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芳仪长叹了一声,疲惫地靠在了毒龙玉枕上,双手交叉于胸前,鬓微霜,目光却灼灼。
苏眠也被曾祖母的心绪与浓烈的哀伤感染,眼圈哭的通红。她抽泣道,“祖母,若是您进宫面圣,见了皇上要说些什么呢?”
是啊,该说些什么呢?黎芳仪竟有些语塞,一时间没了主意。皇威浩荡,就凭她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够扛得住。
苏眠替她掖好了被角,给她沏了杯热茶。茶香四溢,苏眠吹拂着茶盏中浮动的茶叶,心绪涌动。
苏眠起身就走,却被黎芳仪轻轻扯住了衣角。苏眠轻笑道,“祖母,外面风大,樱樱去关扇窗户。”
可外面风平浪静,湖面偶有几片落叶,激起层层波澜,又哪来的风呢?
苏眠抿了抿嘴,稚嫩的脸庞上多了丝与这个年纪不符合的成熟。
她手中拿着一鼎香炉,香炉中还有未烧尽的半柱香,将香炉交于了顾忠手上,“外祖父,您先带着三姨奶奶出去吧,眠眠有话要和曾祖母说。”
临了,她又补充了一句,“都是娘亲生前未曾说出口的一些体己话,外祖父别担心。”
顾忠知道,母亲向来最是疼爱容樱,也远远地望了一眼,便在萧怜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出了大门。
苏眠抿着嘴,对着萧怜轻声笑了笑,“劳烦姨奶奶照顾外祖父了。”
萧怜目光闪了闪,头上的流苏颤了颤,“眠眠这么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片刻后,关上了房门。苏眠走在了窗户前,用力推开了雕花窗。院子里花香间杂着泥土的芳香扑鼻而来。
苏眠觉得脑中的混沌之感被驱散了些,捶了捶脑袋,让自己的意识恢复到了清明。
“樱樱,你怎么还没来?”黎芳仪焦急地喊着,怕她消失不见。
“就来。”苏眠对镜理了理有些杂乱的发丝,扯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翩翩走至了床榻前。
黎芳仪有些等不及,焦急地支起了身子,却在看到苏眠的瞬间,怔了怔,四下里张望着,而后露出了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原是我认错人了,竟将眠眠认成了你母亲。”表情似乎有些懊恼。
这便就对了。苏眠抬头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可不是嘛,曾祖母拉着我说了不少母亲年幼的糗事呢,但是眠眠爱听。”
无人知晓苏眠与曾祖母在房中谈论了些什么。
月上枝头时,苏眠才伸了个懒腰,从祖母的屋子里走出,面上带笑。
第63章 外祖母
顾清与众位兄长早在前厅里昏昏欲睡,瞌睡不知打了几轮,睡得七倒八歪的。
苏眠推门而出的时候,便瞧见了这滑稽的一幕,觉得有些滑稽的同时,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顾清睡得极浅,似乎听到了响声,便揉了揉肉眼惺忪的双眼,起身去看。
“眠眠,祖母怎么样了?”顾清顿时清醒了过来,扯着嗓子问道。
“嘘。”苏眠嫌弃地瞥了一眼聒噪的顾清,“曾祖母身子乏累,刚刚才睡下呢。你这般大声是又想吵醒她吗?”
顾清讪讪地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眠眠,这么久了。你都和祖母聊什么了?”顾景桓打着哈欠问道。
“秘密。”苏眠狡猾一笑,哈欠连天,转身便准备回房睡觉。
之后便是任凭舅舅们如何追问,苏眠都没有松口。怡然自得地走在微凉的月色里,身影被拉得老长。
苏眠这一觉睡得很沉,梦里还做了一个非常甜美的梦,以至于她不愿意醒过来。
梦里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碎发,牵着她的手走过金黄的稻田,身后是倾洒了一地的阳光。母亲熟悉的味道和温暖的怀抱,让苏眠忍不住翩翩起舞,笑声如银铃般,传至天边。
“眠眠,你已经很棒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而我们能做的便是静候花开。”
梦境中,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淡,阳光照射下愈来愈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苏眠一路追至了天边,拼命蹦跳着想要去够母亲的手,结果却只能看着她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母亲。”苏眠哭着喊出了声,才发现周遭一片安静,哪里还有母亲的影子,泪水打湿了枕头。
“眠眠,可是做噩梦了?”顾清方才还在窗边,听到了苏眠的叫声,立马闪身进了内屋,担忧地问道。
苏眠吸了吸鼻子,在屋子里左右张望了下,确认不过是一场梦,这才收回了自己略显失落的眼神。
“没事,舅舅你怎么来了?”
顾清听出了苏眠口中不加掩饰的嫌弃,默了半晌,委屈道,“今日便是十五了,眠眠你都忘了吗?”
岁月如梭,没想到转眼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那便是说我可以去探望外祖母了?”苏眠眼睛亮晶晶的。
正是此意,顾清点了点头。自从六妹一事之后,母亲便与父亲起了争执,再也不管顾府事宜。青灯古佛,终此一生,更是不管他们兄弟俩的死活。一度,曾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成了弃子。
便是连祖母都无法劝说的动,久而久之,大家便也就忘了顾府的当家之母是谁,凡事先去请示三房。
眼见着曾经相敬如宾的父母,如今形同陌路。顾清与众位哥哥却束手无策,打落牙齿和血吞。
六妹出事之后,顾忠几乎与大房决裂,大家甚至都陆续搬出了顾府,在城中买下了自己的府邸,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
好在及时寻回了苏眠,让几乎形同陌路的顾氏父子关系得到了一丝缓和。
“若是外祖母知晓了我被封为郡主,定会高兴的对吧。”苏眠脸上多了几分笑容,声音都轻快了些。
“是啊,母亲肯定会以你为荣。你可是我们顾府的救星。”顾清安抚地拍了拍苏眠的头颅,示意她放宽心。
外祖母住在顾府西北角一处僻静的院落里,平日里几乎无人走动。
苏眠在府中走了许久,走的小腿甚至有些乏累了,曲径小道才将将看到了尽头。
连平日里话痨的顾清,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顾清来时万般不情愿,但苏眠还是瞧见了他眼底那隐隐的期盼。
几位舅舅平日里与外祖父并不亲近,更是不常见到外祖母,却是连半分的亲情都未曾享受过,想来心中确有不甘吧。
院边虽是杂草丛生,牵牛花顺着破旧的古墙爬了出来,为荒凉之地点缀了丝丝生机。门前长满了青苔,想来外祖母也不甚在意,便是连星星点点的脚印都不甚明显。可知,外祖母平日里更是不常出门。
摇摇欲坠的木门,也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雨的洗礼。
苏眠望着有些枯败的院落,心底里酸了酸。没想到外祖母竟过的如此简朴,半点不在意身外之物。
“外祖母,眠眠来找你了。”顾清略显费劲地推开了吱呀响的木门,瞧里面望到。
苏眠喊了几声,也并未有人回应。但是从一旁的小木屋里匆匆走出了位大婶,穿着素色长衫,小麦色的肌肤,朴实无华。
“少爷,您怎么来了?这里偏僻森冷,您何苦要来这后院呢?”妇人正忙着洗菜,连忙用满是泥渍的手擦了擦面前干净的布衫,招呼道。
“吉婶,您这是哪里的话?我与母亲多年才见到一次,如今更是应该时常走动才是。”顾清忙接过了她手中的菜篮,撸起了袖子弯腰清洗着。
“唉。”吉婶长长地叹了口气,夫人的性子倔,决定的事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这些年来,也真是委屈各位少爷们了。
“眠眠,这位是吉婶,是母亲的陪嫁丫鬟。”顾清连忙拉过了苏眠介绍着。
吉婶是多聪慧的人啊,夫人十几年不出这座宅院。上次居然破天荒的去前厅参加了盛宴,回来虽然只是简单地提了几嘴,想来定是极为重要之事。
如今她再一瞧苏眠这眉眼,像极了当年的容樱,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吉婶好,这么些年,外祖母多亏您的照顾了。”苏眠乖巧地朝吉婶鞠了一躬。
吉婶激动地直抹眼泪,不知该如何是好。瞧见了苏眠只觉得心中更是欢喜,“好孩子,这么些年,你也定是受了不少苦吧。”
吉婶见过了太多寻常岁月里夫人深夜抹眼泪的场景,容樱又是她一手带大的,心中情绪更是复杂万分。
苏眠瞧着吉婶只觉得亲切万分,扑到了她怀中嚎啕大哭。吉婶身上传来的淡淡青草味,好似给了苏眠一种可以完全放轻松的安全感。
“吉婶,外面是谁来了?”林婉清敲着木鱼,只觉得吵闹。
第64章 被罚
院子有四间木屋,细听东北角的木屋偶然传来了几声笃笃笃的木鱼声,清脆悦耳。
吉婶刚想开口回答,顾清便朝她使了个眼色。吉婶了然,索性劈起了柴,准备食材。
院子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想必米缸中的米都不够了。
苏眠踌躇着走到了角落,心里有些忐忑。木鱼声越来越清晰,仿佛每一下都敲到了她的心里。
透过隐隐的木门,屋子里的摆设既朴素又简单,只简单摆放着一张松木桌子,一个蒲团,以及香炉。
林婉清背对着屋子跪于蒲团上,手中盘着佛珠,嘴里振振有词地念叨着,表情虔诚恭敬。
苏眠就这样倚靠在木门边,不愿出声打扰。
林婉清察觉到了院子里的声响,只是许久未曾听到动静,猛地转过了身子。
苏眠还未做好与外祖母见面的准备,就这样直直地撞上了她的眼神,怯怯地喊道,“外祖母...”
林婉清在看清苏眠的模样时,面上多了一丝发怔,随即神色又恢复如常。
“我原以为你不会来。”林婉清的嗓音轻飘飘的,仿佛便会被风吹走。
“眠眠想外祖母了,平日总是见不到外祖母,眠眠也不敢来打扰。”苏眠声音糯糯的,仿佛蕴满了无尽的委屈。
“这凡世俗尘,我早也不眷恋了。便是你来,又有何不同呢?”林婉清缓缓站起了身子,走至桌前点燃了一根香。
苏眠抿了抿嘴,扑倒了林婉清的身子,撒娇道,“外祖母,我不信您不想眠眠。我时常听娘亲念叨着从前的往事,听了心中也便觉得欢喜。”
林婉清穿了件打着补丁的蓝色布衫,被水洗的微微有些掉色。苏眠嗅着淡淡的皂叶香,忍不住鼻子一酸。
听到苏眠谈及容樱,林婉清明显怔住了一秒。随即又想起什么,猛地将她推了开来,厉声说道,“我这庙小,容不下你。你还是快快离开吧。”
吉婶听见了屋子里的动静,连忙怜爱地将苏眠揽进了怀中,“小姐,您可不要吓着吗,眠眠才是,她又有什么错呢?”
林婉清背过了身子,脸上已然无声落下了几滴泪水,润物无声。
苏眠也有些发怔,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她仍是不愿放弃,小跑到了林婉清面前,恳求道,“外祖母,您不要丢下眠眠和舅舅们,我们都很想你。”
苏眠的手紧紧地攥紧了林婉清的衣领,林婉清望着苏眠倔强又与容樱神似的脸庞,哪里舍得下狠手。
只能叹了口气,弯腰抱起了她,轻拍着后背安抚道。
苏眠朝着面露担忧的吉婶眨了眨眼,又继续趴在了肩头佯装柔弱。
吉婶见到了苏眠的小动作,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临走之时轻轻带上了房门。
林婉清抵挡不住苏眠的撒娇,只能僵硬地将她抱在怀中,耐心哄着。
“外祖母你知道吗?我被皇上赐封为平阳郡主了,明日外祖父会为我举办宴会,你一定会来的对吧?”苏眠眨着无辜的眼睛望着林婉清。
平阳郡主?林婉清方才抱了一会,手臂便微微有些发麻,只能放下了苏眠。
“皇上的册封必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定是眠眠干了什么了不起之事。”林婉清眼底滑过一丝诧异。
苏眠骄傲地扬起了头,神情仿佛一个待表扬的孩童般,“是啊,我替皇上研制出了能够解决城中急症的解药,便是连二舅舅都束手无策呢。”
林婉清蹙起了眉头,她隐隐听吉婶提起过,城中急症横行,民不聊生。谈起此病的症状,便是连她都要细细钻研上一会。
若是连景桓都无法做到之事,就凭眠眠是如何?林婉清心中满是疑问,随即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朝苏眠望去。
苏眠被外祖母眼中的厉色吓得怔怔后退了几步,眼中原先的惊喜不复存在。
“眠眠,解药你是如何研制出的?”林婉清沉下了脸,雍容华贵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心慌侥幸等复杂手段。
苏眠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咽了咽口水,试图蒙混过关,“只是...恰好娘亲遗留的医书上有写。”苏眠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不见。
林婉清目光如钩,再没了平日里温婉的气息,沉声问道,“眠眠,我再问你最后一次。”
屋门紧闭,她连最后一丝向舅舅求救的机会都没了,她低下了头,声音细若游丝,“是眠眠...研制的...丹药。”
林婉清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什么丹药?”身子微微颤抖,只能勉强扶着桌角才能站立。
苏眠紧闭着嘴,任由林婉清连着问了好几遍,也没有再开口。
林婉清露出了个惨白的笑容,仰天大笑,声音凄惨悲苦,好似哀鸣声。
她原以为....能够摆脱的,难道真如那道士所说,是生生世世,难以摆脱的宿命?
不,她不相信。林婉清拼命摇着头,眼光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魔怔一般。
“外祖母,你怎么了?”苏眠见到林婉清这般有些癫狂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随即又哆嗦着上前查看。
“我本以为人定胜天,谁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林婉清半蹲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苏眠,仿佛用尽了自己毕生之力,将她禁锢在怀中。
“眠眠,你告诉祖母。你这件事告诉过多少人?”林婉清紧握住了苏眠的肩膀,逼迫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苏眠扒拉着指头细细数了一圈,除去自己的亲爹后妈,加上舅舅们,还有容临...
似乎...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了。
林婉清等了许久,也未见苏眠给自己一个答复,便知晓事情有多复杂。
一瞬间气血涌上了心头,气得林婉清浑身发抖,她像拎着小鸡崽一样拎起了苏眠,神色阴霾。
“给我跪下,好好反省自己错在了哪里。”林婉清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厉声吼道,脸上再也不见平日的优雅矜贵。
乌云遮蔽了天空,顷刻间倾盆大雨。
第65章 醒悟
吉婶锅中还煮着鱼汤,顾清忙着添柴火。
听到了别屋传来的声响,吉婶连忙盖了锅擦拭了手,前去察看。
一场秋雨一场寒,分明才刚刚入秋,穿着单衣已经略显单薄了。
“夫人,您这是干什么呀?”吉婶猛地一拍大腿,顺手拿起了墙边的油画伞,朝苏眠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