候成?”婆婆依然虔诚的样子。
师父抬头看了看天,晃了晃脑袋,“九天,九天之内。放心吧!”
说完,他站起身来,从棉袍里摸出一包中华烟。他笑着托起物业工作人员的手,把烟放到他手心,“麻烦你了,上夜班怪累的,冒根烟提个神。”
说完,他抻了抻腰,清了清嗓子,竟然离开了。
“师父,九天,真行吗?”婆婆问。
“行!”张师父抬了手,没有回头。
“不行我还找你去。”
“行!”
婆婆脸上绽放出笑容来,几乎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她扯着孟玉蕾的袖口,喃喃:“准行!准行!”
孟玉蕾看得目瞪口呆,她回头看那个大爷,脸上也是同样的惊讶。
“什么七天九天啊?”老大爷问道。
婆婆立刻变了脸色,回道:“就最近,老做噩梦,半夜醒来胸口疼。”
“你没再去医院看看啊?”
“看了,玉蕾带我去的。”
“这就是你儿媳妇啊!”
“这位叔叔是?”
“这是陆叔叔,我们社区合唱团的,退休前在工程大学工作。”婆婆介绍着,表情却有羞涩之意,“他刚出来找猫,见我在这儿,就过来问问。”
“陆叔叔好。”
从陆叔叔意味深长的表情里,孟玉蕾感觉到婆婆应该没少在陆叔叔这里提家里的事儿。
物业的人收了中华烟,态度比刚才好出很多。
“这摊子东西你赶紧收拾下,然后跟我去物业办手续,回头塑胶场修复的钱你得出。”
“好好,我跟您去。”
物业的人瞥一眼孟玉蕾,“老人年纪大了,脑子犯糊涂,你们做儿女的也不看着点儿?”
孟玉蕾点头哈腰之际,却听见那个老大爷道:“什么叫犯糊涂?她老伴儿去世了,寒食节给烧点儿心意寄托哀思,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懂?”
“唉呀,也不是。”婆婆扭头看老大爷。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理解。你不是老做噩梦吗?我也一样,我家小英妈昨晚上也给我托梦了,我今天早上就去了趟公墓。你这个老家离得远,烧纸是不方便啊!”
“可不是嘛,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了,回去一趟费老大劲儿,孩子也不放心。”婆婆道。
看两个老人的状态,孟玉蕾突然觉察出不对劲。有些想笑,却不好意思。
“你们怎么还聊开了?等着我收拾啊?”物业的人道。
“哦,好,我就收拾。”孟玉蕾忙去拿扫把。
那一堆东西里有木头、画符、棉絮还有已经看不出内容的硬纸板,孟玉蕾知道,那又是婆婆找人给齐星辉“施法”了。虽然她对这些东西不怎么相信,而婆婆也给她添了不少的麻烦,但她这样孜孜不倦地为儿子“努力”,还是让她感动。
三个人一起打扫完,陆叔叔又去找猫了。孟玉蕾让婆婆先回家,她去物业办赔偿手续。可是婆婆不愿意,非要和她一起。办着手续,婆媳俩又被物业的值班经理“教育”了一番。
走出物业办,孟玉蕾送婆婆回家,忍不住又唠叨,“妈,你再别折腾了,这也太危险了。物业的人虽然凶,说的也在理,真要把楼给点着了,咱全家都得抓进去!”
婆婆皱着眉头,“我也知道,这不是没办法嘛。张师父说一定要在什么子位子时,我也听不懂。大晚上的,想着赶紧把仪式做完,就忘了那是塑胶地板了。”
“什么师父嘛这是?你也信?”
婆婆拍了孟玉蕾,“可别乱说,这师父可灵了呢!院子里的郑阿姨他爸迁坟就找的张真人,这坟一迁,老郑的儿子立马就给提拔了!现在是区里的领导呢!”
“啧啧啧!您还真信?”
“星辉那个样子,由不得我不信!不信这些,你又能信谁呢?”
突然,孟玉蕾大脑里闪现出那个吉普赛老太太来,“是啊,不信她,又能信谁呢?”她想。
“怎么了?”
孟玉蕾不禁严肃起来。她好几次想把那个老太太的事儿告诉婆婆,一来是自己也不敢确定齐星辉被变小是跟她有关,二来又怕被婆婆责怪是自己招惹来的。可现在看婆婆这样着急,如果瞒着她,实在于心不忍。
“妈,有件事情,我也不敢确定,但我想还是告诉你一下。”孟玉蕾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咱进去说吧!”孟玉蕾将婆婆拉了进去,“妈,我最近突然想起来,在星辉变小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蒋蔓在酒吧一条街遇见一个奇怪的老太太。一把年纪了,扎着满头的辫子,穿得像吉普赛人,说话的时候腔调也怪兮兮。”
“她说什么了吗?”
“她问我要照片,我就把钱包里我们领结婚证时的合影给她看了。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是时间太长了,我实在记不清了。”
婆婆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真跟她有关系啊?”
“我也不知道,只是碰巧在星辉变小的前一天晚上。我想着您在院子里认识的人多,万一真有谁知道这个老太太,咱多留个心。”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多大年纪?是不是本地的?”
“全都不知道。”
“那这可怎么找呢?连打听都不好打听。”
“嗨,您也别太当真,万一还跟她没关系呢!我也是突然想起来了,就给您提这么一嘴。”孟玉蕾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太晚了,你早点儿休息,我过去了。”
“行,我知道了。”
第41章 突然来袭
齐星辉突然变小的那天早上,约定的九点一到,史静的短信和电话便狂轰乱炸进来了。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齐星辉第一时间把手机调成了震动,仍不放心,五分钟后,他将史静的微信和号码都拉进了黑名单。
天塌下来之时,爱情突然变得一文不值了,史静也失去了原来的吸引力。他不可能这样去面对史静,甚至任何一个女人,除了自己的妻子。
齐星辉也曾在事后试想过,如果孟玉蕾不是和他一起发现自己被变小,他是不是有勇气面对她?答案是“是的”。如果老天非要他在这世界上选一个人,那只能是孟玉蕾。那个比喻没错,妻子就像一只手,早已长进了他的身体,他熟悉到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可是当他遇到困难时,他只能用手去抓,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在他震惊、溃败的头两天里,他也曾短暂地想起史静。无论如何,他该给她解释,或者一个交待。三天后的夜里,他躲进卫生间,蹲在马桶盖上,将她的电话从黑名单里“释放”出来。可是短信还没编辑完成,细细的脚步声后,卫生间的玻璃门外,映出了孟玉蕾的身影。她没是敲门,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知道,她担心他,却不知道如何表达。面对这样奇怪的境遇,除了和他同样的震惊混乱和无助,她还要日夜担心他的情绪。她的谨慎小心,她的唯唯诺诺,让他第一次觉得心疼。
那一刻,他的心像被人猛敲了一下,编辑出的短信也被他一字一字地删除干净。他将她重新放回黑名单,锁上手机,跳下了马桶盖。她似乎听到了响动,门上的身影消失了。齐星辉走出卫生间,在黑暗中看到一双温柔的眼睛。他牵着她的手爬上床去,在月光之下,在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气味中,他第一次有了朦胧的睡意。
猝不及防之时,史静的电话打了进来。她用了范经理的座机,当齐星辉鼓起勇气打算解释自己的“病情”时,手机里却传来史静的一声“齐总。”那么熟悉的声线,却带着隐隐的哭腔。
还好那时候孟玉蕾去送笑笑上学并不在家,他可以心无旁骛地接这个的电话。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病了。”史静道,“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那么骂你。你生我气了吧?”
“是我该说对不起。”齐星辉一时哽咽。
“别,别这样。我知道,你肯定不方便跟我联系——”
“那以后,也别联系了。”齐星辉道。
他几乎顾不上同事知道了会如何看待他,也不在乎史静会如何应对。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他终于说出来了。那晚的短信他就如此编辑,还跟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解释,可是当她的声音就响在电话那边,一切的解释都没有意义。她已经找到了理由——是的,他病了,一如他向公司报告的那样。当身体的健康出现问题时,连工作都得抛弃,婚外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电话那头安静了许久,白噪音之外,有她的鼻息。她轻声道:“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我等你。”
齐星辉没有回答,干脆地挂掉了电话。那句“我等你”让他烦恼不已。
远处的鸟只剩几粒黑点儿,倏忽就消失在了云端。窗外的树枝早已干枯,风在摇晃着它,试图想再刮下来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了。
很自然地,齐星辉把这通电话当成了他和史静的告别。所谓的等待,也不过她的安慰之辞。一段感情的终结,他总该感受到一些什么,可是当他久驻窗前,除了心内的苍白,他竟什么也感觉,甚至没有失去的痛惜。
当年孟玉蕾和他分手时那种痛到骨髓都像装了玻璃渣的感受是那样遥远,他不知道是自己“变小”的痛苦让一切痛感都随之降低还是如今年纪大了已经天然地对情爱免疫,抑或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史静,他所经历的只是一波随波逐流的肤浅刺激。现实之上,他想不出原因,也懒得再想,但至少,和史静告别可以免去很多的麻烦。而麻烦,是他被变小之后最怕的东西。
史静会很快忘记他,然后重新开始一段恋情。他自然那样认为。几个月后,当他为家庭生活烦恼时,他甚至很少想起她。当孟玉蕾说起那次去医院探望的人里有位长卷头发的美女时,齐星辉自然知道那是她。可是探望生病员工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并不足以说明什么,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当他知道她成了孟玉蕾的学生时,他彻底慌了神。
如果她真的想学钢琴,西安有数不清的钢琴老师,她又何以找到孟玉蕾的门下?若说是巧合,也太不可思议了。
齐星辉开始感到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史静竟然绕过了他而直接去面对孟玉蕾。每每回忆起她的主动和大胆,齐星辉就觉得后背直冒冷汗。可是他却不敢给她再打电话,那样未免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突然出现了,俩人就隔着一道门,而他从猫眼直接看到久违的——她那双眼睛。她变了,头发变成了黑色的直发,粉黛未施,竟比从前看起来年轻了几岁。可是那双眼,提醒他的除了为那段不伦之恋而持续的懊恼与羞愧,和对秘恋被揭发的恐惧之外,只剩烦扰。
“齐星辉,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她就那样一遍遍地摁门铃,在门外大喊。
齐星辉从凳子上跳下去,背贴着门发慌。儿子坐在沙发前的地垫上看着他,积木轰然倒塌,他哇一声哭了出来。
砸门声持续传来,儿子哭得更大声了。他站起来,摇晃着冲进齐星辉怀里,齐星辉将他拉到沙发旁,拆了一根奶酪棒塞进他嘴里,竟忘了孟玉蕾关于哭泣时不能喂食的叮嘱。
慌乱中的齐星辉不敢说一句话,他怕被门外的史静听到。可是敲门声之外,她大喊着:“齐星辉,你不开门我今天就不走了,我就等着你老婆下课回来开门!”
齐星辉倒吸一口凉气,他颤巍巍地掏出手机,片刻,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手机铃声。
“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她的声音从门外和手机里同时传来,交叠在一起,显出独特的力量,
他轻轻叫道,“你别喊了。”
“你果真在里面!”她恨恨道,“我早该来了!你开门!”
“我不能开。”
“我还以为你病得怎么样了呢?可怜我这一年替你担惊受怕,好几回梦到你死了,大半夜的哭醒,眼睛都哭出角膜炎了。原来你好好的,又是洗衣服做饭又是带孩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对不起。”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你要真感到抱歉你就出来见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我真的不能。如果好好的,我不会辞掉工作在家洗衣服做饭带孩子,你知道我的收入,任何理性的人都会请个保姆,而不是自己做这些。”齐星辉尽量让自己耐心。
“齐星辉,你不会残疾了吧?还是毁容了?我不怕,你开门,你什么样我都能接受!”
“可是我不能接受!”
电话里和门外是同时的安静。儿子吃完奶酪棒跳下沙发又回到了他的积木中。齐星辉跟了下去,将奶酪棒的塑料签扔进了垃圾筒。他不由自主地走向门边,他很想再通过猫眼看她一眼,可是眼前的凳子让他迟疑。凳子像一种现状的提醒,他不想要为了那一眼再努力爬上去。他突然意识到,当初为史静着迷的短暂时光实在是一种自不量力,不是他配不上那么年轻美丽的她,而是他原本就和如今一样的渺小平凡,他根本不配去做那些出格的事情!
“不管我变或没变,我们都没有未来的。这就是唯一的结果,我们都好好接受,不行吗?”齐星辉仰头看着猫眼儿,想象着那张美丽的脸,可他却是如此渴望她从他的世界消失。
“对,这是唯一的结果,我早该知道。”她的声音沉闷了许多,“可是,你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你算什么男人?”
齐星辉心被扎了一下,他不由地靠在门上,小声道:“见不见的,重要吗?”
“对我来讲很重要!我就想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拒绝我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
“我故意的。”齐星辉打断她,“那天早上,我是不会去的。”
“你说什么?”
“对不起,是我不够坚决。我应该一开始就……”
齐星辉终究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