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片秋意萧索的山林间,只剩下燕安谨和江采霜二人。
燕安谨主动牵起她的手,“我们边走边说吧。”
江采霜点点头。
“从前是我骗了道长,”燕安谨顿了顿,似是在斟酌着措辞,“我的确有知天命的本事。”
江采霜抬眸看向他,眼里并无多少震惊。
先前多次她就怀疑过,只是被他散漫不羁的态度带了过去,并未深究。
可这一次,她查案刚遇到瓶颈,燕安谨就好像早已提前预料到此事似的,在信中告诉她,她要找寻的答案在这边。
江采霜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他的异样之处。
“是谁教你的?”江采霜问道。
燕安谨欲言又止,看上去似乎略有些迟疑。
江采霜抿了抿唇,问道:“你不方便说吗?”
“不是,”燕安谨摇了摇头,“只是在下不知道从何开口。”
“那就从头说起吧。”
燕安谨望着她,展颜一笑,“好。”
江采霜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拜师学艺的故事。
却没想到,其中还牵扯到了她师父。
“道长可还记得蓬熠?”
江采霜点头,“记得,他打不过我师父。”
那个爱吃烧鸡,脾气暴躁的红衣狐妖,她自然记得。
她还记得……燕安谨从前是蓬熠的妖仆,任他驱使打骂。
燕安谨握着她的手,语气低缓温柔,“在下小时候,在狐族族地长大。但因着我的半妖身份,身边无人愿意同我打交道……”
狐族与人族结仇,所以他这个人与狐结合而生的半妖,便被其他狐族所看不起。
小的时候,燕安谨身边无父无母,也没有朋友。
他像是人间的乞儿一般,摸爬滚打着长大。
“直到后来,我离开狐族去人间找寻父母,差点被人族当成异类打杀,是蓬熠救了我一命。从那天起,我便成了蓬熠的妖仆,受他所控,任他驱使。”
燕安谨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己幼时的经历,关于自己成为妖仆后的苦楚,他也没提及太多。
但江采霜能想象得到,燕安谨小时候过得多么凄凉无助。
无亲无故,无友无伴。当真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想到这里,她握着燕安谨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后来一次历练中,蓬熠遭人暗算,身负重伤。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将法力和本领传授与我。”
小时候的绛雪既无法修炼妖力,也无法修炼灵力,两种力量在他体内相冲,修习任何一种,都会让他经脉逆流,昏迷不醒。
蓬熠惨遭重伤,因着后继无人,无奈之下只能将妖仆成为自己的传承。
蓬熠教了他一种特殊的功法,可以将两种力量融合,同时修炼,只是过程要艰辛许多,需要先将浑身经脉冲断,再一点点重塑。
他本以为这只小半妖根本坚持不了多久,没想到他竟然生生受住了经脉寸断的痛苦,咬牙坚持了下来。
“别以为到这就结束了,往后你所需承受的痛苦,远比这些要难熬百倍。”蓬熠掀了掀眼皮,冷漠地对他说。
这套功法不仅修行过程艰难,更是会随着修为的提高,留下伤及根本的隐患,让他从今往后每月初七,都会遭受凌迟锥心般的痛楚。
不过从那以后,蓬熠教他倒是用心了许多。
绛雪跟在蓬熠身边,不分寒暑地苦修多年,在蓬熠临死之前,学到了他毕生的本事。
直到蓬熠去世,他都不承认绛雪是自己的徒弟。
绛雪也从没叫过他一声师父。
蓬熠死后,绛雪在一片无人踏足、开遍了徘徊花的山谷里葬了他。
“整理蓬熠遗物的时候,我在其中发现一本札记,其中记载了推算天命的道法。那本札记,是蓬熠从清风真人手里偷来的。”
蓬熠和清风真人早就是旧识,照蓬熠那个张扬浮躁的性子,能干出偷东西这种事,江采霜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只是……
“他既然偷了札记,为什么自己不修习?”江采霜问道。
若是蓬熠修习了窥探天命之法,兴许就不会被人暗算了。
燕安谨眸底波光浮动,语声沉缓,“窥探天机,并非毫无代价。”
蓬熠偷了札记,兴致冲冲地翻开,却在第一页就被泼了冷水。
只因上面清楚明白地记载着,窥探天机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蓬熠不愿为此折损寿命,故而将这本手札弃如敝履,丢在一边。
最终愿意修习,并成功学到天命之法的,只有少年时的绛雪。
“那你后来,是怎么变成燕安谨的?”
燕安谨淡然开口:“蓬熠下葬后,我独自游历四方,在北方战场上遇到了我的父亲。”
这才有了后来的定北王世子。
听完这个长长的故事,江采霜最想知道的是,窥探天机究竟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一点,师父从来没跟她说过。
她按捺不住担心,便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口:“推算过往将来,会对你的身体有损伤吗?你需要付出什么?”
燕安谨坚定地回握住她的手,认真安慰道:“与我而言,不算太大的损伤。道长放心,我有分寸。”
看江采霜仍旧放心不下的样子,燕安谨补充了句:“若是代价太大,在下也不会频频推算了。”
他说得有道理,让江采霜悬着的心稍稍回落。
“那我师父他老人家,不会也受到反噬吧?”
“等时机合适了,我陪道长去找寻清风真人的踪迹。”
江采霜眉间笼着忧色,“好。”
她先前一直以为,因为自己不通世事,没有慧根,所以师父才不将这个道法传授与她。
可如今看来,师父不教她,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师父不愿让她为窥探天命而付出代价。
预知天命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呢……
言谈间,两人走到一条潺潺的溪边。
身旁少女始终低着头,眉头紧锁,似是在为什么事情苦恼和担忧。
燕安谨密长的眼睫微阖,低声开口:“道长就不好奇,蓬熠遭了何人暗算?”
“是谁?”江采霜好奇地看向他。
蓬熠修为不低,虽然不如师父,但也不是寻常修道之人能比的。当初,他究竟遭谁暗算?
“此人道长也听说过。”
她也认识?
江采霜一头雾水,想来想去还是毫无头绪,“我也认识?是谁啊?”
“裴玄乌。”
江采霜不由得“嘶”了一声,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居然又是他。
“裴玄乌欲取蓬熠的妖丹,为自己所用。因他那时的修为打不过蓬熠,便布下陷阱,暗算蓬熠。不过蓬熠修为强横,最终也没让他得逞。他还在逃脱之前,重伤了裴玄乌。”
那次,绛雪就躲在暗处,看到了蓬熠与一黑袍人厮杀。
裴玄乌遮掩容貌,绛雪只看到了他手中所使的灵蛇剑。
派手下人数年多番寻找,也没能找到灵蛇剑的主人。
推算天机需要有因果勾连,可燕安谨与黑袍人的因果太浅,他无法算出对方的身份。
江采霜这下恍然大悟,喃喃道:“怪不得裴玄乌想要我师父的菩提子。”
原来他也身受重伤,急需菩提子来疗伤。
江采霜不由感慨道:“我忽然觉得,宿命和缘分当真玄妙。裴玄乌作恶多端,他日,我们定会将他铲除,也算是为蓬熠报仇了。”
不管怎么说,蓬熠对燕安谨都有一段师恩。
燕安谨替他报仇,也算是还了这段恩情,了却因果。
“还有你和我师父也是。你小的时候,跟我师父有过一面之缘,未曾想到数年之后,你会修习他留下的手札,还同我相遇,相识。”
就连当初燕安谨认出她的身份,蓄意接近,也是因为在她手中见到了师父留下的法器。且他所求之物,恰好被师父所有。
江采霜莫名回想起,燕安谨同她讲过的那个关于“鹅”的故事。
看来这缘分二字,当真令人捉摸不透。
燕安谨眸光专注地凝望着她,忽而低眉轻笑,轻声叹道:“我与道长的缘分,早在许久之前便已经开始了。”
乍闻此言,滚烫的热意蔓延在胸臆间,江采霜手心都沁出了汗。
她杏眸漾起潋滟水光,鼓了鼓脸颊,强自镇定地小声道:“我收了你的缘分么?”
燕安谨愣了下,随即又扬唇,含笑的嗓音在夜风下听起来很温柔,“是啊。”
十六年前的隆冬,江采霜刚刚出生不久。
绛雪被蓬熠带到了青城山,拂尘观,第一次见到了江采霜将来的师父。
他的余生早在那时,便已经注定。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推迟到下午六点~
第68章 第 68 章
◎道长的心跳得很快◎
天色渐晚, 不过江采霜二人并未着急回去。
他们都是修道之人,况且如今战事稍歇,不必急于回军营主帐, 便在朦胧的月色下, 顺着河边往前走。
江采霜忽而想到, “咦,若是你能推算天机,在战场上, 岂不是能够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了?”
听了她的天真之语,燕安谨笑着摇了摇头, “上了战场, 便是数万人的因果牵连纠缠在一起,太过诡谲多变,在下也无能为力。”
莫说是他, 就连清风真人, 都无法推算出如此复杂的因果。
即便强行推算战争结果, 也只会遭受天道强烈的反噬, 到时候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原来是这样,看来推算天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江采霜似懂非懂。
不过燕安谨素来处变不惊,又心窍玲珑, 即便推算天机会付出一定代价, 想来他也有他的分寸, 不必自己过多担忧。
想到此处,江采霜的心情松快了不少, “我这次来, 还带了一个好东西给你, 你猜猜是什么?”
她一只手被燕安谨牵着,空闲的另一只手,攥着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
燕安谨长眉微挑,很配合地看向她,“嗯?是什么?”
“菩提子!”江采霜语气雀跃,献宝似的将东西递到他面前。
宁和的月色下,少女乌黑莹润的眼眸明亮,倒映着满天星辰,嫣红的菱唇弯弯好似柳叶,所有欢喜都光明正大地写在脸上。
“有了这个,以后每个月初七,你再也不用受妖气暴/乱的痛苦了。”
江采霜特地过来找他,固然是想从他这里,找到青龙会的秘密。
可此行更重要的目的,却是将菩提子亲手送给他。
如此重要的东西,她连用机关鸟送来都不放心,须得亲自赶来才行。
燕安谨垂睫,撞入她眼底晶亮的星海,心神为之一颤。
他修长的指尖微蜷,薄唇微张,却不知道说什么,难得不知所措。
江采霜歪头望着他,见燕安谨愣在原地没有动作,干脆把菩提子塞进他手心,“你快拿着,回去找个时间,早日炼化了,以免夜长梦多。”
毕竟裴玄乌也对这东西虎视眈眈呢。
燕安谨这才恢复了如常的呼吸频率,将菩提子连同她的手一起,紧紧攥在温热的掌中。
他眸底情绪几番起伏,低磁的嗓音透着认真,“道长辛苦了,我……”
江采霜本来以为他早就知道了,见他这般反应,才发觉他好像真的没猜到,自己带的是什么。
于是她问道:“你是不是算不到菩提子的下落?”
燕安谨微微颔首,如实答:“清风真人的命数如同蒙着一层雾,在下看不真切。”
他看不破与清风真人牵连深的因果,自然也就算不到菩提子的下落。
江采霜“呀”了一声,笑得眉眼如新月,颊边梨涡清浅,“看来师父他老人家防着蓬熠呢,没将所有道法都记在手札上。”
她就说嘛,师父才不会连那只恶劣的狐妖都斗不过,肯定会留着后手。
燕安谨不由失笑,“的确。”
夜色渐深,微风送来深秋沁骨的凉意,穿透衣衫,激得皮肤发冷。
二人便步行回了大营。
燕安谨没带江采霜回主帐,而是带她去了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帐篷。
燕安谨撩起帘帐走进去,“主帐外面眼线多,这里是新搭建的,还没被他们发现。”
他走到矮桌前,拎起茶壶倒了杯热茶,“道长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江采霜搓了搓胳膊,双手捧着茶杯,在树墩上坐下。
帐篷虽小,内里空间却不显得拥挤,里面布置得简洁干净。火把台一左一右立在床前,昏黄的火光暖融融的,轻轻摇晃着,照亮了帐篷的每一寸角落。
这样一方温暖遮风的小天地,让江采霜心中颇为安宁,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江采霜用温水洗去脸上的锅底灰,干爽的巾帕擦完脸,露出一张粉润娇嫩的小脸。
她脱了外衣,身子往后一仰,躺倒在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望着火光摇曳的帐顶发呆。
江采霜眨了下眼睫,叹了口气,“我过来的一路上,见到了太多穷苦百姓,受战争牵累,连生计都难以维系。”
这一路上看到的惨烈场景,每一幕都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燕安谨刚吩咐人来送热水,闻言放下帘帐,低眸道:“战事一起,生灵涂炭,无可避免。青州以南,雁门水以北的这些城池,如今变得这般千疮百孔,一半原因是圣天教,另一半原因则是战争。”
“圣天教?可他们不是打着悲天悯人的旗号吗?怎么会害得普通百姓流离失所?”
燕安谨解释道:“近几年灾荒频发,徭役赋税苛重,百姓民不聊生,这才让圣天教悄悄在多个城池流传开来。起初他们的教义的确是悲天悯人,不论身份贵贱,一律均贫富,一视同仁。所以吸引了许多百姓入教,势力迅速壮大。”
“自年初,圣天教便在各地起事作乱,八月十五更是齐齐举事,多地闹起了叛乱。可因着入教人数越来越多,圣天教内部也划分出了教主,副教主,护法,堂主,还有最底层的普通教众。”
江采霜听得入迷,不由自主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想了想说道:“他们这么多人,总得有个统领,所以这么划分也正常。”
“不错,内部的势力划分,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圣天教的教义,真正瓦解了圣天教的教义的,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为了吸纳更多人加入圣天教,一些堂主开始使用一些极端的办法。凡至村镇,若是村中青壮不肯全部入教,便会残忍地将村中老弱妇孺尽数屠戮,强占良田庄稼,烧毁村屋,无所不用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