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鸾还是摇头,身子往车厢深处缩了缩,“我毕竟已经‘死’了,叶二小姐如果拆穿我的身份……”
“她不敢。”高晟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宋南一不在!”
他的目光很冷,冷得空气一瞬间都冻住了。
温鸾不禁哆嗦了下,暗自苦笑:果然,她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他。
只能听话地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然而还没走到广聚轩的门面,他们就被店小二拦住了。
“对不住了,二位老客,今儿叶家包场,请二位改日再来照顾生意,谢谢您嘞!”
高晟冷哼道:“笑话,京城还没有爷进不去的地方,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说着,亮出了锦衣卫的腰牌。
“哎呦喂,小的有眼无珠,大人饶命!饶命!”店小二扑通跪下,捣蒜般磕头求饶。
温鸾不忍心,轻声道:“他又不知道你是谁,也没说错什么,挣口饭吃不容易,算了吧。”
高晟瞥她一眼,扔了块银子给店小二,“给我找个雅间。”
那银子足有五六两重,店小二登时喜得抓耳挠腮,推门引他们往里走,“二楼还有一间,是大房间隔出来的,小是小点,胜在安静。”
店门打开的同时,里面的谈笑声倏然而至,却在看到高晟后戛然而止。
一楼大厅坐满了人,大多是身穿襕衫的生员,他们齐刷刷的看过来,饶是温鸾用团扇半遮着面,也觉得浑身刺扎般的难受。
叶向晚与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最前面,虽没有直接赶人,可脸上的冷意非常明白地表示出不欢迎。
“这是什么?”高晟好像察觉不到众人异样的目光,一眼看到当中长桌上摆着的纸卷,自顾自拿起来一瞧,笑了。
“请愿书?今有国子监、会昌书院、集贤书院……等学生叩首泣血请奏……太上皇身陷囹圄,大周之悲,万民之痛……”
“你笑什么笑!”有书生拍案而起,瞠目怒斥,“我等读书人之事,岂容尔等奸佞耻笑?”
高晟眉头一挑,满脸的讶然,“我没有耻笑你们,再说我也是读书人,不会自己笑话自己的。”
那人笑起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不知道你是靠媚上欺下升的官,你原本是辽地的小乞儿,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还敢妄称自己是读书人?”
一阵哄堂大笑,温鸾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儿藏进去,又暗暗吃惊,高晟竟是个乞丐出身?
丝毫不像呀!
高晟淡淡笑了下,低声让温鸾随店小二先上楼。
温鸾本想劝他赶紧走算了,读书人是最不能得罪的,同窗同年同乡勾藤扯蔓的,一旦闹腾起来,波及的是几百上千人,非出乱子不可。
但转念一想,高晟的事,与她何干?他倒霉了不是正好?
温鸾提脚就走。
看着那道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高晟罕见苦笑了下。
转而目光霍的一闪,随手从旁边的生员书袋里掏出本书,递到那人面前,“敢不敢与我打个赌,你念上句,我答下句,若我答不上来,就算你赢了,我便答应你一件事。”
小书生壮着胆子道:“如果我要你去死呢?”
高晟笑道:“自然如你所愿。”
偌大的前厅一片哗然。
小书生又兴奋又紧张,立时提足了精神,翻了翻手中的书,大声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高晟缓缓道。
竟然接上了!小书生呆了一下,又问:“尧舜率天下以仁……”
“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还是一字不差。
再问,再答,五六轮之后,还是没有难住高晟。
小书生不可置信张大了嘴巴。
“这本《大学》太简单了,换一本,我来!”一个年长些的生员跳出来,连书也不拿,随口出题,“古之治道者。”
“以恬养知……”高晟回答的间隙也缩短了。
那人不甘示弱,马上又是一题,然而他话音刚落,高晟立即背出下句。
不到一刻钟,那人脸色苍白,汗水津津,默默拱手坐下。
高晟也笑着还了一礼。
“《庄子》也读过,看来他真的读过书。”有几人看高晟的眼神已不似先前那般鄙夷。
“那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就不信考不倒他,我来!”
他们一个接一个出来发问,各种声音换了一波又一波,不变的只有高晟的声音,沉静而缓慢,不见丁点急躁不安。
在座的生员们从轻视、震惊,再到佩服,到后来已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提问,还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连首位坐着的几位老者都忍不住颔首暗许。
如果温鸾分神去看叶向晚的话,会发现她的脸色十分精彩,就像是吃了一碟子其苦无比的莲子心,还得装出吃的是蜜糖的模样。
可惜她现在所有的注意力全在高晟身上。
橙色的余晖从宽大的窗棂照进来,将他身上青色的衣袍染上一层淡淡的黄晕,他背着手,腰背挺得笔直,脸上的笑没有一贯的讥诮,那是一种君子也难免会有的自豪,带着点天真,甚至还有点腼腆,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得了表扬的学生!
似乎她在哪里见过这个笑。
也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背书场面。
温鸾腾地从椅中跳起来,紧紧抓着栏杆扶手,不错眼盯着高晟看。
就在这时,高晟被人问住了。
他仔细想了会儿,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我只读过四书五经,你说的我没读过。”
引起一片遗憾的叹气,但此时人们早忘记和他的赌约了,第一个提问的小书生急得直跺脚,“这么好的记性,为什么不读书?”
高晟脸上是毫不掩盖的失落,“十四岁那年,父亲因罪赐死,全家流放辽东,我失去了科举入仕的资格。”
温鸾倒吸口冷气,她已经想起来他是谁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中午左右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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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不放手◎
温鸾曾听父亲提起过, 有个学生记忆里很好,几乎可以说过目不忘,人也聪明, 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可惜总是病恹恹的, 三天两头的请假。
有次她去学堂给父亲送饭,恰巧碰到父亲考较功课。
父亲一向随和温厚, 只有这个时候严厉,手持戒尺,哪个学生没有背书, 照着手心就是一下。
二三十个学生,几乎尽数受罚,便是背井离乡, 特地跑到父亲小学堂陪她的宋南一,也狠狠挨了两下。
唯有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瘦瘦小小, 长得平平无奇的小男生没有挨打。
作为学堂里唯一的“异类”, 自然有人不服气:老师肯定是看他体弱多病,有意关照。
这话父亲听到了,便让学生们也如今日一般,拿着书, 挨个儿上前提问。
宋南一自是不屑做这种事的——赢了不光彩,输了没面子, 便悄悄溜出来找她。
那时,她亦满心满眼全是宋南一,光顾着和他叽叽咕咕说笑, 没太在意屋里的场景。
只记得一阵高过一阵惊叹声, 如海浪般在院中飘荡。
她好奇望了一眼。
风动树摇, 阳光的碎屑源源不断洒向那个少年,流金的世界耀得他眉眼弯弯,脸颊泛起微微的红。
那笑容,渐渐和眼前这个男人重合了。
后来,父亲病了,可还不忘吩咐她送本《周易》给那个学生,不住叹息道:“这么好的读书苗子,这么小的年纪……告诉他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把她听得如坠五里雾。
一打听才知道,那学生的父亲因贪墨、侵占军屯被治罪,已是判了斩监候,全家也判了流刑。
她不由有点害怕,恰好宋南一来找她,便叫他的小厮代为跑腿。
惊艳只是一刹那,有处处完美的宋南一在跟前,没多久她就忘了这个人、这桩事。
原来他真是父亲的学生!
有当年的师生之情,他没理由再扣住自己不放。
温鸾生怕别人瞧出端倪,极力压制着波折起伏的心绪,却是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宁,只焦急地注视着被众人围着的他,只盼他早点注意到楼上还有个自己。
“皇上要开恩科?”下面又开始沸腾了。
但听高晟朗声道:“旨意尚未明发,但已是十拿九稳的事了,为的是表彰诸位学子在去年京城保卫战中的功绩。”
“我们?我们有什么功绩?”
高晟提高声音道:“莫要妄自菲薄,虽没人给你们请功,可皇上心里记得,瓦剌人攻打京城时……”
“是你们,在街头安抚百姓,免去一场内乱。”
“是你们,肩扛手提,往城墙上运送吃的喝的,让我们的士兵有力气杀敌。”
“是你们,用提笔写字的手,拿起刀枪,以羸弱之躯对抗豺狼。”
“也是你们,始终坚信着,我们大周不会败,我们大周不会亡!”
“你们是大周的脊梁,是大周的底气,更是大周的希望,有你们在,大周必将稳如磐石,不可动摇!”
高晟环视一周,缓缓笑道:“这些是皇上的原话,现在你们还觉得自己不是大周的功臣吗?”
年轻的学生们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热血沸腾,不住山呼万岁,场面热烈极了。
当然,还有不少人在激动的同时,也想起去年那场惨烈至极的保卫战,护城河的水都被大周将士的血染红了,城墙外尸骨遍野,百里无人烟。
那位弃城而逃的太上皇……
不由互相交换下目光,默默收回想联名的小手手。
至于长桌上的联名信,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又不知被何人踩了两脚,洒了酒,签名处的字迹模糊成黑团团,看也看不清楚。
叶向晚再也掩饰不住了,脸色锅底似的黑,真想跳起来指着高晟鼻子破口大骂,可她不敢,也不能。
好不容易用父亲的名头说动了国子监祭酒和各大书院的山长,只等万人联名信横空出世,给当今迎头一击,逼得他不得不同意和瓦剌人谈判。
哪知高晟不费吹灰之力就搅黄了!
她恼恨地盯着眼前这些男人,不就一个破恩科么,太上皇回来了一样会给你们,真真是一群目光短浅的东西,不堪大用,开恩科你们也考不上。
旁边坐着的几位老山长瞥见她的神色,不约而同离她远了些。
终于,楼下的热烈告一段落,高晟分开人群,缓步拾阶而上。
“等急了?”
不等他说完,温鸾就扑了过来,“你是我爹的学生对不对?我记得你!”
高晟显得不是特别意外,微一挑眉,似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放过我。”温鸾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激动、期待、忐忑……种种情感汇聚在她眼中,让那双美妙的眼睛蒙上雾一般的泪。
高晟的笑容渐渐淡了,“没有别的话和我说?”
温鸾脑子乱乱的,只想着如何让他记起父亲的好,“那个……你记不记得,我爹给过你一本书?”
“书?”高晟怔楞了下,好像不记得这事。
温鸾使劲点头,“对,是《周易》,我爹还特意叮嘱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很遗憾你不能继续读书,连说好几声可惜。”
“这样啊……”高晟眼神微暗,“是很可惜。”
温鸾本想说当时是国公府的小厮送过去的,但看他这反应,莫名觉得哪里不对,把这话又吞了回去。
“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放过我。”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求求你。”
高晟笑着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温鸾几近崩溃,“我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我不愿放手,就这么简单。”他的声音如二月的风,带着暖意,透着丝丝的寒气。
“游戏,还没结束。”
温鸾眼中的光一点点消失,失去浑身气力般跌坐椅中。
“我是人,不是你圈养起来的金丝雀……高晟,我恨你。”
高晟慢慢蹲下来,抬头仰望着她,“被你憎恨,我很开心。”
西天逐渐发暗,黄昏带着微妙的紫红色悄悄走近,把天地都罩在一片巨大的瑰丽的樊笼中。
楼下的学生们陆续散了,他们也要走了。
那个小书生还没走,一直在楼下等着高晟,见他露面就缠了上去,哪怕高晟明显露出不悦,他也没打退堂鼓。
看来方才和颜悦色的高晟给了小书生不少错觉。
恐怕以后有的苦头吃。温鸾淡淡扫了眼,提起裙角刚迈过门槛,见门前马车跳下个人来,一身玉色修竹暗纹长袍,高挑个,剑眉星眸,不是宋南一是谁?
两人谁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斯人如旧,斯情却不知是否依旧。
温鸾心里轰然一声,只觉一股苦涩酸热的气血搅动着往上顶,冲得她头都有些眩晕,喉咙像被一团棉花梗住了,几次张口,都发不出声音。
她软着脚勉强下了台阶,好容易挤出两个字,“南一……”
余下的话,再也无力说了。
“南一!”是叶向晚在叫他,笑声中满是喜悦和甜蜜,“你来接我了?”
“我来晚了。”宋南一笑了下,与她擦身而过。
脚步没有停留。
他没有看她。
晚风送来他身上的味道,如山间清泉,如雨后竹林,清新淡雅,那么的好闻,是她深深迷恋,想一想心脏都要砰砰跳的味道。
不再属于她了。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前面,是叶向晚和宋南一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温鸾深吸口气,企图把眼泪逼回去,偏偏风也要和她作对,狠狠呛了她一大口。
她大声的咳起来,剧烈的咳嗽引发了严重的眼泪,擦了又掉,再擦再掉,怎么也擦不完。
不得不大口大口吸气,拼命把哭声压下去。
她不想让叶向晚看笑话。
有人把帕子怼到她的脸上,鼻尖顿时被浓重的药香味包围。
是高晟。
“他就是个孬种。”他声音冷得像冰,“如果像上次一样找我拼命,我还高看他一眼。”
温鸾拿下帕子,“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没有你,我们还是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