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城大学,纳米材料与生物医药国家工程实验室,副教授办公室内气压极低。
冯阳坐在办公桌的主位,于绍继续往下念, 他额角冷汗越来越多。
沙发上, 男人慢条斯理地卷动袖口, 茶几上寥寥的茶水蒸汽氤氲了他晦暗不明的瞳孔。
“林、林总........如果我没记错, 刚刚于助理说的那些仪器都是贵公司与我们签署过赠予协议的吧。”冯阳咽了口唾沫。
分明这里是他的主场,可现在却完全被压了一头。
于绍收起文件夹, 公事公办地答:“冯副教授,总计三千五百万美金的四架表征仪器的确为我司赠予。”
三千五百万美金!
冯阳被这个数字砸的眼冒金星。
当时鑫瑞收购丰悦并顺势接手这个半死不活的项目, 对冯阳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毕竟借着许奈奈的名头去签这个项目时, 他只想卷个五十万的启动资金就结束, 哪知道还有后续, 甚至还送了他们那么多昂贵的仪器!
这些仪器都是鑫瑞自己研究基地直接转来,赠予合同也没有写明价格,很明显就是看在许奈奈面子上的走流程, 冯阳根本不知道这些竟然这么值钱!
卖便宜了。
冯阳顿时十分懊恼。
“.........你看, 于助理, 你也说了是赠予不是?”冯阳虽然科研能力极差, 却是个极为狡诈的老油条, 他很快便抓住重点。
冯阳为难道:“林总啊, 您肯定没在高校待过, 我们这些做老师的也很难啊,能申请的基金太少了,大头资源都在上面的老教授老院士手上,可手里的项目要做,手下的研究生也要带不是?您不懂,虽然这些仪器名义上更改了持有人,但在学院的仪器预约平台上面还是可以约到的,我们又不是不能用了.........”
林汀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扶手。
他不说话,冯阳便越有底气:“所以您今天来是因为这个合同有问题吗?这个您放心,我们这儿都是正儿八经地走程序,绝对不会有任何私下违法交易!”
冯阳中气十足,显然知道若真追究,自己的法律程序也毫无错漏。
男人轻笑:“看来冯副教授精通法律。”
冯阳得意地哈哈两声:“过奖过奖,我们经常和这个打交道当然——”
“我们公司给的项目经费对于冯副教授这么缺钱的课题组来说应当不少才对,现在怎么说结束就结束?”林汀云缓缓抬眸,疑惑挑眉,“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冯阳顿时在心里把许奈奈骂了一万遍。
“这.......您看,咱们组条件在这儿,也不是所有横向课题都能结题不是?再说了,您公司拨款的条件我们都已经达到了——”冯阳眼珠子一转,顿时有了主意,“其实最主要的还是许奈奈她半点儿契约精神都没有,当初她无处可去,是我收留了她,现在倒好,有了新的橄榄枝马上翻脸不认人!我当时就说啊,这女人就是不行........”
“那还真是委屈冯副教授了。”林汀云后靠沙发,修长的手指交叠于腹,“不知道冯副教授还记不记得,丰悦之前那些与你交好的高层。”
冯阳眼皮直跳,干笑:“哈哈.......他们算哪门子交好,违法乱纪的事我可不敢乱来!”
“是吗?”林汀云似笑非笑,“我还以为冯副教授如精通买卖合同一样,熟知风月。”
冯阳心底咯噔,刚想开口,男人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冯副教授,三千五百万对我来说不值一提。”林汀云居高临下地睥睨他。
他薄唇噙着寒意的弧度,吐字如淬寒冰:“过往半年,你之所以没有和他们一起进监狱,是因为你曾是许奈奈的上司,仅此而已。”
冯阳笑意僵在脸上:“林........”
砰。
办公室门被无情关上,楷书临摹的‘志存高远’字画讽刺地随风摇摆。
真正的上位者从不以凌厉暴戾示人,他更像一把入鞘的利剑,给人以温和的假象,却在暗中游刃有余地掌控一切。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哗啦啦——
冯阳双目空洞,脱离地从办公椅上滑跌在地。
..........
#鹭城大学冯阳副教授师恶性嫖.娼#
#鹭城大学冯阳副教授师逼走手下工程师#
#鹭城大学冯阳副教授学术造假#
当晚,三条词条登顶,微博广场霎时沦陷,鹭大紧急公关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这三条热搜。
一时间社会舆论如沸腾潮水,教育部被惊动展开连夜审查,罪证抽丝剥茧,嫖.娼背后拉出由冯阳出资的整条产业链,全部都是他用来笼络社会商界的风月平台。
短短两天,鹭大官方发布处罚公告,冯阳被剥夺副教授职称并永不录用,违法组织聚众卖.淫等恶性事件移交法院审理。
林汀云随手搅乱一池静水,外面吵得热火朝天,幕后本人却好似无事发生。
“林总,许工程师之前手底下的两个硕士生已经转到了鹭大的宋教授名下,项目部两篇专利分别由二人一作发出。”于绍一五一十地汇报近期工作进程。
这些天老板吩咐的任务似乎都与许工有关。
这实在不像老板以前从不亲手参与纷争的作风。
于绍欲言又止:“林总,时小姐昨天已经飞回淮宜了,她始终见不到您,就让我转一句话.......”
“说。”
于绍硬着头皮:“时小姐说,以前的事林董和夫人固然有错,但也是为了您好,夫人毕竟是您的母亲,她最近病情状况很差.........时小姐希望您能看在她的面子上回一趟淮宜。”
一语落,室内陷入沉寂,墙上挂钟走动的秒针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
二十八层大楼的落地窗透进夕阳的光辉。
林汀云抬眸,盛大的落日映在他黝黑的眼底。
他缄默眺望,薄唇轻启:“知道了。”
.........
*
夜幕低垂,繁华城市霓虹灯璀璨。
林汀云从地下车库开出黑色宾利,却在路口被一辆凯迪拉克横向拦截。
前方刺目的远光灯一扫而过,林汀云黑眸微眯,对方率先下车,走到他跟前敲了敲车窗。
林汀云降下车窗,只露出他锋利的下颚线。
梁屹调侃:“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鑫瑞见总裁都要层层预约,梁屹一个基层警察,除了蹲人也没别的本事。
“有事?”极简的两个字。
“那倒没有。”梁屹朝他挑眉,“聊聊么?”
林汀云侧眸。
二人对视片刻,他伸手关了引擎,算是默认。
..........
男人之间的沟通方式向来简单,比起许奈奈的左右顾及,常年血拼在一线的梁屹显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我不喝酒。”林汀云推拒梁屹递来的啤酒。
大排档烟雾缭绕,浓烈的油烟味呛人冲鼻。
梁屹本以为会看见他不耐烦的一面,可林汀云的耐心明显比他想象中好太多。
这人不但没有皱眉,甚至和他一起吃起了烧烤。
“大老板也吃垃圾食品吗?”梁屹意味不明地揶揄。
林汀云眼也不抬:“老板也是人。”
梁屹:“.........”
他低低哼笑,穿了很久的黑色T恤下摆露出与上次位置不一样的白色纱布。
林汀云随口提醒:“受伤最好不要喝酒。”
梁屹轻嗤:“那我岂不是每天都喝不了了?”
“.........”
梁屹吊儿郎当地倚着椅背,后槽牙磨了磨。
真该死啊,这个人怎么在这种地方看上去都那么高高在上。
“哎,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当警察吗?”不等他回答,梁屹自顾自地说,“因为十几年前,她为你比赛遭受污蔑而奔波的那天晚上,去网吧遇见地痞流氓,可我那时候除了骗他们警察来了,根本保护不了她。”
林汀云倏然抬眸。
梁屹没有说名字,可现在在他们之前能提到的那个她,除了许奈奈别无他人。
“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我也追逐了她十多年。”啤酒无法醉人,梁屹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她曾经去过一次美国,不是读博期间那次交换,是更久之前,”梁屹轻笑,“我听说她是以国际义工的名义被分配去了密西西比州,在当地被骗了钱,浑身上下只剩护照,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被万施月带回来了。”
林汀云眯眼:“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呵,”梁屹自嘲一笑,“可能是因为我要走了吧。”
林汀云忽然发现他身边没有跟着那个咋咋呼呼的小跟班。
“你们这样的人,应该永远都无法理解我们这些底层人物的悲欢。”梁屹给自己倒满酒,劣质易拉罐在他掌心捏到变形。
“哦对了,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当年高三学校传过绯闻,起因是一个名字的缩写,当时我因为私心没有否认,后来想想自己还挺不是东西的........也不知道她当时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梁屹将酒一饮而尽,他站起来,走之前拍了拍林汀云的肩:“我很确定那个名字不是我,至于是谁,我也不知道。”
林汀云出声:“梁屹。”
“好了好了,不想多说了,我要走了。”梁屹不耐烦地摆摆手。
他眼眶发红,却笑得轻描淡写,“吴骏牺牲了,我要去顶替他的空缺。”
“或许一年,或许两年——也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梁屹承认自己面对林汀云有一种骨子里的自卑。
他知道林汀云一个人的身价就足够带动一大批人与城市发展,而自己除了搏命没有其他选择。
时隔多年后的重逢,当他看见他们再次并肩而立时,他便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淮宜一中小前锋。”
梁屹步伐猛顿。
林汀云在他背后站起来,梁屹缓缓回头。
西装革履的男人右手握拳敲击左胸,林汀云勾唇朝他挑眉。
那是属于他们篮球队的默契手势。
梁屹瞳孔骤缩,时光在这一刻迅速倒退。
遥远的学生时代,与盛越激烈的篮球争霸赛,对手卑劣犯规后他拼尽全力的配合,天之骄子的绝地反击,少年人满腔热血地抛洒汗水。
那时候没有阶级差异没有思维定式,大家穿着一样的校服,奔跑在同一片篮球场,为了同一个目的欢呼雀跃或喜或忧。
他又想到许奈奈,她在凝望别人背影的时候,他也在看着她。
她艰难地攀爬至年级前列,却从未回头看过他也从吊车尾的成绩到考上公大。
他跟随她去北京,又因为她调任鹭城,来到最苦最累的缉毒支队。
他并不后悔这一次次抉择,因为在这一次次抉择中,他也寻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
“记得好好纳税,”梁屹转身仰头轻笑,潇洒挥手,无人可见处,眼眶却含着热泪,“走了。”
奈奈,只是这一次,我就不跟你走了。
........
*
暮天一色,海浪声声。
临海大平层窗台的玫瑰花已经枯萎,换成大盆栽的芦荟却生机勃勃。
林汀云斜靠着沙发把玩手里的打火机。
咔得一声点燃烟头,猩红的火星成为黑暗中唯一的亮色,他的眼睛被淡蓝的烟雾缭绕。
林汀云没有将烟柄放到唇边,他只是看着烟灰一节节落下,比起让尼古丁直接麻痹神经,这是他做过最多的动作。
过往许多年,他习惯了一个人,难眠的夜晚对他来说不算难熬。
可人一旦有过期冀,便很难再回到先前的孤寂。
那晚岛屿上,许奈奈释然而轻松的笑,在梁屹口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林汀云第一次分不清虚实。
星辰辗转,潮起潮落,月落西山,新一轮的红日从海平面缓缓升起。
林汀云扔掉燃到根部的烟柄,抱起窗台的芦荟,将干枯的玫瑰扔到垃圾桶。
他打开宾利车门,按下蓝牙耳麦。
“林总,您要查的有结果了,许工接受了淮宜一家新晋生物公司的offer,这家公司今年才注册,我们查不到他们的底细。”
林汀云单手撑着方向盘,窗外景色如浮光掠影。
他疑惑:“查不到底细?”
于绍:“是,对方很神秘,公开的法人与股东都没什么背景.......看上去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生物公司。”
林汀云不相信平平无奇的生物公司会得到许奈奈的青睐。
可是能让他们都查不到底细的后台实在少见。
“我知道了。”
.........
宾利疾驰,迎着朝阳划出一道流畅的残影,和平路268号在小巷末尾仍然花团锦簇。
赵玉芬抱着新鲜的盆栽到外面晒太阳,见他过来十分惊讶:“怎么现在有时间过来了?”
大盆芦荟安静地放在驾驶座,林汀云轻声:“它还需要移盆吗?”
赵玉芬探头看了一眼:“不用了,这个品种的芦荟最多就长这么大,如果旁边长出小芽再挖出来放到小花盆就行。”
林汀云点头。
赵玉芬笑道:“怎么,就过来问我怎么养花?”
林汀云不可置否。
赵玉芬一边摆花一边感叹:“前几天小雨也过来看过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她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她回淮宜了吧,小林,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林汀云帮她搬起一盆重盆栽,没有说话。
赵玉芬望向他,眉眼难掩怜爱。
她看着他长大,太明白他经历过什么,可林家待她不薄,她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希望阖家团圆。
“小林,你终究是林家的二公子。”
林汀云眉心微蹙。
赵玉芬知道他讨厌这个称呼,叹了口气,还是道:“先生也是个执拗的人,我知道你委屈,但他毕竟是你父亲,还有夫人........你是年轻人,多体谅体谅他们,他们也很不容易,这么多年多亏小雨一直陪在夫人身边..........”
“我知道。”林汀云打断。
他帮赵玉芬将几个最重的花盆摆好,低声:“赵姨,我走了。”
赵玉芬一愣,竟是不知他说的‘走’是去哪里。
“小林。”她没有继续,而是轻笑着问,“那个你要送芦荟的姑娘呢?”
林汀云拉车门的手微顿,方才聚集在眉心的阴霾缓缓散开。
他勾唇,眉眼温柔:“有机会的话,下次带来让您见见。”
........
(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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