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冉之抬头向上看，今晚是上弦月，天上的月亮只有一半。
他的瞳孔蓦地一缩，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这根本不是同一个月亮：井底月圆，天上月缺。
细小的火苗在他掌心燃起，他再次试图靠近旁边的这口井。
背后却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孩子，别往前走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在黑暗的夜里有些吓人，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善意地提醒。
黎冉之猛然回头，潮生剑随时准备召出：这个人刚刚过来的时候，他居然连一丝的灵力波动都未察觉到。
来人将自己的身形用一片阴影笼罩，黎冉之完全看不真切。
那人见他不答话，又补充道：“我无恶意，只是提醒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黎冉之注视着他所在的方向，右手背于身后，灵力在掌心凝聚：“为何？”
“因为，入井之人，不得往生。”
第94章 丹井城（二）
◎河灯下的愿望。◎
那人看着他, 不再说话，也不出手。
一条一条的红线自井底延伸而出，四散着飞向丹井城的各个角落, 成千上万的红线，密密麻麻地遍布于整座丹井城。
伴随着红线一起出现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妖力。这下黎冉之就可以确定了，丹井之下埋葬的, 确实是万千妖丹。
他抬头直视眼前的人, 这人的实力远远超过现在的他, 甚至完全不低于当年的观沧海, 隐隐接近于半神之境的白月。
他不敢贸然动手。
无数的红线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们越来越长, 延伸到远处的房屋里。
黎冉之看着远方的红线，心里猛然一惊：江雪！
他并未多言, 身形转瞬消失,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往他们所在的客栈。
丹井的旁边, 神秘人默默地站着, 他看着一根又一根的红线无限延伸, 那眼神慈爱又怜惜。他甚至轻轻地抚摸它们，像是父亲在抚摸自己幼小的孩子。
·
此刻，整个客栈都被红线包围。
江雪晚上并没有睡着, 在感受到周围有异常时, 她立刻就在自己身边设下了一个结界, 碧海剑被她紧紧地握在手中, 随时准备一剑斩出。
她推开窗子, 看见的是窗下行走的人, 只是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条红色的线, 从很远的地方延伸出来。那条线上感觉不到灵力，只有一些很微弱的灵魂气息。
她推开门，此刻客栈的大堂一片昏暗，可是却坐了很多人，他们互相斟茶喝水，甚至交谈，却又像完全感觉不到江雪的存在一般。
与白天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的脸上似乎覆盖了另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与他们的脸相融合，而那张脸上能很明显地看出是妖。
江雪果断走到黎冉之的房间旁边，她感觉这些人没有恶意，但是她的心里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害怕。
推开门，房间内空空如也。
“师弟？”
没有人回应。
“黎冉之！”
江雪的心里瞬间升起一丝慌张，黎冉之此刻不在这里，他没有灵力，还能去哪里？
她来不及多想，直接就往外面冲，等她冲到门口的时候，却正好看见同样匆忙回来的黎冉之。
两人对视一眼，却又同时松了一口气。
江雪如释重负：“师弟没事吧？”
她没意识到，刚刚那片刻的时间，她整个人完全被恐惧包围。
黎冉之看见江雪好好地站在他面前，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
“师姐放心，我没事。”
说完，他们同时将目光移向了周围的人，是白天很眼熟的那些人，头上连着一根红线，脸上挂着妖怪的面容。
他们还在互相说着话，仿佛完全察觉不到江雪和黎冉之的存在。
那一刻，好像是：百妖夜行。
江雪道：“我们出去看看吧。”
“好。”黎冉之点点头。
大街之上，也是完全相同的场景，所有人的头顶都多了一道红色的线，他们之间交流得十分顺畅，但是江雪和黎冉之似乎与他们并不在一个世界。
没有人胡乱攻击，也没有什么灵力的波动，就像是白天一样，所有人都在过着普通的生活。
他们二人沿着长街一路走下去，一切都很平静。
直到破晓时分，所有人都非常统一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些红线也原封不动地退回到丹井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江雪和黎冉之观察了一整个晚上，那些红线仿佛是借着这些人的身体游荡在这个世界，但是却并没有对这些人造成任何的伤害。
早上的时候，江雪和黎冉之坐在大堂里吃早点，顺便想看看这些人对于昨天晚上的事情有没有察觉。
最先出来的还是昨天的镖师，他一边下楼梯一边和身旁的人感慨：“还是在丹井城睡得舒服啊，我这一觉起来感觉精神好得很！”
他旁边的人答道：“我也感觉精神不错，就是腿有点酸，不知道是不是昨天赶路太多了。”
江雪听着他们的回答，视线在周围不着痕迹地扫过：看来这些人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毫无知觉。
吃完早点之后，江雪和黎冉之倒是十分的默契，同时决定前往丹井街，再去看一看那口诡异的井。
丹井街还是一如既往的凄凉，在整座热闹的城市中，它显得格外孤寂。沿街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店铺，但是也都人迹罕至的样子。
整条街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快要废弃的街。
在丹井正对面的地方，是一家卖字画的店，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
江雪和黎冉之对视了一眼，打算先去这家店看看。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似乎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默契。
进去之前，江雪抬头看了一眼这家店的名字：丹井斋。
殿内的所有东西都是木制的，看上去也都有些年头了，唯一奇怪的是店家看起来居然颇为年轻，似乎只有三十岁的样子。
像这样的年轻人，经营着一家颇为古董的字画店，并不多见。
老板见他们进来，仍旧坐在桌前摆弄着手里的字画，他并未抬头，语气也波澜不惊：“客官随便看，有喜欢的字画价格可以商量。”
黎冉之的目光在眼前的人身上停留了较长的时间，他看不出这人的修为境界，要么就是毫无修为，要么就是修为远高于他，刻意隐藏的话，他根本看不出来。
“小朋友，一直盯着别人看可不是一件礼貌的事情。”说这话时，那人依旧坐在凳子上，未曾抬眼。
江雪听到他的话，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人不简单，她不着痕迹地将黎冉之拉到自己的身后。
黎冉之看见江雪的反应，明明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却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江雪道：“前辈，我们只是看看画。”
眼前这人的修为境界她不清楚，带着毫无灵力的黎冉之，她更是不敢放松警惕，整个修真界卧虎藏龙的地方太多了。
江雪一幅一幅地观察着面前的画，她对字画的了解本就不多，现在她的目光虽然看着字画，但是主要的精力还是集中在那个坐着的人身上。
她整个人的神经像绷紧的琴弦，但是坐在一旁的店家却仍然是十分悠闲的样子。
直到一幅画吸引了她的注意：身着墨绿色衣服，扎着高马尾的少年，和身着红色衣服，笑容明媚的少女。
这幅画带给她的冲击力要远远高于昨天晚上的百妖夜行。
画中墨绿色衣服的少年正是修真界的上一个神，被他们的师祖称为小师弟的：洛笙。
江雪指着眼前的这幅画问道：“老板，我想买这幅画。”
店家将视线从他手中的字画移到江雪的手所指的位置：“小姑娘，你确定？”
江雪的语气很笃定：“确定，我很喜欢这幅画，敢问老板这画怎么卖？”
虽然不知道这幅画有什么意思，但是现在整个修真界，洛笙也许是唯一一个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回家的人。
所以但凡是与洛笙有关的东西，她都想研究。
店家抬头，语气中有一种冷冽的平静：“这幅画的价格是：天剑五诀。”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江雪瞬间召出了碧海剑，她拉着黎冉之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踱着步子，缓缓地来到江雪的面前。
这一次他并没有隐藏自己的灵力，反而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二人面前：那是远远高于观沧海和华川的灵力，甚至隐隐可以和破除封印后的白月相抗衡。
他的眼睛落在江雪的手边，有些呢喃地说道：“碧海剑？”他的声音不大，江雪和黎冉之也并没有听到。
这一次，黎冉之却一把拽住了江雪，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
“前辈，我们昨天晚上见过。”黎冉之迎着他的目光，丝毫没有后退。
那人也坦然：“是啊，我们又见面了。”
虽然昨天晚上他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了一片黑雾之中，但是黎冉之还是猜到了他。
店家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语气中带着些好奇的味道：“我其实很感兴趣，修罗怎么会和天剑宗的弟子在一起？而且，还是渡劫之境的修罗。”
黎冉之并没有后退，反而是问道：“晚辈也同样好奇，丹井之下是否如传说所言，埋葬着无数妖怪的内丹？”
“如果我告诉你传说所言不假，你想做什么？想拿走吗？”
黎冉之毫不避讳：“是。”
“凭你们两个人的实力怕是完全不够吧？”那人的语气毫无波澜，只是在平静地阐述一件事情。
他说完衣袖一挥，江雪和黎冉之就同时被扔出了门外。
“画我不卖，井底的内丹你们也不要有任何想法。我不喜杀人，你们哪里来回哪里去吧，慢走不送。”
说完，他又恢复了喝茶看字画的状态，甚至连头都不抬，只是挥手关上了店门。
江雪和黎冉之碰了一鼻子灰，但也没有再踏入“丹井斋”。
无论是双方实力的差距，还是对方的态度，看上去都不适合再谈下去了。
二人走在回去的路上，看见路边皆是在准备上元节的灯会。无论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是这里的人确实毫无察觉，还是过着如往常一般的生活。
“师姐，我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黎冉之没有说原因，只是很清楚地阐释了他的想法。
“是为了丹井之下的妖怪内丹吗？”
“嗯。”黎冉之轻轻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江雪想起很久之前她曾经亲眼看到的，白月将手伸进人的心脏去掏灵核的场景，至今她仍有惧怕。
也许同为修罗，黎冉之也会走上同样的一条路，但是至少现在，他的师弟想要拿到的只是死去妖怪的内丹。
“那我们就留在这里吧，我陪师弟一起想办法。”
黎冉之看着街边越来越多的灯笼和装饰，壮着胆子问道：“师姐，那，我们上元节那天可以一起去看灯会吗？”
江雪笑笑：“当然可以。”
·
在上元节的前几天，百妖夜行的场景再也没有发生过。这里的每个夜晚，都和其他普通的城镇一样，安静且美丽。
路上万千灯火那天，正是上元佳节。
人潮拥挤，接踵而至，江雪看见被人群挤来挤去的小黎冉之，开玩笑似的提醒道：“师弟，你可别跟丢了啊。”
黎冉之扯住江雪的一片衣角，“那我牵着师姐。”
配上稚嫩的童音，这景象看起来倒并不违和。
龙头鸟身的舞龙队伍自他们身边走过，队伍中间的人路过孩子身旁时，总会洒下一些圆圆的糖果，寓意将团圆美满传递给孩子。
江雪和众人一起捡起地上的糖果，她回头俯身看向黎冉之，弯弯的眉眼是她忍不住的笑意：“师弟，张嘴。”
灯火映在江雪的眼瞳里，让黎冉之有片刻的失神。他下意识地照江雪所说，张开了嘴。
江雪将一颗剥好的糖放入他的嘴里，然后说道：“这个是给小朋友的祝福，所以小小的师弟，要把它吃完。”
她摊开掌心，露出手心里还剩下的两颗糖，“这两颗也是你的。”
“为什么？”黎冉之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当话已出口的时候，他自己才发觉这句话问得太奇怪了。
江雪好像没听出来有什么问题，只是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些怜惜，她的神色很认真，但是语气又很轻松：“因为以前小小的师弟吃了很多的苦，所以现在小小的师弟要有很多甜。”
黎冉之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两颗糖。
上元节那天是很冷的，天上甚至还飘着雪，但他却感觉好温暖。
以前的黎冉之很苦，可是不需要很多甜。只要一丝甜，就已经足够了。
他将手中的糖果放进了储物袋的最深处。
江雪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咦，师弟不爱吃甜食吗？怎么把它收进去了？”
“我想留着慢慢吃。”
江雪笑他：“师弟喜欢吃，我可以给再给你买，一大堆一大堆的买。”
黎冉之仰起头，他的眼睛中映出了灯笼的倒影，“那就下次，师姐再给我买吧。我吃完了，师姐就要买新的，一直买……”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师姐这点钱还是有的。”
他笑着，她也笑着。
黎冉之的世界此时好像都是静止的，除了江雪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他所求不多，此时此刻的一切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奢望。
二人沿着街一路往前走，走向有潺潺流水声的地方，河面之上尽是花灯，一点一点的星光，一片一片地亮。
“师弟，放河灯吗？”江雪有些兴奋地问道。
“好啊。”
漫漫修仙长路，原来人间烟火才最是开心。
江雪去河边的老伯处买了两只河灯，他和黎冉之一起走到岸边，点亮河灯。
“师弟，许愿吧。”江雪递了一只河灯给黎冉之。
她将河灯置于水上，双手合十，闭眼在心中虔诚默念。
睁开眼后，江雪用手在水里晃了晃，催着她的河灯往前行。
“师弟，快许愿啊，一会儿你的灯要灭了。”江雪看见黎冉之一直沉默地蹲在那里，于是提醒道。
黎冉之如她所说，闭眼合掌，乖乖的许愿。
两只河灯顺流而下，一只追着另一只，向着远处飘去。
“师姐许了什么愿望？”黎冉之问道。
“我说出来会不会不灵了？”江雪反问道。
“不会。”虽然声音一直很稚嫩，但是黎冉之的话在江雪听来依旧如以前一般笃定。
“我希望能早日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