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袅袅中,江采霜看到燕安谨正在闭目打坐,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还未靠近,便听得前方传来男子气息愉悦的笑声,“道长来了。”
“我看你在打坐,怕打扰你。”江采霜走到他对面的蒲团坐下,与他隔着一张小桌。
桌上竟还摆着许多未处理完的卷宗案档,旁边书箱同样堆满了厚厚的一摞竹简。
出来过端阳节,也要带这么多东西在身边,时时翻看寻找线索吗?
悬镜司到底堆积了多少未竟的案子。
江采霜并未将这些疑惑问出口,一落座便问道:“昨夜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了?”
“暂时没有找到其他人证,尚不知道还有谁曾去过崔兴的房间。梁武盘问过崔兴的那群朋友,都说崔兴平日里行为放浪,招惹过不少人,其中有谁来寻仇也是有可能的。”
平时崔兴住在偌大的伯府,那些人自然没机会下手。
这次被困在望天楼机会难得,潜伏在暗中的仇人趁机动手,也在情理之中。
“那么多人来看龙舟戏,到底是谁对崔兴下的手呢?”
“与崔兴结过仇的人虽多,但昨夜大都与家人在一起,没有作案的机会。仅剩的几个还在盘问,兴许会有新的线索。”
江采霜颔首,“这样就可以缩小范围了。”不过她很快又想到,“会不会是有人谋财害命?屋里不是有翻找的痕迹吗?凶手看崔兴家世不凡,夜里偷偷去他雅间偷东西,却不慎与他发生打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打死,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
崔兴虽是临时住在雅间,但他身上有不少金玉配饰,偷了拿去卖也是不少的银子。若是身上还藏着银票,香袋,也能顺道一起搜罗了去。
只是崔兴的尸体还没打捞上来,还不知道他有没有丢失财物。
燕安谨目露赞赏,“有的。道长办案愈发娴熟了。”
“还是你给的那些卷宗有用,我经常翻看,对案子的各种情况也就有了大致的猜测。”
“对了,我特地来找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江采霜弯起唇,杏眸亮晶晶的,俏皮又灵动。
“什么事?”
她兴致勃勃地跑到燕安谨身边坐下,得意满满地开口:“我知道最后一条线索是什么了。”
说罢,她便眼也不眨地望着对方,等着他露出诧异的神情。
燕安谨如她所愿,桃花眸微讶,轻轻“啊”了声,“道长这么快就想出来了?”
“没错。”江采霜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双丫髻垂落的飘带也在晃。
“能否说来听听?”燕安谨虚心请教。
江采霜反倒卖起了关子,老神在在道:“等时机到了,本道长自会告诉你。”
说罢,她忽然发觉,二人的距离又拉得过近了。
碧绿的裙摆和他的衣袍叠在一起,两人手臂不时触碰到一起,连对方的体温都感知得到。
江采霜与师兄师姐们亲昵惯了,并不觉得挨坐在一起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显得关系亲近。
可眼前这人居然也没表现出不喜。
江采霜狐疑地望向他,“咦?你这次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了?”
这可是谨安亲口说过的话,那次自己只是在他旁边坐下,他就反应颇大。
这回他们姿态更是亲近,他怎么不说了?
燕安谨:“……”
半晌,他别过脸,避开她过于灿亮的双眸,语气幽幽地叹声道:“在下与道长,更亲近的事都做过了。此时再说什么男女大防,岂不是为时已晚?”
的确,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男女大防。
江采霜连他的身子都看过了,还触碰过,甚至昨日还是被他从水里抱上来……想到这里,江采霜脸上充血,莫名觉得不自在起来。
她轻轻挠了挠发烫的脸颊,不明白这种情绪来源于何处。
江采霜干巴巴地说了句:“那个,昨日多谢你救我。”
燕安谨好整以暇地望向她,眼尾微挑,嗓音含笑提醒:“昨日不是已经道过谢了?怎的又说一遍?”
江采霜柔润的指尖轻轻抵着下巴侧面,有些犹疑。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
“若是今天还不能离开望天楼,过了子时,你体内的妖气又要作乱了。”
江采霜慢慢吞吞地开口:“我这次没带养气丹,就只能、只能用金符来压制你身体里的妖气。”
虽说给他贴金符不是第一次,但这次她不知为何却有些紧张。
燕安谨手指微蜷,纤长浓密的睫羽半垂,嗓音磁性低哑,尾音好似生了钩子,“那就只好……麻烦道长了。”
第30章 第 30 章
◎果真是狐妖!◎
宋允萧大步流星地走进屋, 一进来就看到两人亲昵地坐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眉梢一挑,视线来回在燕安谨和江采霜身上游移。
燕安谨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 宋允萧清了清嗓子, 这才正色道:“刚才碰见梁武, 他说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过去看看?”
“走吧。”
江采霜起身,和燕安谨一同过去。
路上, 她小声说道:“方才我过来找你的时候, 总觉得暗中有人窥探,可一回头, 什么都没发现。”
燕安谨眉宇微凝, “这种情况何时开始的?”
“今天是第一次,”江采霜不解地咕哝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多派些人在暗中守着, 你独自走动时多加小心。”
楼里鱼龙混杂, 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不得不防。
来到二楼, 林越和梁武出来迎接,宋允萧传完话就跑了。
梁武神情兴奋,“主子, 刚才那小子在暗处鬼鬼祟祟, 偷窥我们办案, 我假装不知,让人偷偷去后面包抄。谁知刚好被这小子发现, 他拔腿就跑, 慌不择路之下还想跳湖, 被我们拦下来了。”
“这人肯定与案子脱不了干系!”梁武声如洪钟地下了决断。
燕安谨和江采霜一进雅间,守在外面的悬镜司人员便关上了门,杜绝其余人打扰。
一个年轻人被五花大绑着站在中间,身后一左一右站着林越梁武。
江采霜打眼一看,认出了他,“刘全?”
这不是俞家绸缎铺的伙计刘全吗?
她之前跟谨安去绸缎铺订衣裳,就是他来忙活的。
刘全不认得恢复容貌的燕安谨,不过对于江采霜印象还是挺深刻的,毕竟绸缎铺生意不好,少有客人上门。像江采霜和那天那位男客这样容貌出众的客人,就更是稀少了。
“姑、姑娘,小人是好人,您跟官爷说说,快把我放了吧。”刘全哭丧着脸请求道。
他吓得面如土色,几乎快要尿裤子了。
“白露道长,您认得他?”梁武问道。
“嗯,他是俞家绸缎铺的伙计。”
“俞家绸缎铺?”
这不是之前主子吩咐他们查的那一家吗?好像有个女儿叫俞静衣。
昨天夜里,主子让他派人查俞金亮是否在望天楼里。只是楼里人多,人员混杂,暂时还没找到。
“俞家绸缎铺的少东家叫俞金亮,跟崔兴认识,最近还闹了矛盾。”
“原来如此!”梁武猛地拍了下手心,“那我这次岂不是正好抓住了?”
与死者有仇,又派仆人暗中偷看官府办案……这事铁定与他有关。
“破案哪有这么简单?”林越看他一眼,“你别添乱了,一边呆着去。”
梁武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气得脸上的大胡子都在抖。
从旁看他二人斗嘴,江采霜小声问了句:“燕世子,从前我捉的那只狐妖,是他们二人中的一个吗?”
既然能得燕安谨出手相助,说明那狐妖应该是他身边得力之人。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燕安谨身边用的最多的就是林越梁武,狐妖会在他们之中吗?
一个瘦高沉稳,一个黑壮鲁莽。会是谁呢?
燕安谨暗中打出一个指诀,裹挟着灵力。
林越和梁武毫无所觉,还在那里小声地斗嘴。只有一直在看他们的江采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二人身后,都浮现出了一人高的半透明狐影。
林越身后的狐狸是瘦长白狐,梁武的本体似乎是一只黑胖狐狸。
狐影活灵活现,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狐狸尖巧的下巴抬起,姿态睥睨,像两只看不上彼此的高傲狐狸,随时都会跟对方打一架似的。
江采霜猜了半天,万万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他们都是狐妖?”
“嗯,你在江南遇到的是林越。”
燕安谨散去灵力,狐影消失不见。
思绪回到案子上。
江采霜代替燕安谨问道:“刘全,你是跟俞金亮一起过来的?”
刘全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又迅速低下头,“是、是,小人跟少东家一起来的。”
“你们的铺子不开了?”
“这……”刘全面露难色,“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两日有人拿着房契地契,说是那铺子已经归他们所有,把我和少东家给赶出来了。”
“那俞金亮住哪儿?”
“他、暂时住在小人的家里。”
俞金亮早就败光了祖产,连个住处都找不到,除了暂住刘全家里以外别无选择。
打听完这些,江采霜终于闻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俞金亮在什么地方?”
“小人也不知道啊。”
“你跟他一起来的望天楼,你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刘全哭丧着脸,“从昨天夜里,少东家就消失了,小人也没见到他。”
江采霜诧异地看向燕安谨。
俞金亮消失了?
燕安谨沉吟道:“他昨夜什么时候走的?”
“差不多……快到子时吧。”
“你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刘全苦笑着,“东家去做什么,我这个做伙计的哪里清楚。”
“走之前没有任何交代?”
“……没有。”
“你昨夜宿在何处?”
刘全伸着脖子示意外面,“小人昨夜跟其他农户一起,在大堂里睡的。”
他身上穿的褐色布衣凌乱,头发也乱糟糟的,眼睛疲倦无神,嘴唇干得脱皮,不像是在床上好好睡了一夜的样子。
江采霜想起昨日见到崔兴和俞金亮推搡争执,便问道:“俞金亮跟崔兴是什么关系?他们两个是不是起了矛盾?”
刘全嗫嚅着嘴巴,没吭声。
“问你话呢!”梁武从背后推了他一把,“知道什么就快说!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崔少爷来过几次铺子,他跟少东家经常一起去歪柳巷,金银巷……”
歪柳巷是秦楼楚馆,金银巷则是赌坊所在地。
江采霜追问:“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自从我来铺子里,两个人就已经熟识了,具体什么时候认识的,小人不知道。”
“俞金亮为什么与崔兴起争执?”
刘全叹了口气,“我听说是因着铺子的事。崔少爷自称跟盐商搭上线,能从赣南盐户手中低价收盐,再转手卖到汴京便能发财。只是手头一时周转不开,便跟兄弟们借银子,我家少东家被他说动,把铺子的地契都抵了出去。”
燕安谨长眸微眯,语气沉冽,“崔兴想倒卖私盐?”
“这事没成。后来好像说是崔少爷被金银坊的人骗了,根本没什么盐户,骗子卷走他的银子就跑了。因为这钱原本是用来做私盐生意的,不敢摆在明面上,所以少东家也不敢去官府举告,只能一次次跟崔少爷讨要。”
崔兴就是个泼皮无赖,但他脑子还算精明。他自己没往里投一文钱,用的全是从别人那里“借”的。若是门路通,他便能借此发财,若是门路不通,损失的也不是他自己的银子。
俞家家产快被俞金亮败光了,铺子的生意也每况愈下,根本拿不出多少银子。俞金亮还想过吃喝嫖赌,花天酒地的日子,一听崔兴说能赚钱,立马被蒙了心神,急忙把铺子抵了出去,生怕吃不上这口肉。
当初上赶着要分一杯羹,可谁知却被骗走了最后一点家产。
俞金亮也算是被崔兴逼得走投无路了。
梁武本以为抓到了关键证人,谁知道是个不中用的,关键问题一问三不知。
他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喝问道:“你为什么暗中窥探官府办案?有何目的!”
刘全被他震慑到,吓得六神无主,“小人、小人听说出人命了,所以好奇想来看看。”
“只是好奇?”
“是是。”
“哼!来人,把这厮押下去打板子!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刘全跪地求饶,“少东家一夜未归,小人害怕少东家被牵连进去,所以才想打探打探情况。”
“既然只是想打探情况,为什么看到我们就跑?你还想跳河?”
“官爷神威,小人吓得肝胆俱裂,便、便只想着逃脱……”
刘全也是被吓蒙了,一看这么多人来抓自己,慌不择路就要往栏杆外面跳。
金明池水湍急,暗流旋涡无数,他一个不通水性的旱鸭子,若是真的跳下去,这条命怕是就交代在这儿了。幸好梁武出手快,及时把他从栏杆上提了下来。
燕安谨低声问:“你们少东家在望天楼可有住处?”
刘全满脸颓败,“我们主仆二人身上一文钱都不剩了,哪还开得起雅间?”
他并不知道俞金亮的下落,暂时与案子无关,燕安谨便先让人把他放了,只派了两个人悄悄跟在刘全身后。
若是俞金亮露面,立马将其捉拿。
梁武不满地道:“我还以为案子这就破了呢,谁知道遇到一个胆小如鼠的,见到爷就跑,有什么好跑的?”
林越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般相貌,总是容易吓到百姓,下次出门还是戴上帷帽吧。”
“你!”梁武吹胡子瞪眼,“那也比你这瘦竹竿强!”
江采霜深深呼了口气,倒是没觉得多沮丧。
她看过的卷宗里,有许多案子都是诡谲复杂,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勘破的。
“也不算毫无收获,起码找到了刘全,就证明俞金亮也在望天楼里。只要找到俞金亮,案子也就离真相大白不远了。”
林越见缝插针,不忘踩一脚梁武,“你都而立的人了,还没道长一个小姑娘心性来的沉稳。”
江采霜丝毫不被他们的小吵小闹所动摇,仍在全神贯注地思考案子,“一楼被淹,二楼,三楼,四楼都搜过了,俞金亮还能藏在什么地方?”
外面狂风暴雨未歇,栈桥又被冲断,俞金亮能躲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