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该不该询问他是怎么知道发视频的人是她,更无从探究他究竟用了怎样的办法,才将那被贴吧二次压缩后的高糊视频还原成如此高清的水准。
她的心跳好像错漏一拍,如同乱掉节奏的音符,杂乱无章地在五线谱上胡乱跳跃,阴差阳错地演奏成一曲不成章法的音调,如雷鸣激烈而快速地震动,一下一下砰砰锤击耳膜。
“我......”
哗啦啦——
天台又起大风,安静垂在地上的落叶又被卷到高空。
一片叶子迎面飞来,许奈奈下意识遮挡,男生径直越过她,长腿跨进楼梯间拿出一把扫帚。
许奈奈一惊:“我来就可以.......”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沉默不语。
他在帮她。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许奈奈差点握不稳扫把。
她顺势缄默,在他背对着自己时才敢光明正大地偷瞄一眼。
他的背影远比他的容颜让她熟悉。
男生手长腿长,许奈奈扫完一小片的功夫已经够他扫完一大片。
为了防止滑铁卢事件再发生,许奈奈连忙把大垃圾篓搬过来,将落叶全部倒进去盖好。
落叶全数扫尽,林汀云将扫把归位,打量眼前女生以及那有她一半高的垃圾篓:“你们班就你一个人?”
暮色已然模糊,东边几颗明星若隐若现,初夏的樟树林蝉鸣细微。
天台的晚风吹动潋滟,少女高绑的马尾迎风而动,发尖散着细微的光。
“是的。”许奈奈轻声解释,“我们班在篮球场还有一片清洁区,所以人不太够。”
平行班和实验班的不同不仅仅在各方面的特权,也有清洁区的安排,校领导想让实验班尽可能多的时间搞学习,清洁区都会少分一块。
林汀云了然点头,然后伸手。
“我来我来......我来就可以了!”许奈奈急着把垃圾篓拖过来。
刚刚让他帮忙扫地已经很过意不去,哪还能让他帮忙倒垃圾?
可少年比她更快抓住了另一边。
“走吧。”林汀云言简意赅。
许奈奈耳根发烫,终是慢悠悠地拎起另一边垃圾篓。
其实这种大型清洁区才能用的垃圾篓一般不会在扫天台的时候用上,只是最近樟树落叶较多,风又刮得大,小簸箕没办法装满,所以许奈奈拿了个更大的垃圾篓,却没考虑到自己一个人怎么把垃圾篓运下去。
如果早知道今天会碰到林汀云,她宁愿多跑几趟也不愿意麻烦他做这样的事。
相比于许奈奈心跳早就乱了节奏,男生倒是十分从容。
林汀云这个人行事低调,却不代表存在感低调。
更何况最近那场巨大的风波,他还是其中主要当事人。
沿路都是穿着校服打扫清洁区的同学,许奈奈感受到无数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甚至有不少女生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谈论他们为什么走在一起。
短短的一段路走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久。
许奈奈心情跌宕起伏,她只敢将目光落在地面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上,总在某些时候,他们错位的交叠像极了牵手。
她呼吸乱了又乱,雀跃来得莫名其妙,也因为抵达目的地而失去得极为轻易。
倒垃圾的地方并不远,林汀云单手拎起垃圾篓,挽起的袖口露出少年流畅的小臂线条。
他轻而易举地把落叶倒进去,许奈奈忙双手接过空垃圾篓:“现在我可以拿了。”
这次他没说什么。
林汀云去旁边洗手池洗了手,透明的水珠从男生精致如玉的指节滑落。
让这么漂亮的手帮自己倒垃圾真是罪过,许奈奈忏悔地想着。
林汀云折回来,她心一慌,迅速躲闪开视线,装作刚刚正在看风景。
突然,口袋摇摇欲坠的小册子和答题卷啪嗒落地,刚好掉在男生脚边。
许奈奈:“.......”
林汀云弯腰拾起,印有他名字的那一面正好对着他。
实在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许奈奈万分尴尬:“那个.......这是可柠借给我对答案的.......”
“嗯。”林汀云淡淡应声,不怎么在乎。
也对,每次月考完他的答题卷复印版就全年级到处传,他估计早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许奈奈挂着强作镇定的笑,收好手册和答题卷,掌心沁出薄汗。
昏黄金灿的夕阳壮丽又旖旎。
他们一路无话,并肩而行,晚霞、微风与身旁的少年一寸一寸拨动少女青涩懵懂的悸动心弦。
许奈奈放慢呼吸,生怕惊扰这片刻的岁月静好。
一直这样走下去吧。
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
可惜路总有尽时,路过篮球场时,刚好遇见同样从清洁区折返的六班其他同学。
“奈奈!”不远处,程可柠挥舞着手笑着叫她。
其他同学见状也跟她打起招呼。
“还有十分钟要上晚自习了!”
“许奈奈你拿那么大个垃圾篓子干嘛呢!”
篮球场那边一大群人提着扫把、垃圾篓往这边狂奔。
是六班打扫清洁区的同学们。
“我先回去了。”许奈奈维持恰到好处的分寸,对林汀云轻声告别,“再见。”
“再见。”
林汀云单手抄兜,高挑的身影没入往北楼的黑暗,许奈奈手掌心冒出的薄汗润热了垃圾篓的边缘。
“我来拿吧。”梁屹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接过许奈奈手里的巨大垃圾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有一片黑暗。
马浩高声呐喊:“快跑啦,还有四分钟,五楼、五楼啊兄弟们!”
“怎么就只有四分钟了!”
“快跑快跑!”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路过的教导主任:“嬉戏打闹不成规矩!那是几班的?给我站住!”
“完了完了被秃头看到了!”
“我们是高二七班的!”
“八班!”
“九班!”
“二十九!”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教导主任气得肥硕的身体直颤,奈何根本追不上青春洋溢的少年人。
叮铃铃——
“卧槽!打预备铃了!!”
“两分钟爬不上五楼的人就会死!”
“我绝对不要是最后一个!!”
“待会老郑又要骂人啦!”
“哈哈哈……”
……
人群推搡打闹着朝南楼的楼梯口跑,许奈奈被程可柠拉着跑,被他们感染地也笑了起来。
她下意识回头,大厅上张贴的高二年级光荣榜闪烁微光。
高高在上的少年容颜清冷俊逸,和其他人大段的励志标语不同,他的照片下方只有简短的‘天道酬勤’四个字。
光晕没入地平线的最后一秒,黄昏的交界线连通暗与明,而在‘天道酬勤’四个字斜下方的尽头
——是年级第100名的她。
......
“99,是我和他的距离。”——2011.04.29。
......
*
五一劳动节,一中除去高三都放了月假。
杜家一向是秉持着富养女儿的观念,每当遇上节假日总会带上杜梦婷去各个有名的地方旅游,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领略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也能从小培养女孩子的情操。
奈何杜兴宏工作繁忙,总是加班,这一次依旧是许慧铃带着两个老人和孩子出远门。
许奈奈不敢和杜兴宏单独待在家里。
她放弃留校复习的想法,在许慧铃他们出发的当天就借着回家看爷爷奶奶的名义搭上了回远宁的早班车,同时也带着踌躇许久的想法,在心里不断斟酌着如何开口——她想住校。
……
阳光明媚,浮云朵朵。
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坐在大巴靠窗,风拂过她眯起的眼睛。
为了省钱她通常不会买高速大巴,低速大巴从淮宜到远宁要接近七个小时。
车辆颠簸,破旧廉价的车厢内气味混杂,许奈奈有些晕车。
她额头抵着车窗,忍着胃里不适,小心翼翼地打开手机,习惯性翻到相册。
虽然照片像素不高,但也足够定格住少年意气风发猛跃投篮的身姿,0号球衣与他名字的缩写随风鼓动。
许奈奈瞬间觉得晕车也没那么难受了。
.......
和以前休息在家一样,许奈奈除了复习,也会担起家里的家务活。
许爷爷早年在煤矿工作,挖煤时遇到塌方,命大捡了半条命,却留下一辈子的跛足,所以腿脚不好,也因此但凡她在家的时候都会做更多力气活。
第二天吃过早饭,许奈奈在后面院子里背了会儿单词和语文古诗,然后去地里摘青菜。
快要到中午,她抱着一大篮子白菜在院子后面打井水洗菜,前面忽然传来争执声。
“奈奈已经读高中了,你过年都不回来看她,一回来就要钱,这是当的什么爸爸?!”
“我们奈奈身边没爹又没妈,你带个女人回来让别人对她指指点点,我们两个老东西不求着把她送去淮宜怎么办?啊?你说说怎么办?”
“那个女人年纪都能当奈奈的姐姐,你这个——”
隐约的争执声越来越大,许奈奈哗啦一声扔下菜站起来。
客厅中,许爷爷拄着拐杖脸气得通红,许奶奶扶着许爷爷的胳膊眼里含泪不断摇头。
许奈奈愣愣地看着大门口许久没见的中年男人,喃喃地叫了声:“爸爸......”
许建保二十岁的时候就有了许奈奈,今年也才三十六。
他嘴上叼着烟,头发染成黄色,脖子上带着夸张的银链,若非眼角布有细微的皱纹,第一眼看去就像个职校不学无术的混混。
“哎,奈奈你来的正好,过来。”许建保笑呵呵招手,猛抽两口烟后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许奈奈揪着手指踟蹰地往前走,白皙的手背上还沾着一片青菜叶。
“奈奈,你看你今年也十六岁了,该懂事了吧?”许建保身上烟味冲人,许奈奈忍不住皱眉,很轻地点头。
“那爸爸给你找个后妈你应该没意见吧?”
烟嘴踢到她脚边,许奈奈下意识闪躲,她是有点怕他的。
不合时宜的是,在这一瞬间她想到的却是那个站在她身前,轻声询问她‘可以丢吗?’的少年。
原来她讨厌的并不是抽烟本身。
许奈奈的沉默在许建保眼里只当她不愿意,火气顿时就上来了:“前些年要不是为了你,我婚都不知道结多少次——”
“许建保你说的是人话吗!”许爷爷气得满脸通红,“我们一分钱都不会给你!还有那个女人不要带回来!我们是不会认的!你摸着良心问自己,这些年你管过奈奈几天,刚出生就是你妈带回来养着.......”
许建保不乐意了:“当初不是你们非要养吗?奈奈都没说什么.....”
许爷爷狠狠地跺拐杖:“她说什么?你要她一个小姑娘说什么?你那些烂事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讲,你要好好想想过两年奈奈就要上大学,学费怎么办,生活费怎么办,她长成大姑娘了,要买新衣服新鞋子......”
“什么新衣服新鞋子,你要打扮给谁看?”许建保狠狠瞪许奈奈,“爸、妈,你们不知道,在美国子女过了十八岁那都是不会再找父母要钱的,我们要学习别人的先进思想........”
……
许奈奈被许奶奶拉到厨房帮忙做午饭,徒留外面父子二人争吵。
许建保是许爷爷和许奶奶最小的儿子,以前太穷,好几个孩子都没养活,好好长大的只有大姐许慧铃和幺儿许建保。
许建保被全家溺爱着长大,人浑得厉害,二十岁就搞大了别人的肚子,不得已结婚,但也没维持多久,双方在许奈奈只有八个月大的时候就离了婚。
女方嫌弃许奈奈是个女孩,而且带在身边以后不好再嫁,许建保更是毫无责任心,从女方怀孕起就没着过家,许奶奶心疼孩子,几乎是从许奈奈刚落地就一直养着。
「不给他养个孩子,以后哪里还会有人给他养老?」许奶奶总是这样讲,她实在对许建保的德行了如指掌。
几个小时后,外面已经没有声音
了。
许奈奈切菜的动作变缓,她知道爷爷最终肯定妥协给了钱。
......
中午一家人看似和谐地坐在一起吃了顿饭,要到钱后的许建保显然没有刚刚那么暴躁,甚至酌起小酒,开始给家里人开空头支票。
“爸,我跟你说,这次我跟我朋友去深圳炒股,一定能赚大钱,到时候就把你们都接到大城市去住!这破地方也别待了!”
许爷爷瞪他:“你以前哪次不这样说?最后都亏得血本无归!我们不求你大富大贵,找个好工作踏踏实实上班,看隔壁王叔的儿子0几年就在厂里从基层干起,现在每个月也有大几千的工资.......”
许建保满脸不屑,张口就来:“爸,你这就不懂了,每个月几千块能干什么?要我说还得把钱放在能得到高回报的地方,那些存定期的都是傻子.......”
许爷爷有点不耐烦:“好好吃顿饭!别天天高回报高回报的,脚踏实地最重要!”
许建保趁热打铁还想要点钱:“爸,你怎么就不懂?现在早就不是你那个年代了,大家都讲究投资,投资懂不懂?”
许爷爷哪里不明白自己儿子的想法?
他恨恨地欲言又止,被气得刚想摔筷子,许奈奈忽然站起来。
“爸爸,”她鼓起勇气,“我.......可以住校吗?我们家是农村低保,每学期最便宜的宿舍住宿费只需要200块。”
刚刚还在满嘴‘每个月几千块能干什么’的人顿时变了脸色,许建保喝高了音量增大:“你现在在你姑妈家住的好好的说什么、什么住宿不住宿?两百块不是钱?!”
“可是我......”
“可是什么可是?”许建保脸红脖子粗,口不择言,“是不是你在人家家里惹麻烦了?我早就说过你的性格不行,闷坏,一个人从小时候就能看到长大什么样,你五岁的时候跟隔壁老张家女儿一起玩被别人推水里我就知道你不讨人喜欢!不然人家能推你不推别人?长大了还是这个样子,完全不懂替别人着想!你明明知道你爸我现在困难这时候还有脸找我要钱?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你好好想想周围的人对你是什么看法——”
许奈奈眼眶通红,浑身颤抖,被一连串刻薄的质问砸得头晕目眩:“我.......”
“你住嘴!”表面的平静被彻底撕裂,许爷爷拿起拐杖就抡上去,“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有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啊?你给我滚、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