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彦浑身湿透,青衣不停往下滴水,头上的发冠都被雨水打歪了。他在外面稍微擦了擦身上的雨水,才走进屋中。
“公子找了大半夜,辛苦了。”林越适时让人递上一杯热茶。
“不辛苦,只是人还没找到……”于文彦叹了口气,接过热茶一饮而尽。
林越拍拍他的肩膀,“节哀。”
到现在都没找到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燕安谨大致问了几个问题,于文彦的回答跟之前伯夫人的说法都对得上。
他夫人新有了身孕,不能太劳神,夫妻二人早早就歇下了。
“你为何要让小梅给崔兴送解酒茶?”
“在我母亲那里的时候,崔兴说待会儿要去万公子的雅间吃酒,我担心他醉后生事,便随口吩咐了一句。”说到这儿,于文彦面露几分尴尬,“我那个表弟常常醉后无状,惹下的祸事不少,所以我才有此想法。”
“子时你们是否听到了什么动静?”
于文彦仔细回想了一番,摇摇头,“夜里雷雨声重,我那表侄儿又彻夜哭嚎,我睡前在耳朵里塞了布条,没听见什么动静。”
这一点有悬镜司的人作证,当时他们拍门拍了许久,于文彦才睡眼惺忪地从里面打开门。他耳朵里的布条那时还忘了取下,被人提醒才想起来。
待这些人都下去后,江采霜才从隔扇门后面走出来。
她摘下兜帽,掩唇打了个呵欠。
“道长可是困了?”
江采霜困得眼皮子打架,揉了揉眼睛,强忍着困倦道:“小梅是我姐姐的陪嫁丫鬟,我觉得她似乎过于慌张了。”
小道士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惦记着案子的事。
燕安谨不由失笑,“小梅的事明日再说,我让林越送你回去。”
“等等,还有个事,”江采霜抓住他宽大的衣袖,“我姐夫身上怎么湿透了?”
“自然是因为找人而被淋湿,”燕安谨略一思忖,猜到她在想什么,便答道:“于公子出现的时候,身上是干爽的。”
这下江采霜才放心,眯着眼睛,困顿地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燕安谨望着她,轻声道:“嗯,明日见。”
有了林越的陪同,江采霜顺利地悄悄回到原来的房间。堂姐江采青还在呼呼大睡,丝毫不被外界所扰。
江采霜往她身边挤了挤,正要脱衣睡觉,脑海中有个想法快速闪过。
她知道第四个线索是什么了。
江采霜在堂姐身边躺下,打算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找燕世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满怀期待地睡了一觉,早上被堂姐叫醒,跟家人一起吃的早膳。
伯府出了事情,江采薇便没有回去,也留下一起用膳。
江采霜问:“采薇姐姐昨日休息得怎么样?没被惊扰吧?”
“放心吧,我好着呢。”江采薇气色看起来很不错,脸颊红润有光泽。
“你现在怀着身孕,可要注意休息,旁的什么都不要操心。”江采青像个小大人似的叮嘱道。
被两个妹妹这么细致地照顾,江采薇哭笑不得,“我知道,你们俩就别担心了。赶紧吃饭。”
哥哥江水寒找来了昨天救人的小少年,少年还穿着彩衣,衣服是湿透了又阴干的,皱巴巴穿在身上,看着就很不舒服。
不过少年眼睛却是很亮,黑曜石一般,他被领进来的时候有些拘谨,脑袋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点不敢乱看,“贵人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你昨日救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答谢你。昨天多亏了你,不然我现在也不能好好地坐在这里。”江采薇放下筷子,感激地道:“这次出来没带太多东西,先给你这个。”
她让小梅拿出几块碎银子,递给彩衣少年。
少年涨红了脸,连连摆手,“俺不要,俺就是顺手救的,哪能要这么多银子?俺不要。”
“你先拿着吧,望天楼里虽说也有商贩,但你原本是为了表演水秋千而来,应该没带银子吧?”江采薇怕他一个少年突然拿出银票或者大锭银子太惹眼,特地给他换成了碎银。
“俺没带,但俺不要你的银子。俺也不是为了银子才救你的。”少年急忙开口,生怕被眼前的贵人看轻了,以为他救人是为了图好处。
“那你饿了怎么吃东西?”江采霜插话道。
少年挠了挠头,“有个好心的大伯给俺了一个花饽饽,没要钱。”
江采青见他不肯收银子,给他搬来个绣墩坐下,换了个话头,“你叫什么?家住在哪儿?”
少年老老实实地回答:“俺叫秋苗,家住在平安巷尾,家里五口人……”
“昨天见你耍龙舟戏耍得好,练了不少年吧?”
“那可不,俺是耍得最好的,要不是突然下大雨,这回魁首肯定是俺,到时候就能赢彩头了,班头和我爹娘肯定高兴,保准他们乐开花。”
秋苗倒是个健谈的,一说起水秋千就打开了话匣子。
“秋苗,你练了多少年了?”
“俺从五岁进班子,练了八年了。”秋苗见她们三个贵人长得好看,说话也温柔好听,全然不像其他贵人那样高高在上,看不起他们穷人,自然不排斥和她们交谈。
“你们平时也在江上练吗?”
秋苗嘿嘿笑着,“金明池后面有个小池塘,俺们平时在那练,身上还绑彩绳,到时候掉水里好找。”
但是到了端阳节,给贵人们表演的时候,身上就不能系绳了,不然看着不好看。
“掉水里?那岂不是很危险?”
“是啊,”说起这个,秋苗飞扬的语气低落下去,“前两年,俺班子里就有人出事。端阳节表演的时候,周小清掉到水里,被水砸蒙了,再也没上来。”
从高处毫无防备地猛然坠落,看似柔软的水,也会变得坚硬如铁。若是这时昏在水中央,旁人又赶不及来救,除了永沉水底,再无旁的可能。
“他被淹死了?”江采青惊讶道。
可她看了好几年龙舟戏,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嗯,周小清是俺班子里跳得最好的,都没想到他会出事。听说是他为了夺魁首争彩头,太着急了,才出了意外。班头让俺穿上衣服,游到船上继续表演。让别人下去捞他,没捞上来。”秋苗眼里升起水雾,但他紧攥着拳头,没有落泪。
江采霜听到他朋友姓周,又是在端阳节这天去世,便问道:“你说的这个周小清,他爹是卖饽饽的吗?”
“俺没见过他爹娘,但俺听说,他爹是涂彩的,专门给屋子的门梁柱子涂彩。龙舟也是他爹涂的。”
“他家里是不是有个姐姐或妹妹?”
“这个俺知道。周小清姐姐以前还来班子里接过他,他姐姐人很好,他们两个感情可好了。”
秋苗到最后也不愿意要银子,江采薇便没再强求,让人给他做了一桌好饭。他馋得口水直流,但没有立刻拿筷子吃,而是问能不能带回去,他想跟其他人一起吃。
江采薇给他拿了个红漆攒盒,秋苗欢欢喜喜地把菜提走了。
江采青说道:“反正我们知道了他家住在哪,到时候也方便登门道谢。”
这么大的恩情,哪是一顿饭就能还的?
还有燕世子救了霜儿,等从望天楼出去,他们也是要登门感谢的。
只是这会儿燕世子忙着查案,暂时先不去打扰。
“姐姐,你的安魂玉呢?”江采霜眼尖地发现,江采薇脖子上的红绳不见了。
江采薇下意识一摸,却摸了个空,“哎呀。”
她连忙起身,左右看了看,“坏了,可能是昨天掉水里的时候,被水冲走了。”
怪不得她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把霜儿给她的安魂玉弄丢了。
江采薇愧疚地看向江采霜,后者不在意地道:“没关系,等回到家,我再刻一块新的给你。”
“谢谢霜儿。”
“对了,采薇姐姐,我有件事想问小梅。”
“小梅?”江采薇讶异道,“你要问她什么?”
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小梅不自然地僵直了身子,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霜儿姑娘要要问什么?”
“小梅,昨天夜里,你去给崔兴送了解酒茶?”
“姑娘怎么知道?”小梅顿时讶异,脱口而出。
这件事她只跟悬镜司说过,不应该被其他人得知才对。
“你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江采霜着急破案,催问道:“这里没外人,我想听你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到底有没有见到崔兴?”
小梅犹豫着点了点头,“我见着表公子了。”
“时间你还记得清吗?”
“记不清了,但表公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身上有很重的酒味。”
江采霜心道,那时候崔兴应该刚跟狐朋狗友喝完酒,摇摇晃晃地从外面回来。
既然小梅没有说谎,时间上也没有隐瞒,那她夜里为什么是那样慌张的态度?
“你见到崔兴的时候,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事情?”江采霜推测。
果然,小梅一听见这句话,浑身立马不自在了起来,肩头都绷紧了。
江采薇看了看小梅,又看了看江采霜,心下一片茫然。
不过她大概也能猜得出,兴许是小梅知道什么线索,所以霜儿才会有如此一问。
“小梅,你可是有什么顾虑?”
小梅满脸纠结,咬着嘴唇点头。
“有人威胁你?”
小梅摇头。
“那你为何不愿回答?”
小梅陷入沉默。
毕竟是陪在自己多年的女使,江采薇拿她当半个妹妹看待,终是不忍逼问:“罢了,若你实在不愿说,那便算了吧。”
“我、我不是不愿意说,”小梅似是难以启齿,“只是事关姑娘您的名声,我怕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所以不敢说。”
这下江采薇诧异了,“我的名声?”
“……嗯。”
江采青插话进来,“别担心,门关得好好的,这里就我们姐妹三个,你想说什么尽管说,绝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小梅犹豫了一会儿,扑通跪到地上,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昨夜我给表公子送解酒茶,原本放下就打算走的,可刚好撞上表公子回来,他粗声粗气地让我给他打洗脚水。我原本是不愿意的,可表公子出言威胁,我便……也不敢反抗。”
“什么?崔兴那厮让你给他打洗脚水?”江采薇难得语气如此激动。
小梅跟在她身边许久,感情自是不同,自己从来不舍得让她干重活脏活。这次也是情况特殊,被困在望天楼,一时无人可用,才会让小梅去帮她煎药。
可恨崔兴这厮,平日里言语不端也就算了,竟还敢支使她的人去给他打洗脚水。
他崔兴也配?
“姑娘莫生气,我打了也就打了,不碍什么。原本我放下水盆子就要走,可表公子却不肯放我离开。”回忆起昨夜的经历,小梅仍有些胆战心惊。
那崔兴竟还拉住她的手,让她伺候他洗脚。
小梅心下既屈辱又愤怒,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了,甩开他的手就要走。
可崔兴却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箍着她的双臂,一张臭嘴不停往她脸上凑。
小梅气得咬牙,“你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她也不是泥人性子,张口就要喊人进来。
可就在这时,崔兴却醉醺醺地在她耳边喊道:“薇儿,薇儿,我的好娘子,夫君跟你亲香亲香……”
听到江采薇的名字,小梅大惊,嘴巴也不敢再张开。
崔兴说的愈发过分,他神情猥琐,诸多不堪入耳的话语不停往外冒。
他说得煞有介事,仿佛自己真的曾跟江采薇有过……
“混账!”
小梅说到这里,江采霜终是忍不住骂道。
江采青的胸膛也是剧烈起伏,“这崔兴,真是死有余辜,他活该!”
江采薇眼眸泛红,气得几要落泪。
那崔兴实在可恨可恶,平日里言语不敬也就罢了,她尽量躲着就是。谁能想到,他私底下竟编出如此多的污言秽语,来污蔑她清白。
若是被旁人听了去,信以为真,她还有什么颜面苟活?
“姑娘,我自是知道你与那崔兴不可能有私情,可我怕人言可畏,这流言一传开,想洗都洗不清了。况且,崔兴出事与姑娘你本就没什么关系,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能不让人知道最好。”
江采薇捶了捶胸口,气得落泪。
江采青和江采霜连忙扶住她,温声相劝了半天。
江采薇半天才缓过神,忙问:“崔兴没把你怎么样吧?”
小梅摇头,“我没事,我顺手拿了桌上的铜壶丢他,趁他吃痛松手,便赶紧逃出来了。”
“那就好,”江采薇叹了一声,“崔兴死了也好,这世上从此少一个祸害。”
江采青扶小梅起来,安抚道:“这件事你没做错,是没必要将真相都说出来。此事只有我们四个知道,从此把它烂在肚里就行了,万不可对旁人提及。”
“嗯。”
江采薇被气得头疼,江采青扶她去床上躺下休息一会儿。
“你别想了,反正崔兴人都死了,何须在意他那张臭嘴说过什么话。”
江采薇仍显得忧心忡忡,眉间愁云未散,“崔兴跟我的婢女都敢如此编排,还不知道他跟旁人都说过什么,我就是怕万一被文彦知道,心里会不痛快。”
“他敢?若是姐夫胆敢疑心你,那我和霜儿就不认他是姐夫了。”
江采霜嘴笨,不知道说什么,但她觉得采青姐姐说的话极有道理,忙不迭点头,模样认真得很。
“没错,采青姐姐说得对。”
被自家姐妹这么一哄,江采薇心中的忧虑总算散了不少。
“再抱一床被子吧,这天儿实在是冷。”
“行,我给你拿去。”
江采霜给姐姐把了脉,脉象比昨日要更清晰一些,其他也没有什么异常。
之后,她就偷偷溜了出来,去找燕安谨。
夜里狂风急雨,清晨这会儿雨势仍没有要停的迹象,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往下砸。窗外乌云黑压压的,晨间却和傍晚一样昏暗,水上又雾气弥漫,根本看不到岸边的情形。
廊上挂了灯笼,每隔几步就有一名悬镜司的人看守着,身后影子映在墙上。
江采霜走在静悄悄的走廊里,忽然觉得如芒在背,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可她往侧面一瞧,只看到外面瓢泼的大雨,和静悄悄的走廊,并未看到任何人的踪迹。
奇怪,是她的错觉吗?
江采霜收起思绪,估计燕安谨这会儿应该还在用早膳,便径直去了他的雅间。
林越一出来刚好碰见她,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