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霜这才松了口气,同其他人一起为他拊掌喝彩。
龙头船互相较劲,船上荡水秋千的彩衣少年也铆足了劲比赛,一个比一个翻的花样多,让人目不暇接的同时,一颗心也随着这些危险的动作七上八下。
船行至望天楼前方,江采霜瞥见一楼月台附近,有一处独立的凉亭。
此刻凉亭外被家丁看守着,靠近人群的地方落下了帷帐遮挡视线,另一侧则是正对着金明池,视野极佳。
望天楼下设有大大小小的凉亭数处,这一桌坐的正是伯府一家,姐姐江采薇和姐夫于文彦就在这里。
“姐夫还挺会挑地方。”江采青也认出了凉亭里的人,笑道。
金明池上,十数艘龙舟还在烈阳下热火朝天地比拼,舟上少年使尽浑身解数腾跃表演,引得路人争相掷彩花瓜果。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色却忽然像是拉上了一块幕布,迅速黑沉沉地暗了下来。
许多人仰头看向天空,“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刚才还风平浪静的湖面,毫无征兆地掀起数丈高的波涛,一下将龙头船上所有人掀进水中。浪潮席卷而上,疯狂地拍打着望天楼。
脚下的地板一阵阵晃动,身处四楼,都有湿漉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周围尖叫声此起彼伏,人群推搡骚动。
江采霜忙招呼江采青和宋莺,“我们先回屋里躲躲。”
“好。”二人扬起衣袖挡溅上来的水花,互相搀扶着走回厅中。
江采霜正要跟她们一起进去,回头一看,却刚好看到无比惊险的一幕——采薇姐姐被浪潮卷进了湖水中!
于文彦本想抓住她,可最后只抓住了碧绿的一片衣角,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消失在翻涌的湖水中,他目眦欲裂地大喊一声:“采薇!”
他当即便想跳进水里救人,可被身旁的家人强拽着回到了望天楼里。
“采薇姐姐!”
江采霜扶着栏杆往下看,见楼下的人群都回屋躲避,便撑着栏杆一跃而下,跳到了三楼。腿脚震得发麻,她没时间休息,又再次翻越栏杆跳到了二楼。
二楼的地板被湖水打湿,江采霜跳下来的时候脚下一滑,脚腕不慎扭了一下,差点跌倒。
就在这时,有人拉住她的胳膊,扶她站稳。
江采霜抹了把脸上的水,扬起脸,意外地看到了燕世子。没时间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江采霜指着金明池,急匆匆道:“我姐姐被湖水卷走了。”
燕安谨看向湖中,“能站稳吗?”
“我没事,可是我姐姐……”江采霜眼眶发红,急得嗓子都破音了。
湖水一浪浪地朝他们打过来,燕安谨脱下绯色外袍披在她身上,“道长先在此处休息,我去。”
他纵身一跃,直接从二楼跳进了湖水中。
江采霜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她握住右脚,用力一拧。
咔哒一声,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疼了这一下之后,脚踝倒是不再肿痛了。
江采霜想从楼梯下到一楼,可是其他人都是往上走的,挤得几乎水泄不通。等她终于下来,一楼几乎已经空了。
金明池中雷雨大作,水位不断上涨,很快就来到胸口附近,江采霜直接闷头扎进了水中,朝着姐姐消失的方向追去。
越靠近无风起浪的中心,就越有阴冷的凉意顺着骨缝钻进来。
江采霜的心不断下沉。
江采霜游向湖中心,想要找寻姐姐的身影,可是在楼上尚且能捕捉到一丝踪影,到了水里视野降低,便怎么都找不到她的踪迹了。
还有浪潮不停地迎面拍来,裹挟了风浪的湖水浸得眼睛生涩,她看不清太远的地方。
游到湖中心,江采霜终于看到了一抹绿色衣衫。
她追着绿衣游过去,隐隐约约看到江采薇被一个彩衣少年救起来,带回了岸上。
江采霜悬着的心刚放下来,就察觉脚下一阵发凉。有丝丝缕缕的阴气仿佛藤蔓一般,顺着脚踝缠了上来。
江采霜在冰冷的水里泡了太久,体力有些不支,便想速战速决。她一头扎进水里,将变大的桃木剑握在手中,试图斩断像水草一样缠住自己的阴气。
可水下阻力颇大,她挥舞出去的力道会被削弱个七八分,刚斩断一部分阴气,又会有更多凝成实质的阴气连绵不绝的缠上来。
江采霜的身体被拉着下坠,沉入寒冷刺骨的水中。她努力仰头,却无法探出水面。
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殆尽,强烈的闷窒感传遍全身,头脑也因为缺氧而阵阵发晕。
她解下腰间的小葫芦,还没来得及打开,黑暗的视野便陡然一亮。
在她脚下,燃起了纯正的丹火。
火焰浩盛磅礴,灿烈的金红色交映,仿佛一条巨大的火龙,势如破竹地斩断她脚下的阴气。紧接着,火龙乘水而上,以保护的姿态将她一圈圈围绕在内,所到之处怨灵阴气纷纷消散。
一簇火苗落在她的脚踝处,将残余的阴气净化殆尽,却没有伤到她半分。
江采霜闭眼昏过去,身体无力地下坠,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第28章 第 28 章
◎谨安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江采霜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厢房内休息,湿衣已经被换成了干爽的衫裙。
“霜儿,你醒了。”守在床边的两人立刻凑了过来。
这两人正是江采青和宋莺。
江采霜揉揉眼睛, 开口就问:“采薇姐姐呢?”
“你放心吧, 采薇姐姐没事, 是那个跳水秋千的小子救了她。”江采青给她递了张热巾帕,手贴在唇边,神神秘秘地道, “还有个好消息, 采薇姐姐有喜了。”
救上来以后,自然立刻让人请大夫过来把脉, 好在江采薇只是呛了水, 没受什么伤,顺道还把出了喜脉,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江采霜想起自己看到的彩衣少年, 当时远远瞥见他的衣服, 便猜测他是表演水秋千的。在水上练了多年功夫, 水性自然好。
“那就好。”江采霜放下心, 接过姐姐手里的帕子擦了擦脸,望向窗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外面雨声隆隆, 雨幕大力拍打着窗棂。红木支摘窗半开着透气, 时不时有细密的雨丝潲进窗边, 打湿了窗台,外面天色已然昏黑。
“这会儿才申时过半, 别看外面天黑, 其实还早着呢。”这次答话的是宋莺, “你没用午膳,这会儿该饿了吧,先起来吃点东西。”
江采霜揉了揉肚子,果然觉得腹中空空,有些饥饿。
堂姐打开提盒盖子,将一碟碟清淡开胃的小菜端到桌上,还有用箬叶包出来的尖角蜜饯粽。这些粽子还是早上出门前,她们一起包的,刚让翠翠拿去火炉上蒸熟。
“大夫说,你腹中呛水,得吃容易克化的饭食,多吃点小菜,蜜粽只能吃一个。”
姐妹三人围桌而坐,江采霜问道:“外面还在下雨?”
“是呢,”宋莺面容笼上愁绪,“自从上午那一阵风浪,外面的暴雨就没停过,就连望天楼通往岸边的栈桥都被冲断了。若是风雨一直不停,怕是我们只能留在望天楼过夜了。”
望天楼与岸边唯一的连接就是栈桥,可栈桥早已被暴雨冲断,一楼也几乎被水淹没。水面湍急,遍布暗流旋涡,岸边也不好派船来接。所有人便只能暂留望天楼。
江采青补充道:“好在望天楼上有不少雅室房间,倒是差不多够住。我们出门前也带了炉子和菜品,过夜不成问题。但若是明日风雨还不停,就不好说了。”
“希望这场来势汹汹的暴雨早些停吧。”宋莺叹了声。她还想着看完龙舟戏便早早回家,也不知道宋五现在怎么样了。
江采霜夹了一只豆腐皮包子,里面包着许多清淡的山珍,口味丰富鲜美,“对了,是谁救我上来的?”
江采青问:“你不记得了?”
江采霜仔细回想了一番,她只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被一条火龙包围保护着,连身边的湖水都不再冰冷,变得温暖。
火龙带着纯正而强悍的灵力,又能在水底燃烧……肯定是丹火。
想到这里,江采霜脑海中冒出一个猜测,“是燕世子?”
江采青跟宋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果然是他,”江采霜笑逐颜开,剥开一枚香甜软糯的蜜枣粽,语气轻松地说道:“等下次见了他,定要好生向他道谢。”
用了晚膳,爹娘和哥哥也来看望,看到江采霜活蹦乱跳,几人都放了心。
“爹,娘,我想去看看采薇姐姐。”
宁玉霞抿出一抹笑,“去吧,你采薇姐姐在楼下休息呢。”
望天楼雅室众多,江采霜到三楼打听了一圈,才知道采薇姐姐住在东面廊道最尽头那一间。她走到门口,刚要敲门,听见里面的谈话声。
“夫君,你可是哪里不开心?”
“没有,你别多想。”
“你休要唬我,自从大夫说我有喜开始,你的神色就闷闷不乐的,到底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
“我只是太惊喜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文彦顿了顿,迟疑地问道,“薇儿,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你上次不是已经问过我了么?”
“没什么,我先去看看母亲,她也受了惊吓。待会儿再陪你去看霜儿。”
于文彦一拉开雅间门,便看到门外站着三个姑娘。
他略有些诧异,随后便让开位置,“薇儿,几个妹妹来看你了。你们先进去坐,我去吩咐人上茶。”
江采霜三人进到屋里,江采薇神情已经恢复如常,笑着招呼她们坐下,关心问道:“霜儿,你怎么也来了?你身子如何了?我正说待
会儿过去看你。”
虽然听家人说江采霜没事,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还是为了救自己才落的水,江采薇自然得过去看了才能放心。
只是她身子稍弱,又初怀身孕,于文彦暂时不放心她出门走动,便说等吃了饭休息一下再陪她过去。
“我没事,你忘了我是修道之人,身体好着呢。”江采霜拍了拍胸脯。
“没事就好,你也是莽撞,这么大的湖也敢跳,万一有个好歹,那我……”江采薇眼眶霎时红了。
若是妹妹为了救她而出事,那她也没脸面再活下去了。
江采霜连忙握住她的手,“我就是一时着急。不过我长在江南,水性好着呢,自然是有把握才跳下去,你就放心吧。采薇姐姐,你快吃点东西,待会儿菜凉了。”
江采薇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暂压下感激和后怕,“可用过膳了?我还没动筷,不如一起吃?”
“不用了,我们过来前刚吃过。”
江采薇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这位是……”
江采青忙介绍道:“她是宋莺,是宋侍郎的女儿,我们与她是好友。”
“采薇姐姐好。”宋莺怯生生唤道,嗓音温柔娇细。
“瞧着这位妹妹性情娴静,怎么会跟我家的两个调皮鬼玩到一起?”江采薇笑道。
跟宋莺比起来,江采霜和江采青两姐妹的确算是性情跳脱的。
不过……那是因为采薇姐姐没见过发飙时的宋莺。
婢女进来添了茶便退下了,江采霜三人陪着江采薇说话用膳。
“咦,采薇姐姐,你也买了花饽饽?”江采霜诧异道。
她跟采青姐姐在栈道上也买了几个花饽饽,只是还没来得及吃。
“婆母喜好这些民间的玩意儿,常常买些石榴花馍,小孩子的拨浪鼓,虎头鞋拿到我房里。这次来望天楼的路上,见栈道上这家石榴花馍颜色喜人,做得精细,便也买了几个。”
“是不是一个挑扁担的跛脚伯伯卖的?”
“好像是。皮肤黑黑的。”
“我们买的兴许是同一家,”江采霜看着蒸好的漂亮花馍,有些馋了,“我能不能也尝尝?”
江采薇掰了一块石榴花馍给她,里面还有磨得很细的豆沙馅,做工的确精细。
江采霜惊叹道:“好吃,热腾腾的蜜豆像是要化了一样。”
“这么好吃?我跟莺儿也尝尝。”
石榴花馍比盘子还大,得用新编的竹筐装着,四个人敞开了吃也吃不完。
江采薇见三个妹妹喜欢,自己也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花馍暄蓬蓬的,味道果然香甜,馅料给得很足,看着好看,吃着也不错。
“没想到老伯看着憨厚,做花馍的手艺这么不错,这入口即化的蜜红豆馅,可比汴京城几家正店做得还好。”
“采薇姐姐,你怎么哭了?”江采霜正说再掰一块,一抬头,就看江采薇面颊流下一行泪珠。
“我哭了吗?”江采薇抬手一抹,指尖意外地触及一片湿润。
她连忙拿帕子擦去脸上的泪水,玩笑道:“怎么吃个石榴花馍,还把人吃哭了。都怪这馅料做得忒甜,甜到心里了。”
吃罢饭,江采霜想给江采薇把个脉。
江采薇平伸出手腕,搭在桌边,“从前你说你会把脉,我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
经过上次的事,她渐渐接受了妹妹是个道士的事实。
“我们道家讲究一个山、医、命、相、卜,这五术我每一样都会一点的,医术最好。”
江采青问:“山是什么意思?”
“就是修身养性,强身健体,是为道家修行。”
“相想必就是相面了?卜是算卦?”江采青两眼晶亮,兴奋地问道:“那你能不能帮我算一卦?算算我将来什么时候嫁人,会嫁给谁?”
江采霜忙摇头,“那可不行,我师父教我不能随意帮人起卦,天机不可泄露,一旦泄露可是要遭雷罚的。”
况且,她并不擅起卦,顶多就会给人看看面相。
采青堂姐天庭饱满,额阔面润,嘴唇朱红,是食禄丰裕,一生顺遂的福相。
江采青连忙捂住耳朵,“不算了不算了,刚才的话我没听见,不算你泄露天机。菩萨保佑,可不要降雷罚——”
她话音刚落,窗外凑巧闪过一道雷光,短暂的白光之后,轰隆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
江采青吓得赶紧抱住江采霜,“不要啊!”可千万不要把她这么聪明伶俐又有本事的妹妹给劈成黑炭了。
惹得四人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会儿,见江采霜毫发无损地坐在那,江采青后怕地拍着胸口顺气,“幸好没事,吓死我了。”
“好了,你过来我这儿,赶紧让霜儿妹妹认真请脉吧。”宋莺拉走了活宝似的江采青。
宋莺管着江采青,江采霜总算能安安稳稳地给姐姐把脉了。
这脉听着有些怪,忽而有,忽而又无,像是喜脉,又显得虚浮。不过除此之外,采薇姐姐的脉象一切正常,并无丝毫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