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霜怏怏不乐, “好吧。”
她原本还想只靠自己的力量破案, 可破案过程繁琐, 她一个人不知道要问到猴年马月。
燕安谨好笑地将她脸上的苦恼收入眼底,给她倒了杯茶,“问了一下午难免口干,喝点茶水润喉。”
江采霜后知后觉地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喝完反倒觉得更渴,“再来一杯。”
燕安谨继续帮她倒。
江采霜一连喝了四五杯茶,才觉得喉咙有了点湿意,不像刚才那么干燥。
回到府上,用过晚膳,江采霜仍趴在桌子上,对着那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研究。
“这字到底是谁写的,怎么会这样丑?”
燕安谨正处理堆了一天的公务,朝她那边投去一眼,饶有兴致地开口:“倒是让在下想起了道长的字……”
他还没说完,江采霜便“噌”一下坐直身子,瞪向他,“我的字可比这些鬼画符好看多了。”
虽说她的字与那些书法大家没法比,但好歹端正工整,才没有这么丑。
燕安谨眉梢微扬,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
“当然!”江采霜怕他不信,扯来一张宣纸,从他的笔架上拿了支笔,“你可看好了。”
江采霜鼓了鼓脸颊,气势汹汹地想要下笔,临了却不知写什么,“我要写什么?”
“道长看到什么,写什么就是。”
江采霜视线转了一圈,回到自己胳膊肘下面压的丑字。
“既然要对比,那便应该写同样的字。”
于是她将丑字放在空白宣纸的旁边,比对着上面的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
她打定主意要让燕安谨好看,所以写得比平时还要认真。
练字修身养性,江采霜写着写着便投入进去,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心一静,她意外地发现了之前没发现的细节。
江采霜搁下笔,“这幅字不仅丑,有许多细微的笔画还是错的,而且能看出下笔之人的端谨,并非故意写丑。反倒像是……刚学写字的孩童。”
横竖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力道并不虚浮,墨迹反倒格外重,应该是写得很慢,格外认真地在写。
“刚识字的孩童哪能写出这般文章,定然是从哪里抄来练字的。”江采霜思虑过后,下了结论。
有了这个范围,明天再去盘问,也就有了新的方向。
江采霜妥帖地将这几张纸收好,心思一转,慢慢回过味来。
她看向燕安谨,挑眉,“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所以激她照着这张纸写字,指引她发现这其中藏着的细节。
燕安谨不动声色,专注地处理手头的卷宗,“哪里。这是道长自己发现的线索。”
江采霜狐疑地盯着他,忽而扑过去,抢走他手中的笔。
燕安谨无奈,只好抬眸看她,眼底笑意清浅,“在下还有许多待处理的公务,道长可否将笔还给在下?”
江采霜手撑着桌边,轻巧一跃,侧坐在桌案上,明眸噙着嗔怪,“你明知道线索,还故意不告诉我,害我没头苍蝇似的跑了一下午。”
燕安谨揉了揉眉心,好脾气地笑着,正欲从笔架上另拿一支,“这是道长的案子,在下不好插手。”
江采霜拦在他之前抢走笔架,放到自己身侧,用身体挡住,“还没完呢。”
燕安谨眼尾微挑,“道长想如何?”
江采霜眼底划过一丝亮光,忽然提笔朝他的脸攻去,燕安谨抬臂抵挡。
江采霜左手也从身后摸来一支笔,从刁钻的角度攻向他的衣襟。
燕安谨似乎很怕衣袍沾上墨水,反应迅速地防守,却也顾忌着力道,不会伤了她。
两人一个坐在桌子上,一个云淡风轻坐在桌前。
一个手脚并用地进攻,一个游刃有余地防守。
几息之间,燕安谨便化解了她十几次攻势。
江采霜本想抬腿偷袭,却一下踢上了椅子腿,反倒被绊了一跤,迎面跌进他怀里,被好闻的花香扑了个满怀。
眼前天旋地转,她的心也随之猛跳。
江采霜胸口上下起伏,努力平复着气息,惊魂未定地从他怀里抬起头。
在方才的混乱中,她手中的笔反倒在她鼻尖点了一道,留下一个墨点,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这可是道长自己摔下来的,怨不得在下。”燕安谨扬唇,低声笑了起来,连气息声都透着愉悦。
漂亮的桃花眼弯似新月,嫣红的薄唇绽开,笑得格外勾引人。
江采霜还不知道自己鼻尖被画了一道,眨巴着莹润的眼睛,呆呆地看他。
“看什么呢?”燕安谨饶有兴味地道。
江采霜的视线下滑,落在他修长的颈间,凸起处。
这是什么?
江采霜疑惑地伸出手,宽大的袖口下滑,朝他的喉结摸过去。
燕安谨眸光一紧,手已经快过思考,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正巧这时,梁武大大咧咧地走进来,“主子,明天让我跟白露道长一起查案……”
本以为进来会看到主子端坐在案前处理正事,白露道长会坐在旁边看书。
没想到一进门,就瞧见二人亲昵姿态。
梁武眼睛瞪得如铜铃,登时如同被点穴一般,定在原地。
“出去。”燕安谨淡淡道。
“是,是。”梁武连忙转身往外跑,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哎呦哎呦地叫了两声。
燕安谨松开江采霜的手腕,白皙的腕间印上一抹刺眼的红。
“是不是捏疼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江采霜顿时觉得手腕火辣辣的疼,气恼不已。
从他怀里跳下去,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燕安谨微怔,“霜儿——”
江采霜跑得快,没听见他的声音。
夜里,江采霜正要上床睡觉,有人推门进来。
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映出那人修长的身影,江采霜连忙掀开被窝钻了进去。
燕安谨的脚步声微顿,缓步来到床前。
小姑娘把自己裹成一团,背对他,躲在大床里侧。
刚才他让小虎子过来送药膏,据说被关在门外,连她的面都没见着。
燕安谨头一次不知道怎么哄人。
江采霜心里也在犯嘀咕,这人怎么走到床边不动了?
要么就走,要么就留,一直在床边站着做什么?
她倒是没想过来人不是燕安谨,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
过了会儿,床边的人终于有了动作,江采霜能感觉到,他在自己身侧躺下。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赶他走时,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她的脖颈,痒痒的。
江采霜摸到肩头,抓住一截洁白的狐狸尾巴,只有尾巴尖泛着艳丽的绯色。
燕安谨清了清嗓子,试探地开口:“今日……可是我手重了?”
江采霜抓着他的尾巴,却不理他。
“在下并非故意,只是下意识的反应,”燕安谨嗓音低柔,小心翼翼地哄道,“还请道长原谅。”
见她还是不说话,燕安谨又道:“我让人去州桥夜市买了吃食,一会儿就送到——”
江采霜蓦地翻身,“有没有炙羊肉?”
燕安谨微愣,“有。”
“等我吃上炙羊肉,就原谅你。”
燕安谨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展颜一笑,“好。”
不一会儿,大包小包的夜市吃食送到。
江采霜掀被下床,踩着鞋走到桌边坐下,不客气地享用了起来。
刚出炉的炙羊肉热气腾腾,应该是回来前才买的,风味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江采霜吃得畅快,心情也放松不少,与他交谈起来,“我又不是要伤害你,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她以为燕安谨反应那般大,是因为颈项乃是命门,不可被旁人掌控。
可她却不知,原因并不在此。
燕安谨正在铺床,垂下眼帘,笑道:“是在下过度紧张了。”
江采霜尝了七八个油纸包,吃得肚子滚圆,叫翠翠端水进来,净面漱口。
待屋中只剩二人,她率先爬上床,钻到床里面。
燕安谨明日要早起上朝,所以歇在大床外侧。
“先别熄。”江采霜拦住他。
燕安谨回身问道:“怎么了?”
江采霜支吾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道,“你能不能……让我摸一下那个?”
燕安谨揉了揉眉心,挑眼看她,“哪个?”
“你的……”江采霜后两个字说得很小声,“尾巴。”
燕安谨本想说“明日再摸”,可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神,话又说不出口了。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江采霜如愿摸上了狐狸尾巴,干净得一尘不染,温温软软,蓬蓬松松,还带着好闻的徘徊花香。
她摸着尾巴,脑子里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来,“你身上有这么多狐狸毛,暑夏可会觉得炎热?”
燕安谨:“……”
他深吸了口气,艰难地忍着笑,“不会。”
“那冬日呢?是不是不用穿棉衣了?”
燕安谨咳了声,“还是要穿的。”
“我摸你的尾巴,你能感觉到吗?是什么感觉?”
江采霜猜测,会不会是像摸人的胳膊?还是像摸耳朵?
燕安谨干脆闭上眼睛,装睡。
江采霜久久等不到回答,推了他一下。
“就是……”燕安谨眼皮跳了跳,不情愿地低声开口,“摸尾巴的感觉。”
江采霜不满意这个回答,她就是好奇摸尾巴是什么感觉,所以才会问他。
结果他说的这么空,她完全想象不到。
江采霜又有了新的问题,好奇道:“你现在穿着里衣,尾巴是怎么伸出来的?”
燕安谨缓缓抬起手臂。
江采霜以为他要有什么动作,却见他在自己颈侧的睡穴一点。
身侧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江采霜微微起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世……”
怎么还能自己点自己的睡穴?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
兴许是她问到了妖族不可与外人道的秘密,所以他才会这般避而不答。
江采霜怀着这样的心情,抱着毛茸茸的狐狸尾巴睡去。
翌日,江采霜一大早便出了门,赶往太舍,继续昨天没完成的查探。
她这次带上了小虎子和梁武,还有几个身穿便服的悬镜司使。
江采霜提前吩咐过,要他们帮忙打听,哪里有孩童学字的学堂,或者哪家文馆书铺,戏楼瓦肆里有孩子。
只要找到写字的人是谁,兴许就能找到失踪的五人下落。
其他地方都分派了人前去打问,江采霜便领着小虎子去了矮山上的寺院,门楼上挂着“明心寺”的牌匾。
这座庙宇香火凋零,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百姓挎着竹篮来进香。庙里墙壁斑驳破败,松竹长得倒是茂盛,遮天蔽日,阴翳如盖。
刚一进去,就有个机灵的小沙弥迎上来,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是来进香的吧,请随我来。”
路上,江采霜问出小和尚的法号叫“明喜”,寺院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不问世事的住持方丈,几个小和尚,以及一位借宿在此的读书人。
江采霜忙问道:“读书人?是太舍的人么?”
明喜歪着脑袋想了想,“小僧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历,他自己占了后院一间寮房,平时躲在房里读书,不常出现。”
“能否带我们过去看看?”
“施主请随我来。”
明喜带他们走进大雄宝殿,五尊佛菩萨像坐落于此,低眉善目,满面慈悲。
江采霜对佛门了解不深,没认出左右四个是什么佛,只认得中间是大日如来佛像。当明喜带他们从正殿侧门离开的时候,江采霜回头一瞥,却见正面宁静慈悲的佛菩萨,背面却是另一幅面孔。
佛像背面狰狞,青面獠牙,怒发冲冠,法器高举,隐藏在阴影中,仿佛地狱来的修罗恶鬼,让人看之便心生畏惧。
江采霜讶异,“佛像的两面怎么截然相反?”
“阿弥陀佛,”明喜右手竖在胸前,低头念佛号,“佛有寂静相,忿怒相。寂静相慈悲为怀,忿化身凶恶狰狞。每当阴魔降世,五方佛怒化五方明王,啖食邪魔恶业,护持佛法,亦是在普度众生。”
江采霜好歹是修道之人,尚能听得半知半解。
小虎子则完全听不懂,一头雾水地杵在那。
自大雄宝殿出去,绕过几座禅院,眼前浮现出一汪放生池。
池中开满了荷花莲蓬,大大小小的鱼儿若隐若现。种类繁多,各不相同。
绕过放生池,后面便是僧舍寮房。
因着偌大的佛寺只剩下一位主持和几个小和尚,后院寮房大都空置,幽静无声,只有一间寮房内传来吵嚷的读书声。
有一长衫学子,正坐在窗前,摇头晃脑地读书。
明喜指着那位学子,介绍道:“那便是借宿在我们寺院的读书人。他整日高声读书,吵得我们都睡不好,只好从东厢搬到了西厢。如今这一排厢房都无人居住,只有他自己。”
江采霜走近窗边,敲了敲窗棂,“你可是太舍中人?”
那人捧书,读得如痴如醉,好似全然没听见一般。
“施主别喊了,他听不见的,”明喜走到她身边,“这人就是个木疙瘩,只知道读书,旁的什么事都不管。就连他的衣裳都是我们看不过眼,帮他洗了。”
江采霜站在窗边仔细一瞧,果然见他的衣裳脏乱,遍布着泥点和墨点,皱皱巴巴地穿在身上。半点不像太舍其他读书人那样整洁干净,飘逸潇洒。
“他在寺里住了多长时间了?”
明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出了正月搬进来的,差不多有半年了。”
“他每天都待在寺院,哪里也不去吗?”
“哪也不去,就待在这间屋子里读书,只有吃饭如厕才能见到他出门。”
竟如此用功刻苦吗?
江采霜又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他的家人?”
“没见过,不对,以前来过一个女施主,好像是他的妹妹,不过来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来了。”
正说着话,后山传来用膳的钟声。
那人终于抱着书起身,走出了房间。
没走两步,便被地上的石子绊倒,直愣愣地摔到地上。
他丝毫不在意,拍了拍身上的泥灰,捡起掉落的书,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明喜捂着嘴偷笑,“他眼神不好,看不清远处的东西,连地上有石子都不知道,所以走个路都磕磕绊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