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空气里带了海风的湿咸。
刚上大学时,同学听说她在海边长大,都十分羡慕。可她只记得,家里的墙壁年年返潮,头发怎么洗都好像带着盐粒儿——她也不是不喜欢海,只是憎屋及乌。
“祝你商谈顺利,马到成功。”
“你去哪?我送你。”
姚牧羊笑了:“这里可是慈城,我不尽地主之谊就罢了,哪有反叫你送我的道理?”
池遂宁没有坚持:“那你自便吧,但是要让陈医生跟着。”
“哦。”
“那是陈医生的专车,去吧。”
“啊?”
陈医生挽上她的胳膊,带她上了车,边走边感叹:“池总真是大忙人,陪你回娘家还要谈生意。”
姚牧羊笑笑:“他的日程是早就定好的,我来慈城是今天一时兴起,顺路而已。”
陈医生一脸疑惑:“不对呀,池总周一就联系了我们医院,说要安排一位随行医生今天出差。”
“周一?”
周一的前一天夜里,她就着阳台的朦胧月色,告诉他自己的老家刚巧在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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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临着海,院里有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洒下片片浓阴。
姚牧羊在前台登了记,问道:“最近有人来探访她么?”
护工拿出访客记录,一整排密密麻麻的潦草签名,都是赵小山。她每隔几天就要来一次,有时甚至一天来两次,最后一次是两周前,她离开慈城的那天。
护工一脸为难:“姚小姐,其实我们希望您劝劝您母亲,不要带着情绪来。她来得比谁都勤快,但每次来都和老太太吵架,其实老太太已经记不得人了,能和她吵出什么来呢?这里的老人都需要静养,如果她总这样,我们就不敢让她进门了。”
“我会和她说的,辛苦你们了。”
姚牧羊合上记录本,心情复杂。赵小山撒泼的功力她是知道的,以前她每次回家,也总是对外婆又哭又闹。外婆性子温和,总是敛了眉目不说话,等她发泄完,再给她倒一杯水。
后来,外婆的记性越来越差,经常忘了炉上的烧的水,锅里烧的菜,甚至回家的路。高二那年,赵小山回家过年,外婆在门口看了她半天,问姚牧羊那人是谁。
那天赵小山摔了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质问她凭什么最先忘了自己。但没用多久,纠结这些就没了意义,因为她渐渐忘了外孙女、早逝的丈夫以及她自己。
外婆正在树下纳凉,衣服和头发都很整齐,目光平静。
姚牧羊想,或许都忘记了也好。她亲眼见过她逐渐忘记的痛苦,无论写多少纸条留多少录音都无济于事,每天醒来,自己的世界就又缺失了一部分。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笑着问好:“外婆,你吃过饭了吗?”
外婆目光茫然:“饭?”
护工在旁边搭腔:“午饭还没吃呢,不过老太太早上胃口好,吃了一整碗面条。”
姚牧羊握住她枯瘦的手指:“你好厉害呀,以后每天都要乖乖吃饭,好不好?”
外婆咕哝一声,点了点头。
她陪着外婆吃了午饭,睡了午觉,又在院子里散步。她挽着她的胳膊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京城?我带你去看城墙,看宫殿,还有后海冬泳的老头儿。”
外婆忽然一把推开了她,拼命摇头尖叫:“不走!不走!等小山!”
姚牧羊怔愣了一下,紧紧搂住她的肩,轻声哄着:“小山在呢,她也在京城,会来看你的。”
外婆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她,语速迟缓:“你是……小山?今天怎么……不叫妈妈?”
姚牧羊眼底一热,险险滴下泪来,她揩了下鼻尖,下巴搁在外婆的肩上:“妈妈。”
她已经太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久到陌生,久到语调奇怪。
外婆抬起手,在她背上无甚力气地拍了两下:“别……生下她,那个男人……靠不住……”
她忘记了所有经过,却还记得提醒女儿别生下腹中的孩子。姚牧羊的长发挡住眼睛,肩膀细细地颤了几下,她唯一视作家人的人,也不曾期待过她的出世。
再抬起头来,她又是一副笑脸:“我结婚了,他对我很好,给我无限额的信用卡,让我住大房子,还送我来看你。我做了计划,存了教育基金,会好好把孩子养大的。我会让她选喜欢的专业,给她存钱买房,找男朋友必须要过我这一关,你说好不好?”
外婆听得似懂非懂,回应了她一个懵懂的笑脸。
离开的时候,已经临近日暮。
姚牧羊把厚厚一沓缴费回执塞进包里,转向陈医生:“今天辛苦你陪我一天,我好久没回来了,家里不好开火做饭,我请你下馆子吧。”
陈医生抿嘴偷笑,指了指门口:“池总说了,我可以下班了。”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池遂宁站在门口,背靠赤金云霞与猎猎海风,像从油画中走出来。
他不知何时换了休闲的装束,摘了眼镜,穿着材质柔软的墨绿色衬衫和白色长裤,霞光柔和了他脸上凌厉的轮廓,多了几分温柔神色。
“你怎么来了?”
“接你吃饭。”
“需要携女伴的应酬?”
“我忽然想到,某些人是不是该尽一下地主之谊?”
姚牧羊反应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点了点头:“我的确应该请客。”
池遂宁看向门内:“作为报答,我是不是该进去探望你外婆,向她赌咒发誓会好好对你?”
她低下头,努力笑了一下:“不用了,她已经不记得我了,还把我认作她女儿。她上次见女婿,可是举着菜刀去的。”
向来待人有礼的外婆,竟然会拿着凶器闯进姚远峰的公司,让时年五岁的的姚牧羊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有一个朋友……”
他刚开了个头,姚牧羊就打断了他:“不用了池总,这是我的事,我已经麻烦你太多了。”
池遂宁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齐:“这是我们的孩子的事,我希望它出生的时候,能多一个家人在身边期待它的到来。我只是想给你介绍一家你能负担得起的养老机构,记得你上午说的吗,遇到困难要找赚的比你多的人。”
“那是工作小技巧,你又不是我上司。”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人真会现学现卖。
“这是普世方法论,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他直起身,用手比量了一下二人显而易见的身高差。
姚牧羊不服气地踮起脚,奈何穿着平底鞋,拼尽了全力还是只能到他的下巴,只好悻悻地站平,伸手覆住自己小腹:“池总,你真的期待它出生吗?”
“当然,我希望她长得像你,记性像我。”
姚牧羊想了一想,噗嗤笑了:“没错,长得像你太吃亏了。”
“嗯?”池遂宁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他从不在意自己的长相,但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质疑过他的美貌。
“你其实是个好人,但长得祸国殃民,感觉脾气不太好。”
掐指一算,这是姚牧羊发给他的第三张好人卡了。
第29章
姚牧羊为了报答池遂宁,决定请他去慈城最贵的饭店吃饭,并且刷自己的卡。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池总却并不满意:“中午和卢市长就在那里吃的,难以下咽。”
姚牧羊犯了难:“十八线小城市水平有限,要不先凑合一顿,回京城我再重新请你。”
池遂宁扶着方向盘,转过头来:“我听说你五岁就会做饭。”
这一下点醒了她,《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打秋风,带的也是自己种的瓜果蔬菜——穷人拼不起财力,只配做手工,毕竟“真诚”是第一位的。
“会倒是会,只是不知道我家有没有交燃气费。”
爬上逼仄的三层楼梯,果然如姚牧羊所料,门上贴着好几张缴费单。她早已见怪不怪,只要不断水断电,赵小山能让这些单子在门上贴一年,直到她年底回家。
她一张张撕下来拢在一起,掏出钥匙开了门,客厅灯光大亮,想是主人出远门时忘了关。
姚牧羊拿开沙发上散落的衣物:“这次慈城之行您辛苦了,饭店的菜难以下咽,我家的沙发难以落座。你等一下,我下楼买点菜。”
池遂宁叫住她:“我去,楼道太黑了。”
“你知道在哪买吗?知道小油菜什么样的嫩吗?”
这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那我和你一起。”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年久失修不太灵敏,池遂宁打开手电筒走在前面,朝她伸出手。
姚牧羊迟疑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衬衣是休闲款式,材质轻软,摸上去凉凉的很舒服,就是袖扣有些硌人。
她忍不住用手指拨弄了两下,就听见前面的人语带戏谑:“你想把这个也揪掉?”
“也”字里似乎有怨气,看来他很喜欢自己的那对袖扣。
她拍了下脑门:“我都忘了,上次那个还在我包里放着呢,我等下拿给你,颜色正衬你这件衣服。”
这一下拍得用力过猛,直接把楼道里的灯拍亮了,昏黄的灯光映着她发红的额头,有些滑稽。
池遂宁关了手电,却没有抽开手腕,拧着眉叮嘱:“在楼梯上稳当点。”
姚牧羊还在自顾自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早就想还给你的,但当时你好像因为什么原因没要,然后我就给忘了。”
池遂宁气笑了:“你这记性,是怎么考上理工大的?”
“受刺激了呗,当时我一门心思想去京城上大学,班主任坚称我肯定考不上,气得我埋头苦读了整整一年。”
“那我倒是得谢谢他。”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姚牧羊松了手。
门外晚风猎猎,和京城夏日是完全不同气候。
小区门口的菜摊还摆着,但这个时间,已经买不到新鲜的海味,蔬菜瓜果也都是被挑剩下的,萎靡不振没有生机。
她正要弯腰拣几个能入眼的,却被身边人眼疾手快捞了起来:“你说要哪个,我来拿。”
眼见着一身华贵的人蹲在了地上,听她的指挥在一堆菜叶中挑挑拣拣,没有一点脾气。
成日签上百亿大合同的手把一个土豆举到她面前,她皱眉看了看,嫌不够周正摆了摆手,于是他又认命地蹲下去。
菜摊老板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然后和姚牧羊说起了难懂的方言。
她看了池遂宁一眼,捂着嘴笑,也说起了家乡话。
慈城在江南,但海水滋养的土地比湖畔江边多了几分爽朗,所以慈城话听起来虽比北方话软糯,却一点也不拖沓。两人都笑意盈盈,像是在笑话他。
回去的路上,池遂宁问她和老板说了什么。
“她说你又帅又听话,一看就有钱,是个好对象。只可惜听口音是个外乡人,不然就完美了。”
“那你怎么说?”
“管他是哪里人,结了婚就就是屋里人。走吧,进屋吃饭。”
他垂眸一笑,什么虎狼之词都敢说,动真章时拔腿就跑,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许是沙发实在落不了脚,池遂宁挽起袖子,自告奋勇进厨房打下手。
姚牧羊拿过一根茭白:“池总猜猜,咱们吃它的哪部分?”
葱吃葱白,莴笋吃笋,芹菜吃茎,他自信满满道:“下面那部分。”
姚牧羊挑了挑眉,把茭白递过去:“没想到你这么博学,交给你了。”
池遂宁拿在手里观察了一阵,手起刀落,横着砍掉了上面的绿叶。
“没想到你也有做不好的事。”姚牧羊抢回茭白,拿在手里前后各划一刀,轻轻巧巧剥掉了外皮。
她做起菜来行云流水,一心多用,这边爆香那边下面,若不是只有两眼灶,恨不得八个菜一起炒。自外婆病后,渐渐做不了饭,她每天放了学急匆匆买菜做饭写作业,练就了这一身实用主义本领,菜虽然不花哨,但胜在快手。
厨房里充满烟火气,池遂宁毫无用武之地,在一旁做甩手掌柜,本想说几句夸赞的话,心里却漫上一丝疼,一时开不了口。
几盘家常小炒陆续上桌,两人面对面坐着,氤氲的热气横亘两人中间,就像一对因爱结合的寻常夫妻。
姚牧羊见他若有所思,笑道:“现在信了吧,我根本不需要做饭阿姨。”
“厨房油烟大,还是让阿姨做吧。”
“难道刚才不是您要求我做的?”
“是,你做的很好,以后别做了。”
姚牧羊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也不至于那么难吃吧?”
池遂宁低头饮汤,丝瓜蛋花汤是极寻常的快手菜,却比他喝过任何山珍海味都暖胃。
“很好吃。”
姚牧羊只当他客气:“我第一次去你家时,被桌上的菜吓了一跳,还以为进了御膳房。我知道你吃惯了精致的,这些不入流的只能算糊口。”
池遂宁放下筷子,摇了摇头:“我母亲是粤城人,向来讲究吃食,但她连鸡蛋羹都不会做,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家里的饭菜。”
姚牧羊环视四周,这间几十年的老楼房,乱七八糟,潮湿背阴,墙上全是陈年打斗的痕迹,以至于后来家里连个瓷碗都不敢买,全都是耐摔打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一点也不像个家。
她把矿泉水倒进玻璃杯,朝对面的人举起来:“菜虽然不怎么样,但我真的很想谢谢你。这孩子我一开始不想要,后来又想留下它,翻脸比翻书还快,你都接受了,还帮了我许多忙。池总,我敬你一杯。”
这番话像极了酒场上的逢迎,偏偏语气十分真诚。
一声脆响,池遂宁的杯口碰上她的:“这是我应该做的,池太太。”
饭后,他端起碗碟,一本正经道:“洗碗我会,真的。”
“可这不是待客之道。”
“一人做饭,另一人洗碗,不都是这样分工吗?”
她没有再坚持,拿过门口的缴费单,一张张扫码付了钱,然后打电话给附近的酒店,问还有没有房间。
池遂宁十分警醒,立刻关了水龙头探出头来:“你不住这里?”
“不住。”
“正好,我给你订了房间。”
她晃了晃手机:“我也订了。”
池遂宁擦干手上的水,点头道:“好,那我打电话让陈医生搬到你那去住,她这个时间应该还没睡。好在慈城不大,她也就一件行李,我派司机送她过去,费不了多少事。”
姚牧羊赶紧按住他:“别,千万别,别折腾了我去就是。”
池遂宁订的酒店是海景房,陈医生就住在她隔壁。
床很软,可她醒得很早,就着熹微的晨光看了一阵潮汐,忽然有些蠢蠢欲动,想去踩一踩细碎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