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个人的存在,姚牧羊觉得有些头疼。好的前任就该和仙逝了一样,前几年她和许澍也的确恪守这份礼仪,谁知江湖再见,她竟睡了他的老板。
她无心纠缠这复杂的关系,急于下车透口气,拍了拍车门。池遂抬腕看了看表,终究开了锁。
车外暑气正盛,树上蝉鸣不止,好像在明目张胆传她的笑话。
疾走几步进了院门,迎面碰上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黄微粒。
她迎上来:“我看定位你快到家了,特意去超市买了好吃的,听你说八卦。”
姚牧羊看见购物袋里伸出的两支红酒瓶,气得骂人:“请孕妇喝酒,你真想得出来。”
黄微粒一本正经解释:“那是给我自己助兴的,我给你买了溜溜梅和九制话梅。”
姚牧羊没懒得理她,回家就烧水打蛋,煮了一包麻油方便面。
黄微粒摇着红酒杯:“我明明见你去了北城别墅待了半天,那家到底是什么人,连口饭都不给你吃?”
姚牧羊一口气吃了半碗面,一直到鼻尖冒汗才抬起头来,在手机上搜索出池遂宁的百科信息,扔给了她。
黄微粒看完,猛灌了半杯酒,然后狂拍大腿:“竟然是他!上回我去风驰,他问我你休假有什么安排,我怕你怀孕的事儿阻了桃花运,宁死不说,谁知道我瞒的不是黑历史,竟然是喜讯,白白丢了一大单。不过有你肚子里的孩子在,风驰的业务我迟早要拿下。”
姚牧羊听她说完来龙去脉,一碗面正好连汤吃了个干净:“晚了,我已经把他惹恼了。他说要和我结婚,我只好说孩子不一定是他的。”
黄微粒跌坐在地上:“完了完了,没有男人能忍下这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真的挺喜欢你。”
姚牧羊认真点头:“我想到了,他今天说了两次跟我相处和谐,可能他那晚的体验真的蛮好的。”
黄微粒用目光比量了一下她的身材曲线,头摇得像风扇:“他是风驰老板,又长成那副蛊人的样子,勾勾手指要什么女人没有?他脑子坏掉才会拿出半副身家来满足低级喻望。”
姚牧羊仰面望灯:“我也想不明白,也许就因为他什么都有,反而追求这种本能的需求。不像我,什么都没有,所以顾虑重重。”
黄微粒恨铁不成钢:“如果我是你,就使劲抓住他,哪怕最终没结果,凭他的脸蛋和财力,咱们又吃不了亏。”
灯光刺眼,可她不想挪动身体,于是捂住眼睛:“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也许会忍不住抓住他。可是,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现在不行?”
“我们一起,杀过人啊。”
双眼被灯光灼得发烫,涌出泪来,洇湿了指缝。她不敢再说话,努力咽下喉间的哽咽。
只因他们的一夕不慎,一个可能性诞生又被他们亲手毁灭。它原本可以看见流云和深渊,可以在午后蜷在沙发晒太阳,可以在深夜路边痛哭流涕,可以为情所困辗转反侧,可以为爱勇敢一夫当关,是他们亲手缔造了这个可能,然后说不,不行。
黄微粒摇摇晃晃走到她跟前,扶住她轻颤的双肩,气吞山河:“不然你把它生下来,大不了我当它干妈,和你一起养。”
她动摇了一瞬。
那一瞬间,她看见自己给女孩穿上漂亮的公主裙,在幼儿园门口挥手告别;看见自己发现女孩书页里掉落的情书,慌乱地塞回原处;看见自己给女孩听写作业,斥责她为什么单词里总落掉一个e;看见女孩在外面受了一丁点委屈就哭哭啼啼地回来找妈妈,自己二话不说就撸袖子为她出头。
可是只有一瞬,她就坚定地摇了头:“我不想她以后恨我。”
姚牧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哄着黄微粒自斟自饮,把校园往事回忆了一个遍,直到夜幕降临。
她半扶半抱把喝醉的人送上车,感觉比自己喝了一场大酒还累,扶着树干叉腰喘气。
路边车灯一闪,下来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迈开长腿几步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纸袋。
姚牧羊下意识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一脸疑惑地抬头,看清来人后不禁惊讶:“你没走?”
池遂宁观察着她的脸色:“想吐?”
姚牧羊笑了,自己这姿势,确实像给道旁景观树补充营养的醉汉。她把纸袋折了几折攥在手里:“我就站这儿歇会儿。”
池遂宁闻见她身上的酒气,一把拽起她的手腕:“你喝酒了?”
姚牧羊手上一疼,就着他的力道踮起脚来,吸了吸鼻子,也皱了眉:“你抽烟了?”
两人对峙了片刻,终是池遂宁放开了手,脱下西装外套扔进后备箱:“有个应酬。”
姚牧羊笑自己,明明没喝酒,人倒是醉了,一个时间以五分钟为单位安排行程的人,怎么会在陌生人楼下待一下午?
“抽烟是你的自由,我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朋友在我家喝了几杯,我没喝,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池遂宁恢复冷静持重的样子,看了看她的手腕:“抱歉。”
姚牧羊礼貌一笑:“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好意。池总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的疏离是刻意的,她的刻意也是刻意的。
池遂宁见惯了人情世故,一眼就看穿。
白天的话没说完,他怎么能不来?
下午开会,他忍不住走神,只得让下属“再说一遍”,吓得汇报人双腿打颤。晚上的应酬更是心不在焉,交通部门的官员吞云吐雾侃侃而谈,他两次没有接上话茬,被人调侃没了新能源补贴就方寸大乱。
他确实方寸大乱,却是为了别的缘由,一个说出来就会把眼前的人吓跑的理由。
“我约好了医生,明天上午八点。秦院长以前是和谐医院产科主任,和我们家也算旧识。”
姚牧羊怔了怔,夸道:“池总效率真高,你安排的我当然放心。”
路灯本就不亮堂,外面又挡了几层未修剪的枝叶,愈发昏暗。两人站在树下,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能听音。
池遂宁声音凉透:“那天我们做了安全措施,怀孕的几率微乎其微。”
特地跑一趟,原来是为这个。
姚牧羊反而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唇边带笑:“池总果然不好蒙骗。没错,这孩子很可能不是你的,可你最有钱,所以我找上你。这样你还肯帮我,谢谢啊。”
“姚牧羊,你信命吗?”
“我信啊,我命好才遇上你,肯出钱出力。”
“我不信。”
姚牧羊笑得愈发玩世不恭,没有反驳他。命好的人往往不信命,信奉自己的努力,而命不好的人只有信命才好过些。
“可是,这么小的概率被我们碰到了,也许我们应该给它一个机会。”
声音里带了温度,姚牧羊抬脸看他,仍旧是面目模糊。
作者有话说:
小姚:但凡他开辆大劳宾利,我说不定就心动了。
第7章
池遂宁提出了很诱人的提议,比黄微粒的提议还让人心动,毕竟他是亲爸爸。
可姚牧羊这次没有动摇。
她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所以很少去忧虑未来。可是这件事,她必须得一意孤行,未雨绸缪。
因为她的无忧无虑并不是源于乐观,而是她已反复验证过,世上的事即便她勉强,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她可以承担失望与失败,她的孩子不行。
“池总,你真的挺自信的。宁可相信微乎其微的概率,也不承认技不如人。”
她这样理直气壮,倒跟真的似的。池遂宁何时受过这种侮辱,欠身盯住她:“你说说看,我技不如谁?”
姚牧羊梗了脖子:“别人且不论,我男朋友你就比不上。这事儿咱们最好趁早了结,不要影响我和男朋友的关系。”
池遂宁冷笑:“你有男朋友,还用得着被家长押着去相亲?”
姚牧羊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那天我竟然跟你说这么扫兴的事儿?”
池遂宁双手抱臂,未置可否,一双眼睛却像洞悉一切。
姚牧羊不肯认输:“就算没有稳定交往的男朋友,像你这样的一夜男友我也多得很,个个威武雄壮,周一到周五不重样。”
池遂宁打量她一眼:“挺有雅兴,每天一两点下班还有精力做这些。”
“我最近没项目,朝九晚五自在得很,有的是时间流连花丛!”
现在正是半年审计出报告的时候,谁也闲不了。见她失了方寸,池遂宁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手撑在树干上,又俯低了些,近到能闻见他身上忍冬木的气息:“那为什么从不打电话给我?你对我,不满意?”
气息渐浓,清晰的梦境与遗失的记忆纠缠在一起,又来侵袭她的神经。她急着后退逃开,踩空了马路台阶,失去平衡之际被人揽了一把,反而和危险之源靠得更紧。
四目相对之时,能看清他镜片后每一根睫毛,又长又密,没有一丝蜷曲,就那样直愣愣地野蛮生长,看上去极难对付。偏偏他眼睛的形状又那样好看,简直是恃靓行凶。
她赌了气:“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不记得,怎么知道不满意?”
姚牧羊铆足了劲推开他,几乎气急败坏:“没有记忆点,所以不满意!”
池遂宁含笑站定:“我给你讲一个关于牧羊的故事吧,叫《狼来了》。”
明摆着是不信自己说的话,正好姚牧羊也不想再说,扭头就走:“医院地址发给我,我明天自己去!”
对方却叫住了她。
“池总还有什么吩咐?”
“宵夜。”食盒放到她手里,沉甸甸的。
她想推拒,但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又改了主意。爽的时候是两个人,罪却要自己一个人受,一顿宵夜有什么吃不得?
食盒上印着一家高端会所的logo,听说最擅江南菜,价格贵得吓人,但去那消费的,多半不是为了一口吃食。不知他是应酬时顺便打包,还是另外叫了外卖,无论哪种,这钱花得都够冤的。
外卖包装精致,掀开盖子还冒着热气,直接就能吃。鳝段浓香鲜嫩,确实地道,姚牧羊却食不知味,思忖那日到底和池遂宁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天是周一,好容易做出来的底稿又被复核打了回来,正焦头烂额的时候,赵小山偏偏来凑热闹。
母女二人关系算不上亲密,几个月不联系是常事,她参加工作三年了,赵小山还是说不对她公司的名字,也从来不管她冬天穿不穿秋裤这些生活琐事。冷不丁打来电话,为的却是相亲,说给她安排了前途无量的体制内青年才俊,让她晚上一定打扮得得体些。
姚牧羊只当她一时兴起,直接说没空。赵小山却不依不饶,苦口婆心讲了一堆,说人生稳定最重要,自己在大城市打拼不易,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
这话若是旁人说,她顶多嫌啰嗦,赵小山说,却显得十分喜感——她人生几十年,完全是这些道理的反面教材。
“别闹了,我今天真的很忙。我才二十五,还没到降价甩卖的时候。”
赵小山女士见她不领情,也有些不耐烦:“二十五不小了,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你都会自己做饭了!”
姚牧羊抿了抿唇,五岁的孩子在家忍饥挨饿,生存的潜力逼得她无师自通烧火做饭,竟然成了母亲引以为傲的事迹。
“无论如何,今天你必须去,我掉了好大的面子,才找人帮你牵线搭桥的。”
姚牧羊有种不祥的预感,赵小山满世界乱窜,认识的人不少,唯独京城一辈子从没来过,当初自己毕业留京,她还发了好大的疯。
“你在京城哪有人可以请托?”
“这你别管,反正你今天必须去!”
赵小山越是顾左右而言他,姚牧羊越是不安。
“你莫不是……找他了?”
赵女士声音拔地而起:“我就是找他了,怎么样?你还跟他姓呢,他凭什么对你不管不问?”
姚牧羊气得发抖,顾不上尖头高跟鞋是新买的,恨恨地往马路牙子上踢,一下一个印子:“你疯了?我不需要他管,也不需要你管,赵女士。”
她加重了那个“赵”字,提醒对方自己和她不是一个姓。
当初父母离婚,赵小山怒气冲冲把她带去派出所改名,听说要提供一大堆证明材料,立刻偃旗息鼓,让她到幼儿园和老师同学口头告知一下,户口本就不改了。
赵小山成功被激怒,对着电话歇斯底里:“你装什么清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高考填了五个志愿,个个都是京城的学校,不就是为了去找他?”
这事儿姚牧羊无法反驳,谁年轻时没犯过几回傻,以为有血缘就有亲情,但这事儿赵小山也有责任。
“那你当时怎么不拦着我?哦我想起来了,因为你忙着在港城傍大款,根本不知道那年我高考。”
赵小山愣了一愣,忽然抽泣起来:“对不起,我真的记错了,我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我第二年还专程回来给你加油呢,你记不记得?”
姚牧羊忽然笑了出来,一点也不生气了,她向来如此,自己怎么还把她当正常人呢?
她软了语气:“记得,你第二年八月份回来,还给我带了小熊饼干,我可感动了。”
可能是她的语气太真诚,赵小山竟然没听出讥讽之意,抽噎着说:“你看,我也有对你好的时候。我已经后悔去找他了,可是今天你不去,我在他面前就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姚牧羊拂了拂鞋上的灰,漫不经心道:“行啊,我去,约的几点?”
赵小山一下子雀跃起来:“今天晚上六点半,就在你公司附近。”
“没问题,明天晚上八点,我一定准时到。”
话虽这么说,她下午还是去找了Oliver,请假出去吃顿饭,并再三保证晚上会回来把工作做完。Oliver答应得十分爽快,还提醒她约会记得换双高跟鞋。
鞋自然没有换,她甚至连妆都懒得补,头发随便一夹就去赴约。
约定地点确实离公司不远,对方也确实长相斯文干净,还绅士地帮她拉开了椅子,于是她决定保持礼貌,表示自己无意相亲结婚,并提出这顿饭AA。
对方面不改色,态度谦和,说就当认识个朋友。两人边吃边聊,谈及工作和交通、旅行,虽算不上愉快,但也不至于尴尬。
过了半小时,对方开始旁敲侧击:“姚总是我的老领导,他说你是他家乡的亲戚,你也是海河人?”
姚牧羊的笑容僵在脸上,上回和姚远峰打交道,他还不是这个名头,不知是何时履新任职的。仔细一回想,自己已经好几年没关心过他的事了。
她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我不是。”
“那你和姚总是远房亲戚?他这么关心你的人生大事,你们应该关系不错吧?”
姚牧羊拭了拭唇角:“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和姚远峰只是凑巧姓氏相同,大概五百年前是一家吧。我勉强能养活自己,犯不着去找他打秋风,所以以后也不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