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重九,青州有喝菊花酒,登高祈福,祭祖宴饮的习俗。
江采霜拎着一坛子菊花酒,跟小虎子和银风上了山。
从前在山上修行的时候,每年重九节,她都会和师父师兄姐他们一起,在后山山顶设祭坛拜神,围坐在一起谈经论道,共饮菊花酒。
今年师父不在,百姓们自发在石碑前烧香祭拜,携家带口地赏景,放纸鸢,还有许多来登高作赋的文人学子。上山下山的人流不断,总算有了节庆的氛围。
江采霜避开人潮,拐进一条小路。
因为她手里还拎着一袋子菊花精。
方才来后山之前,江采霜先回了一趟拂尘观,谁知道正撞见一捆菊花精,吭哧吭哧地扛着道观的香炉往外跑。
这香炉快有半人高了,这些菊花精想合伙偷去,够它们全村住的。
江采霜拿了个布袋,把吓得四散而逃的小精怪们,一起塞进布袋里,准备放回后山。
临走的时候,她正要关上门,却意外发现门扇上多了两道剑痕。
上次来道观时,分明没有这样的痕迹。而且看高度和深度,不可能是山里的小精怪弄出来的,它们摞在一起才勉强有这么高,但小精怪能从门缝里钻进来,哪用得着去动门?而且它们大都法力低微,根本无法在门上留下这么深的痕迹。
也就是说,在她和燕安谨离开后,曾有人来过道观……
道观里都没人了,来这里做什么?
于是江采霜临走前,便在道观门口随手布了个阵法,免得再被人闯入。
至于屋里落了灰的香炉,江采霜拿出来了几个,摆在窗棂上。若是这些小精怪有本事,搬走便搬走吧。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布袋里传来小精怪细弱的声音,加在一起都没有蚊子哼哼声重。
要不是江采霜耳聪目明,还真听不见。
“等待会儿没人了,再把你们放出来。”
“臭道士,臭道士!”骂她的声音此起彼伏,不过因为声音太小,软绵绵的,又娇娇细细,听起来没有半点杀伤力。
江采霜三人走到无人处,这里正好有个山坳,林深叶繁,少有人至。
她放下菊花酒,正要解开布袋,把菊花精们都放出来。
一根根菊花精从袋子口里跳出来,看上去与寻常菊花没什么区别,各色野菊开得缤纷艳丽。只是它们的根须暴露在外,像腿一样快速摆动着。
菊花精们刚逃出来,立马扛着她的菊花酒,往山林深处跑。
“我们的家,我们的家!”
“诶——”江采霜一个不留神,手边的菊花酒就被偷走了。
她跺了跺脚,连忙跟在这群菊花精后面,追了上去。
山野间丛林茂盛,到处都是缠绕在一起的灌木丛和藤蔓,拦住前路。江采霜不愿破坏这里的一草一木,只得找寻缝隙钻过去,前进速度自然慢下来。
追了好半天,那些小菊花精的身影都跑不见了,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小精怪,快出来,把酒还给我。”
“那可是菊花酒,你们要是不换给我,别怪我拿你们酿酒。”
江采霜站在一片树荫下,环视四周,叉腰威胁道。
嶙峋的山石缝里,一团菊花精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她说要拿我们酿酒,呜呜呜呜,这坛子酒都是用我们的同伴酿成的吗?”
“怎么能这么残忍?我心痛死了,我感觉我要枯萎了。”
一根菊花精站在酒坛子边上,脚下一滑,不小心掉进酒坛子里。
甘甜清冽的美酒咕噜咕噜往它肚子里灌,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就已经喝饱了。
酒液撑得花叶花心全部舒展开,花茎都饱满了许多。
“嗝,这就是我们的同伴酿成的酒吗?甜甜的,真好喝,嗝——”
其他菊花精见它忘乎所以地泡在酒里,纷纷意动。
于是一阵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传来,坛子边上的菊花精跟下饺子似的,都跳进了酒坛里。
“呜呜呜我们的同伴,你们好可怜——嗝,但是好甜。”
“怪不得人族喜欢酿酒,原来菊花酒这么好喝?”
“你抓我的根须干什么?快放手,你不会想用我来泡酒吧?走开!”
菊花精们泡在酒坛子里,一个个咕咚咕咚喝了个顶饱。
江采霜听见山石边的动静,狐疑地走过来,看到她拎来的那坛子酒藏在茂盛的树藤下面。
酒液只下去了薄薄一小层,那些来偷东西的菊花精,此刻都陶醉地飘在酒里,每一根根须都在诉说着它们的畅快。
小虎子和银风对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这些山中的小精怪,过得还真是悠闲自在。”
银风叹了声,“等我们归隐山林,也能像它们一样无忧无虑。”
只是现在还不是退隐的时候,他们还有很重的担子要扛。
“算了,这坛菊花酒就留给它们吧。”江采霜拍打着身上的草灰和树叶,还有几朵黄灿灿的小野花。
正要离开,江采霜胸口的捉妖星盘却忽然发烫。
她手中顿时握起了桃木剑,“哪来的鬼气?”
小虎子和银风也登时警惕防备起来。
江采霜拿出星盘,顺着青铜指针的方向追去。
桃木剑挑开拦路的树丛藤蔓,前方不远处,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树出现在眼前。
槐树枝叶伸展,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一个穿粗布衣裳的中年男人,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坐在盘虬的树枝间。
看到有人过来,他眼里浮现出光亮,下意识要从树枝上跳下来。可转瞬间又想起了什么,重新坐回原处。
没有用的,根本没人能看得到他。
就算他过去又能怎么样呢。
江采霜原本想着,今日重九,正是阳气极盛的日子,能在这一日现身的鬼妖,定然实力不凡。
可没想到找来的却是一只弱鬼。
“你是什么人?为何逗留此处?”江采霜喝问道。
男人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江采霜明眸灼灼,直直地看向他的藏身之处,不像是胡乱喊的,倒像是真的能看见他一般。
男人激动地从树上跳下来,跑到树荫和阳光的交界处,又十分忌惮地退回半步。
“你,你能看见我?”
“我是道士,自然能看得见你。”虽然眼前的鬼妖气息不强,但江采霜并未掉以轻心,“你不去轮回,躲在这里干什么?”
“轮回?”男人神情似有些困惑,“我为什么要去轮回?”
江采霜秀眉微皱,“你既然已经死了,自然就该轮回。”
这是万物生灵的定数,没有人能逃得脱。
这话一出,男人不敢置信地呆住了,随即他痛苦地抱住脑袋,缓缓蹲了下去。
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浮现在他脑海中。
“怪不得没人看得到我,原来我已经……”
第60章 第 60 章
◎师姐怎么了呢◎
等男人终于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现实, 江采霜便开始盘问他一些事情。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也不记得自己生前是什么身份。
只是某天一睡醒,就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棵树下面, 一旦试图走出树荫下, 便觉得浑身刺痛难忍, 所以一直被困于此处无法脱身。
江采霜走近了些,问道:“你在这里被困了多久了?”
“大约有……一两个月了罢。”
江采霜又问:“生前的事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记不清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 从蜿蜒的树根下面拿出一样东西, “我只记得这个东西对我非常重要,但我记不起缘由。”
他从树根下拿出来的, 是一件靛青色的厚衣裳, 瞧着是件新衣。外面是上好的绫罗,里面的棉花都是新填的,蓬松柔软, 满满当当。
平民百姓穿的大都是粗布衣裳, 冬日里穿的也大都是长辈的旧衣, 棉花都脏成黑乎乎的一团, 轻易不会做新的冬衣,更穿不起这样好的料子。
看这人身上穿的粗布麻衣,手指因为常年做活而粗糙皲裂, 似乎家境并不好, 不像是能穿得起这样衣服的人。
“这件衣服的来历, 你可还记得?”
男人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
江采霜便让小虎子先收下这件衣裳, 回头再找衣服的来历。
少有人知道, 没被穿过的新衣, 有着微弱的护魂之效。民间盛行在年节时穿新衣裳,便是因为新衣能辟邪除灾,迎新纳福这一说法流传甚广。
若非这件新衣,男人的魂魄只怕早就散了,根本飘不到槐树底下。
临走前,江采霜用红绳绕着树荫边缘围了个圈,布下阵法。
“这几日阳气重,我暂且用阵法保你神魂不散。等解了你的来历和冤仇,我便送你去轮回。”
男人回到树下,点点头。
反正他什么都不记得,被困在这树下也没什么意思。等解了自己的执念,便可以无牵无挂地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江采霜三人在附近找寻了一阵,在山崖下的一片茱萸林里,找到了男人的尸体。
尸身被野兽啃噬了大半,看骨头的风化程度,他死去不止有一两个月,江采霜估计他的死亡时间差不多在一年之前。
银风判断道:“身上穿的衣服布料,跟那个鬼魂身上穿的衣服,也能对得上。看来这就是他的尸体。”
江采霜:“回去找官府的卷宗,看最近一两年里,有没有对得上的失踪人口。”
眼下正是茱萸结果的时节,漫山遍野的茱萸林,缀满了鲜红小巧的果实,香气馥郁浓烈。就连山崖上方,都有茱萸枝迎风招展。
菊花别名“延寿客”,茱萸则被称作“辟邪翁”,这两样东西在重阳节都是必不可少的。
每到重阳这日,青州人都会折茱萸枝插在门前,也会摘茱萸果缝在香袋里,佩在臂上,传说这样就能辟邪驱灾。
江采霜小的时候,姥姥每年都会给她折茱萸枝,做茱萸香囊祈福,还会用糖面嵌上蜜饯和枣栗蒸重阳糕,上面插上花糕旗……
回想起幼时的记忆,江采霜便折了一枝茱萸,打算带回去磨碎了装在香袋里,就算不能辟邪,也有祛湿明目的功效。
回去的路上,正巧就遇上了卖茱萸囊的妇人。
妇人牵着面黄肌瘦的孩童,臂弯挎着竹篮,里面装着自家做的茱萸囊。
缝制茱萸囊的,明显是个心灵手巧之人。香袋的开口处缝了一圈干桂花,金黄的点缀下,深色的茱萸囊也多了几分灵巧生动。
如今战事四起,前不久又有洪灾,许多人家的劳力都被派去修桥,守城门,甚至被调去打仗。这些都是官府的徭役,只管吃住,不给发工钱。家里的妻儿自然就穷得揭不开锅,连生计都成问题。
江采霜见母子俩可怜,便让小虎子掏钱,将这一竹篮的茱萸囊都买了下来。
妇人千恩万谢,江采霜偷偷塞给小孩一把铜板,让他回去以后买花糕吃。
买完东西,一转身,江采霜瞧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惊喜喊道:“师姐!”
前面那道窈窕绰约的青衣倩影,不正是她的师姐傅成兰吗?
从前在拂尘观的时候,她和师姐傅成兰关系最好。
那年中秋,便是傅师姐喊她早些下山,说长辈正在山下等她。若非师姐,江采霜早就把过节的事给忘了,还不知要让姥爷姥姥等到什么时候。
傅成兰身形一僵,第一反应是看向身旁的青年。
青年眉眼还算俊秀,但拧着眉时,莫名显得阴鸷不善。
“谁啊?”
他原本不耐烦地回头觑了眼,待一瞧见方才那个嗓音清亮的小娘子,竟出落得如此标致娉婷,周身还灵气氤氲,登时便换了一副嘴脸。
邹真挽着傅成兰的胳膊,朝那位小娘子走去。
路途中,他压低声音问:“这位是谁?”
傅成兰面色冷淡,“一个同门师妹,我与她素来不和。”
邹真直勾勾地盯着江采霜瞧,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精光,“你这个师妹……啧啧,长得可真水灵。她的修炼天赋,比你可要强多了。”
长得这么漂亮也就算了,身上还灵气充盈,看来修为不俗……这不是最完美的炉/鼎吗?
没想到出门一趟,能碰上这样的极品,还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傅成兰眼神冷肃下来,驻足不前。
“怎么不走了?”邹真不悦。
傅成兰深吸口气,挽着他的胳膊,软声撒娇道:“我师父也天天说她天赋好,我最讨厌的就是她,我不想看到她。真郎,我们走吧。”
邹真顿时心情大好,“呵,你这是吃味了?怕我被那个小丫头勾走了心?”
“方才不是还说要带我去山顶折茱萸吗?我们上山去吧,我想折树枝拿回去扦栽。”傅成兰看了眼江采霜,随即便垂下眸,“她家在青州颇有势力,平日里仗着出身耀武扬威的,我素来看不惯她。”
“势力有多大?”邹真仿佛被泼了盆冷水,猎艳之心稍熄。
“她爹可是侯爷,家里长辈在青州颇有威望,连知府大人都对他们家以礼相待,不敢招惹。”
邹真心下犹豫。
师父可是特意叮嘱过,让他低调行事,千万别给他老人家招来麻烦。
这位要真是高门贵女……万一捅了娄子,可就出大事了。
两人说话间,早已来到江采霜面前。
江采霜小跑两步迎上来,乌眸中盛满了惊喜,“师姐,我还以为你们都走了呢,幸好你还在。”
话落,她热情地张开双臂,像从前那样一把抱住傅成兰。
江采霜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思念,“我之前给你和师兄传信,一直没得到回应,可把我担心坏了。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岔子……”
傅成兰垂下眼,却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忘记给你回了。”
她握住江采霜的肩膀,慢慢推开她。
江采霜疑惑地眨了眨眼,“师姐,你怎么了?”
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我还有事——”傅成兰正要告辞,肩膀被邹真大力捏了一下。
她猝然变了脸色,冷沉着眉眼,不再说话。
邹真手搭在傅成兰肩头,冲江采霜笑了笑,“你是成兰的小师妹?”
江采霜点头,“你是……”
邹真瞥了眼傅成兰,面上是玩世不恭的笑意,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起来,小师妹应该叫我一声姐夫。来,叫声‘姐夫’听听——”
江采霜闻言,皱起眉,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什么姐夫不姐夫的,这人好生轻佻。
小虎子和银风则是各自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是谁家跑出来的公子哥,怎么行事如此浪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