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言枫习惯性收拾餐桌,竹青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帮他一起。
王唯一和殷长衍回房。他们住两个房间。
知道留老的安排时,王唯一松了一口气。老实说,她现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殷长衍。独处时她会很局促,明明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碑林镇三步一墓碑,走在路上都能被绊倒,王唯一总觉得心头直发毛。
房间又窄又长,一张床塞得严严实实,人站在床头,连转身都艰难。没有窗户,只在屋顶开了一个西瓜大小的天窗,用以透气。
怎么说呢,活像躺在棺材里。
头皮发麻,一刻都不想待。
看得出来留老不喜欢她。她刚去竹青那里,竹青房间有三个她那个大,窗边还挂着竹截风铃,有风来就叮叮当当的响,特别好听。
戚言枫敲门,“开门。”
王唯一打开门,“你怎么来了。”
戚言枫手上端了盘热乎乎的炒鸡蛋,连筷子一起塞到王唯一手里。
“给我的?”
“我蒸鸡蛋羹总是上头有很多洞。虽然是炒的,你凑合着吃一些。”戚言枫催促道,“快一些,我还等着刷盘子。”
王唯一心口有一股暖流,顿时就觉得碑林镇没有那么瘆得慌。
刚才没吃饱,大口吃了起来。
戚言枫拿着空盘子离开。
王唯一打了个饱嗝。刚要关门,一只大掌按了上来。门跟被焊住一样,纹丝不动。
“长衍,你怎么来了。”
殷长衍冷眉冷眼,摊开手,手心里有一把刚掏回来煮熟的野鸟蛋。
“吃。”
她现在很饱。要不他拿回去自己加个餐?
这话要是说出来,她会很不妙。
王唯一收下野鸟蛋,“我明天吃。”
殷长衍二指取出一个野鸟蛋,敲碎,剥掉蛋壳,“相对于煮的,炒蛋会更好吃吗?”
他看见了?“特别好吃。蛋还挺多的,你怎么不来一起。”他脸色不对,王唯一利落改了口,“煮的更好吃,尤其是这种个头的,一口一个正合适。”
“张口。”
王唯一张口,野鸟蛋塞了进来。殷长衍继续剥下一个。
殷长衍估摸着她吃水煮蛋比炒蛋多了,心满意足地停手,“唯一,你休息吧。”
休息个鬼,她现在撑得要死。
叫住殷长衍,“过来,扶我消一消食。”
该死的。感觉一张嘴就往外面蹦蛋黄。
“哦,好。”
王唯一小肚子滚圆,宛如怀了四个月。单手扶着腰在院子里转圈圈消食。
竹青和戚言枫也没睡。竹青拿了个小锄头蹲在地上刨凸出来的墓碑,整齐地放到一边。
戚言枫指头戳了一下,一排墓碑骨碌碌地滚倒,“你平日文文静静,看不出有刨坟的兴趣。”
竹青忙道‘罪过勿怪’,一个个给扶起来。摇了摇头道,“留老年迈,腿脚又不便,把家里的墓碑清一清,免得他走路摔倒。”
戚言枫“呵”一声,“摔倒?留老?你真把他当普通老头了。留老脖子以下可全是机关。”
留老不是修士,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灵气,可他那一手机关术能叫诸多修士胆寒战栗。
竹青愣在原地,手尴尬地抓着衣衫。
“没事儿,竹青,留老对你的偏爱有目共睹。”戚言枫把墓碑又一个个插回去。
王唯一不想打扰竹青和戚言枫,拉着殷长衍去别的地方。
两人到了一个祭台,空气中都是香灰的味道,黄色垂条经幡偶尔擦过肩膀。
祭台长案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灵位,集中供奉。是碑林镇的镇民。
王唯一看了一会儿,发现不对。
“长衍,好奇怪。碑林镇镇民死期都是同一日,己亥年五月二十五日。而造坟立碑之人,是玉少一。”
祭台长案上每一个灵位的落款都是玉少一。可留老为什么要说不知道?
第122章 第 122 章
◎春夜喜雨曲◎
留老出房间, 院子里墓碑被整整齐齐地移到一侧。
呵,这点儿东西怎么能绊倒他呢。
虽然这么想,脚步却轻快不少。
王唯一、殷长衍众人都坐在大堂里。留老见到竹青鞋子上沾了泥土, 这泥是院子里独有的细沙泥,心中一片了然。
王唯一说,“留老,祭台上有很多陈旧的灵位, 摆放灵位的人就是玉少一。”
留老眼皮微垂, 遮掩部分锐利眸光, “你去过祭台了。”
“昨晚消食散步, 走到了那里。”王唯一说,“碑林镇的人为什么会在己亥年五月二十五日尽数身亡。玉少一,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留老摇了摇头,“别问了, 留老不被允许说出那位贵人(玉少一)的事情。”
竹青温声软语地说, “留老, 你要是知道什么, 就告诉我们。”
留老眸中有一丝暖意, “你想知道玉少一的事情?可以。”
王唯一特别庆幸竹青与他们一道。很显然,留老疼爱竹青,但凡是她的要求他一定会满足。
这座屋子的主人就是玉少一。
留老本名谢留, 少年时是一个混不吝的痞子。薄唇常叼着一根紫藤叶, 腰间挂一只皮囊, 里面都是毒虫。时间依旧, “毒虫”就成了他的名号。
常常游走在碑林镇四周, 放毒虫进居民家里, 趁乱之际偷摸抢砸无恶不作。他走到村东头, 村西口立即大门紧闭。
谢留搜刮来的金钱让他三天挥霍干净。
今早起来,等酒劲儿过去。,把玩着手中毒虫,琢磨着去搞下一家。
对了,镇子东口新搬来了一家,男主人姓玉,听说长得也是面如冠玉,好看得紧。娘子怀孕七个月,为人温婉,小家碧玉的。
要不,就这个姓玉的。
夜晚,谢留翻墙摸进玉少一家,解开随身携带的毒虫,倒进夫妇二人的房间。
这么久了,没有预料中的动静。
谢留心生疑惑,单手撑着膝盖起身,将窗户推开一个小缝儿。
屋内景象令人大骇。
毒虫密密麻麻皆伏地弯曲着身子,宛如向着一个方向俯首称臣。桌前,一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男子正在喝茶。
男子放下茶杯,转过头展露笑颜,“来了?”
语气轻柔,宛如在问候老朋友。
谢留浑身汗毛竖立。本能告诉他,快逃。但是一双脚宛如被钉在原地,根本挪不动半分。
无路可逃,与其惶惶度日提心吊胆,不如坦然面对。
谢留抿了抿唇,大着嗓门道,“嗯,来了。”
玉少一愣了一下,眸中有一丝赞赏。这么迅速就从恐惧中抽身而退的人,世上少之又少,很多修士都做不到。
内室有微小的动静,玉少一二指竖起在唇缝中间,“小点儿声,别把我娘子吵醒了。”
“你想怎么样?”
“杀你。不过我改主意了。”
谢留不理解。
“我孩子三个月后出生,我得积一积阴德。而且,你很不错。”
那些不是毒虫,是披了死毒虫壳子、里面塞了简易机关盒的小机关,用来吓唬人的。机关术对学习者资质的要求极高,很难想象这么一个野孩子能无师自通做出一个机关盒。
玉少一眸中有着俏皮,挥了挥手,“离开吧,我当你没来过。”
谢留绷紧的弦松弛下来。离开玉少一家,夜风一吹,他才意识到后背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服。
回头看了一眼玉少一家。
庆幸捡回一条命吗?并且以后见了玉少一绕道走?
都不是。
玉少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模样一定很好看。
他想看。
谢留回家改装毒虫。七日后将升级版毒虫从门缝儿倒进玉少一家。
没有动静。
谢留伸手推开门。
毒虫们向着一个方向虔诚跪拜,那里坐着披了外衣、对着昏黄烛火提笔写字的玉少一。
谢留眨巴眨巴眼睛,行不通啊。
转身离开。
玉少一写完今日游记,放下笔,合上书页准备休息。
发现鞋尖上趴了一只小小的毒虫。
有点儿惊讶。
拆开一看,毒虫壳子里的机关盒远比上次的更加复杂。
短短七日,竟有如此进步。这少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又过了七日。
谢留将毒虫倒进去。然后推开门,撩起衣摆蹲下来,看都毒虫能走到哪一步。
要是能伤到玉少一那可就太好了,最好毒得他期期艾艾瞎叫唤。
意料之中的结果,毒虫依旧没能近玉少一的身。
玉少一唇角轻扬,抬手拿下来趴在笔杆子上的毒虫,赞叹道,“都走到这里了。不愧是你,谢留,你真的是个人才。”
谢留走出老远,脚步一顿,回头。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手无意识地揪着衣摆,眼睛亮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玉少一愣了一下,“谢留呀,难道你不叫这个名字?我脑子一向好使,应该不会记差。”
他叫谢留,可从小到大没人叫过他这个名字。碑林镇镇民以前叫他小杂种。后来他会做东西,他们改口叫他毒虫。
玉少一说:“诶呀瞧我,直呼你姓名,太过失礼。对了,我新得了一本机关术的书籍,要不要看一看。”
机关术?那是什么?
玉少一手一扬,把书扔过去,“你机关术基础为零,竟然还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天生的机关术家。你的天赋令人羡艳不已。”
“也包括你吗?”谢留翻了两下,头也不抬道。
玉少一摇了摇头,“术业有专攻,我的专长不在机关术。”
嗯?谢留怎么走过来了?有东西掉在房间里吗?
谢留把书塞到玉少一怀里,拖来一张凳子放在屁股底下,“我不认字,玉少一给我念一念吧。”
玉少一说:“......哈哈哈哈哈文盲。”
以此为契机,谢留和玉少一渐渐熟络起来。
谢留知道了很多玉少一的事情。
玉少一是一个修真门派的弟子,天资出众,惊才绝艳;玉少一犯了宗门忌讳,被逐出宗门;玉少一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与卖花女邂逅,娶她做娘子;玉少一家里遭了涝灾,带着娘子逃难到碑林镇......
玉少一见识到谢留的机关术资质有多逆天,一本厚厚的书籍,三个月就叫他吃得透透的。感觉得给他上点儿难度。宗门百年前封禁的机关术就不错,难度直接拉满。
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玉少一娘子发动,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玉少一抱着女儿,喜得合不拢嘴,“竹报平安,你的小名是小竹子。”
“大名呢?”谢留侧过头,小竹子肩膀上有一个细长的胎记,像是正在抽芽的小竹笋。
“名字很重要,不能马虎,我得多翻几本书。”玉少一把小竹子塞给谢留,转头回书房翻书。
谢留双手绷得很直,精神高度集中,宛如捧着一颗不定时燃爆的炮仗。
说实在的,最精密的机关术都没这个肉乎乎且脆弱的小玩意儿令人胆战心惊。
啊啊啊啊她在瘪嘴。
她是不是要哭。
她果然哭了。
谢留急得焦头烂额,细长舌尖调整了一下紫藤叶,尝试吹了一首曲子。
豁,有用。
小竹子哭声渐弱,安静地听。偶尔冲他咧开嘴,露出粉色的牙床。
玉少一听到宝贝闺女哭,掀开门帘出来,腋下夹了一摞书,“你吹的什么?尾调上扬,怪好听的。”
“春夜喜雨曲。”娘生前常为他吹曲解闷儿,没想到小竹子会喜欢。以后可以常吹给她听。
谢留眼中有一层自己都不知道的柔软。
玉少一打量谢留,一脸了然。他就说,小竹子太可爱了,没人能拒绝软乎乎的小竹子。
谢留有一丝尴尬,干咳一声掩饰道,“看什么看。你有看我的功夫,不如去找更高深的机关术。你答应我的,不准食言。”
“会找的会找的,催什么催。”玉少一满口答应。
十日后,玉少一离开碑林镇,再回来时将一块玉简给谢留。拳头抵了一下他的肩膀,唇部有着不自然的苍白,“好好修炼,你日后成就不可限量。谢留,你是一个天才。”
“嗯。”
后来谢留才知道,玉少一为了拿到这一块机关术玉简,被伪善的宗门废去一身修为。
玉少一是罕见的半阴半阳体质,是制作古籍中最终邪器的唯一原料,宗门觊觎他很久了。于是趁玉少一失了修为,拿他的身子当容器封存邪器表里灯,为制作最终邪器做准备。
玉少一是逃回碑林镇的。玉少一深知邪器表里灯会滋生伴生咒,稍有不慎便会带来极大的灾难。于是他一回家便闭门不出,赶制祭台,意图以身为笼封印邪器表里灯。
至少,不要波及到碑林针的无辜镇民。
宗门很快找到碑林镇。他们事先放出流言,说玉少一制作祭台、修炼邪功,会害死整个碑林镇的人。这样就能煽动碑林镇镇民去对付玉少一。
碑林镇的人信了。
五月二十五日,玉少一娘子抱着女儿外出晒太阳,他们一涌而上抓了玉少一妻儿。
谢留得到消息赶到时,目眦欲裂。
冲天火光中,娘子被捆在石桩上,烧得只剩一具干尸。她的手脚、喉咙被三寸长的铜针钉死,针尾深入石桩。
小竹子失踪,下落不明。
隐藏在镇民中的宗门弟子见到谢留,纷纷掀开兜帽,唇角越扬越高。眸带贪婪,宛如围着肉的恶狗,一步步逼近谢留。
“是你,我认得你,你叫毒虫。我该感谢你。要不是为了你修习机关术,玉少一那般聪明绝顶的人怎么会甘愿沦为落网中的云雀。”
“毒虫,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带我去找玉少一。”宗门弟子说,“再晚一些,玉少一就要封印完成了。”
谢留眼前一阵发黑。心像破了一个窟窿,呼呼地往里惯着冷风。
玉少一,你原本有幸福的家,温婉的娘子,可爱的女儿。可你为了我,如今一无所有。
谢留眼皮子微掀,睁开眼睛。二指并拢,在身后地面划一道长长的线。
线后面正对的方向,是玉少一的家。
“谢留死,也绝不准任何宗门弟子越线犯禁,侵门踏户,进入玉少一的家。”
谢留杀疯了,杀了整整一天一夜。
嚣张狂妄的宗门弟子和愚昧无知的碑林镇镇民,无一生还。
谢留躺血肉模糊的死人堆里,脖子以下全身关节碎裂,没一处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