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月圆，万物在月光下都被拉出了长长的影子，黎冉之人小小的，影子却纤细瘦长，只是此刻看来有些许孤寂。
他猜到了江雪的愿望，甚至一字不差。可是真的听江雪亲口说出来时，还是有一种隐隐的苦涩。
“师弟许了什么愿望？”
黎冉之转过身，留给江雪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孤单的背影，“看师姐能不能猜到了。”
江雪追了上来，语气笑嘻嘻的：“真猜不到，师弟你的心思太难猜了，你告诉我呗？”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师姐。”
江雪一边揉了揉他的头发，打趣道：“小屁孩都有秘密瞒着我了。”
谁知这次的黎冉之居然一把躲开了，他的神色看起来也认真了许多：“我只是暂时像个小孩子，不是一直都这样。”
江雪弯下腰看他，“不让揉了？”
黎冉之后退了一步，使自己注视江雪的时候不需要仰头仰得太厉害：“嗯。”
他的语气很肯定。
“好，那我下次不揉了。”
江雪说完，却突然往前踏了一步，然后在黎冉之的脸上捏了一下：“师弟现在的样子可比之前可爱太多了，我现在不揉，以后就没机会了。”
她说完，就一溜烟地往前跑了。
留下黎冉之站在原地，露出一个颇为无奈地笑。
可是，那个笑容很甜。
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放出的河灯，重复了一遍他许下的愿望：愿师姐所愿，皆如愿。
第95章 丹井城（三）
◎百妖夜行。◎
上元佳节的灯会持续了很长时间, 江雪拉着黎冉之猜灯谜，吃元宵。直到夜色深重，两人才回到客栈。
即便已经有些晚了, 但是客栈的大堂内还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在讨论今天猜了哪些有趣的灯谜，多了哪些好吃的铺子。
江雪走在客栈的楼梯上时，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 其实每个世界都有各自精彩的地方。醉心修炼也好, 平凡度日也罢, 人活一世, 无非求个平安喜乐。
她还没有走到二楼的客房，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
江雪没有迟疑, 毫不犹豫就召出了碧海剑，立刻设下结界覆盖住她和黎冉之。
但是此刻大堂内的所有人却都陷入了昏睡的状态。
磅礴的灵力自他们周身拂过, 却又没有伤害他们, 其他所有人皆在灵力的作用下睡去了。
能够通过灵力让所有人同时沉睡的人, 绝对不是普通人, 江雪已经猜到是谁了, 但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很快，就有无数的红线仿佛一根一根的灵力，铺天盖地袭来。每一个人的头上都多出了一条线, 而在这条线的作用下, 那些原本昏睡的人此刻都站了起来。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出去, 三三两两, 勾肩搭背, 仿佛是相识已久的好兄弟。除了他们看不到江雪和黎冉之, 除了他们脸上多了一层妖怪的阴影, 其他并无异常。
江雪跟着他们走到大街上，这里仿佛是刚刚热闹景象的重现。
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所有人都在享受这个盛大的节日。
百妖夜行。
这是第二次，江雪再次见到这个景象：震惊但是却不让人感到恐怖。
甚至还有一些说不出的悲凉，江雪有一种直觉：这些妖已经死去了，具体的说，是已经死去了很多年。
他们好像在借着这些人类的身体重新看这个世界。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也格外的亮，月色洒落在地上，仿佛流水一般。
月光也照在人的头上，像是慈爱的母亲在抚摸她的孩子。
在人来人往的熙攘中，江雪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他一个人站在大街的中央，偶尔有来往的妖冲他笑笑，他也回以微笑。
他的面容看上去还是年轻的，但是那双眼睛却像是一个活了许久的人，看尽了数千年的沧桑。
这人是那天江雪和黎冉之见过的，丹井斋的店家。
他转身看向江雪和黎冉之所在的位置，却也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
他还是看着热热闹闹的大街，看着那些妖用一张张虚幻的脸在灯会中走来走去。
江雪朝着那人所在的位置走过去，谁知那人竟也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那人仿佛能够猜到江雪心中所想，他率先开口：“我们不会伤人性命，姑娘可放心。”
江雪在心里默念了“我们”这两个字，这人既然这么说，其实也就默认了他和眼前这些妖的关系。
“前辈是否名为渡河？”
“是，你听过我？”
江雪道：“晚辈曾在古籍中看到过，上古有一大妖，名为渡河。”
渡河道：“想必这也是很久之前的记载了吧，世事变迁，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我活得的时间可比这些记载长太多了。”
江雪还想问他更多事情，但是转瞬之间已经有破空之声袭来，在他们未曾在意时，有人的手掌已经穿透了其中一只妖的胸膛。
但是那只手掌拿出来时，掌中却是空空如也。
“怎么没有内丹！”
听语气像是十分的失望。
江雪顺着声音看过去，居然是华曲！
他的身后，还跟着众多没有自己意识的死灵和罗刹。
华曲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有些可惜地说道：“看来内丹都在那口井里啊！”
他根本就没有在意面前的人，径直就要往丹井的方向去。
江雪带着碧海剑就准备冲过去，但是渡河却比他更快。往常的情况，渡河习惯隐藏自己的气息，除非修为和他达到相同的境界，否则只会当他是毫无灵力的普通人。
但是当他不加掩饰的时候，恐怖的灵力威压瞬间弥漫在周围的每一个角落。
华曲甚至来不及惊讶为什么在这里见到了江雪，就已经被渡河的灵力威压狠狠地按在了地上。
他的眼中满是惊惧，而他所带领的死灵和罗刹也不顾一切地扑向渡河。
渡河甚至都没有抬眼去看这些鬼物，他只是加大了灵力威压，无数的死灵立刻爆体而亡，像是被千斤巨石压成了一滩肉泥。
这个画面带给江雪的冲击感实在是太大了，这种强大且恐怖的威压他只在白月冲破封印时见到过。
罗刹哀嚎，巨大的斧子不顾一切地朝着渡河劈下，渡河一声冷笑：“就凭你们？”
他的掌心闪过灵力的微光，一团灵力瞬间穿过一个又一个罗刹的胸膛，血花四溅，一个个庞然大物轰然倒下，惊起地上一片尘土。
华曲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在片刻之内发生的事情，他原本以为渡河不过是这里一个普通的妖。
他看着渡河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却被灵力威压按在地上，寸步都动弹不得，只有双腿在不停地打颤。
渡河蹲下身去，低头看着他，冰冷的嗓音让华曲心底发寒：“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不要打丹井的主意。”
说罢，渡河收起了所有的灵力，他看上又仿佛是一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中年人。
身体刚刚能动弹，华曲就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里。
渡河用灵力将声音传至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孩子们，上元佳节，好好玩吧。”
他此时的声音与刚刚相比，明显温和了许多。
随后他又看向黎冉之，“这些人的下场你都看到了，所以，这些妖丹也不是你能拿走的，离开这里吧。”
黎冉之的神色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他的语气很平和：“他背后的人是修罗白月，已入半神之境，前辈未必能从他手下护住丹井里的妖丹。”
渡河轻笑一声：“如果真的硬拼起来，我确实不如他，但是你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能守着这口丹井吗？”
“还请前辈指教。”
“其一是，万年前我的实力就已经是渡劫八境了，距离最后的神只差一步之遥，有能力与我一战者，整个修真界这么多年来寥寥无几。”
“其二是，想得到这些妖丹提升修为的只有修罗一族，准确说，也只有几近成神的修罗才有实力来打这些妖丹的主意。而他要做的，是打败一个愿意拼上一切的渡劫八境的大妖，这份买卖值与不值，是要好好想想的。”
黎冉之问道：“如果白月真的前来取丹呢，前辈会如何？”
渡河看了一眼此刻天上的圆月，随后说道：“肉身可舍，内丹可舍，魂魄亦可舍。”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黎冉之的心里激起千层浪。
一直没有说话的江雪却开口了：“既然如此，晚辈很好奇，前辈一直留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江雪曾经待在天剑宗外院的时候，每天无事之时总会看看各种杂七杂八的书，她原本是想从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中找到一些与回家相关的事情。
最后虽然一无所获，但却了解了一些修真界的杂谈。
关于“渡河”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有传言说他曾是妖族的一员大将，而“渡河”也是一个假的名字。那本书甚至还编纂了一个神妖大战的离奇故事，看起来十分不可信。
渡河道：“我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渡丹井内的妖魂，过忘川河。”
这句话说完，江雪瞬间反应过来了，渡河渡河，就是渡忘川河，也就是往生的意思。
“那丹井内埋着的，岂不都是？”江雪有些震惊自己大胆的想法。
渡河点头：“他们都是我的兵。”
江雪默默地后退了一步，若真如此，那话本里看的也许真的可能是事情的真相。
“你们知道这些事情也无益。”渡河又将目光移向黎冉之：“你即便渡完了此次天劫，也不过是渡劫五境的实力，与我相差甚多。我不想杀你们，所以你们也早些离开这里吧。”
黎冉之问道：“前辈，如何才能渡这些妖，过忘川河？”
他这句话问出来，江雪感觉到，渡河是明显愣了一下的。
随后渡河笑了笑：“少年人有追求是好事，但是，你做不到。”
“前辈不说方法，又怎知我做不到。”
渡河这次直接笑出了声：“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经也和你有一样的想法，我觉得我能救他们，我努力了很多年，依旧做不到。后来我碰到了一个神，那个神告诉了我一个方法，但是他缺少一样东西，也做不到。自那之后，我就不再有任何的期望了。”
江雪听到他说了神，她猛地想起那幅挂在“丹井斋”的画，于是问道：“敢问前辈，那个神是否姓洛，单名一个笙字？”
“你们知道他？”
渡河明显有些疑惑，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不该有弟子知道这个名字，他当年创立天剑宗时，没有留下与自己相关的线索。”
黎冉之道：“ 前辈，我曾在封灵符中看过这位神的样子，后来我派覆灭之时，这位神也曾撕裂空间保护我们这些弟子最后一次，晚辈斗胆想再去看看丹井斋中的那幅画。”
他说的自然就是那天江雪想要买下的画，黎冉之不知道江雪来自哪里，但是他慢慢能确定，洛笙后来去的地方，也许就是江雪来的地方。
神不会轻易死去，更何况是洛笙这种可以斩杀修罗神的强大存在。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离开了，具体说，是去到了江雪来时的地方。
“等天亮之后，我带你们去看吧，算是我对这位神来不及说的谢意。”
他说完独自踏着步子远去了，最后的声音也飘散在了风里：“明天早上来丹井斋找我，上元佳节，我还要和他们一起看看这万千灯火。”
渡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笑意的。他的周围是成群结队的妖，他们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好奇地看着今夜的灯会。
可也不过是借着活人的眼睛，看这个世界。
·
第二天一早，江雪和黎冉之如约而至，渡河打开店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人。
“来得很早啊。”渡河笑了一下。
江雪道：“不敢让前辈久等。”
渡河侧身让开路，“进来吧。”
江雪径直走到了那幅画的旁边，再次看到这幅画时，她的心情依旧很激动，上次看这幅画时她就感觉到了画的上面十分轻微的灵力波动：画内一定是有秘密藏着的。
渡河取下了这幅画，他的手掌在画中抹了一下，而后递给江雪：“小姑娘，看看吧。”
江雪接过画，那幅画上的图案却在她眼前动了起来，她看见画中的少年双手结印，风、火、冰、雷，四种属性的灵力全部汇聚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而后，在他周身的空间出现了一道裂缝。
与渡劫七境之后可以撕裂空间瞬移到其他地方完全不同，江雪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是真正的撕裂时空，跨越了不同的世界。
画面上的图案又恢复到了静止不动的状态，渡河看向江雪道：“画中的内容就是这样，这幅画你若需要就带走吧。”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江雪有些难以置信，“前辈真的肯把画给我？”
渡河倒是很坦然的样子：“当初神留下这幅画是告诉我，也许有一天会有其他人需要这幅画，但是他希望永远没有人需要。”
说完，他直视江雪的眼睛：“画中的内容是真正能够撕裂时空的办法，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但是我知道无论是成神，还是同时拥有四种灵力属性，这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二者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更是难上加难。”
江雪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再难我也想去试一试。”
她举起手中的画晃了晃：“至少现在的我不是毫无目的了。”
看着江雪脸上露出的略微有些苦涩的笑，黎冉之的话终究还是压在了心底。
渡河补充道：“你也算与这位神有缘，若当年你在这里，也许还真有希望帮助我结束这上万年的煎熬。”
江雪有些不解：“前辈这是何意？”
“当初的那位神说用最强大的毁灭之意斩杀，再用最强大的慈悲之意救赎，最后辅以凤凰天火，可渡世间一切亡灵。只可惜无论是他的阵法，还是他手中的弑神剑，都是主杀伐，而无救赎。原本他说来日若有机会，他会寻人帮我，只可惜，在那之后不久，他的气息就从整片大陆上完全消失了。”
江雪慢慢将故事串起来了，洛笙成神后先是封印了所有的死灵和血魅于地下，并创立了天剑宗，随后游历世间，收天下无主之剑，汇聚于万剑谷，最终撕裂时空，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而丹井城大概就是他经过的一个地方。
黎冉之却突然问道：“前辈，困于井底的妖魂为何不得往生？”
听到他的话，原本神色温和的渡河却突然变了脸色：“这就要问问当年的神界了，神妖大战，所有死去的妖族尸体都被困于此，为避免妖族重新崛起，神族将他们的尸体封印于此处，将灵魂困于此处，让所有的妖不得往生，日日受雷霆之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