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得温鸾面红耳赤,嘴唇嚅动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
许是觉得话说重了,郑氏口气一转,语音温和,“我知道你们夫妻鹣鲽情深,可你也要为南一想想,你这样做……让他如何自处?”
郑氏闭了闭眼睛,声音微微发抖,“等我那个傻儿子出狱,你死了,他又岂会独活?”
一想到宋南一,无能为力的愧疚和自责冲得温鸾心里刀绞般的痛,失声痛哭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寻死了!我们还没拜堂,还没有喝合衾酒,我要好好活着,活着等他回来!”
阿蔷心思机敏,她先前说世子能回来都是瞎编的,但听国公夫人的口风,没罪、出狱……难道锦衣卫真的抓错了人?
她心疼自家小姐,顾不得尊卑直接问了出来:“夫人,世子可以释放回家了?”
郑氏没有理会阿蔷,只对温鸾道:“跟我来一趟祠堂。”
此时已近黄昏,长长的夹道上静悄悄的,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薄云后掩着一轮惨白的太阳,她二人慢慢走着,在灰色的地砖上抹下两道长长的模糊的阴影。
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不定,不知哪个院落传来忽高忽低的哭喊声,给这条幽静的长路添了几分寂寥凄苦。
温鸾突然意识到,这个府里悲伤欲绝备受煎熬的人,不只她一个。
祠堂的门一打开,就闻到混着腐木和青苔的檀香味,一排排黑色的灵位在煌煌长明灯照耀下,如无数只眼睛看着温鸾。
温鸾抬头只看了一眼,就急忙低下了头。
郑氏敛襟肃容,望着宋家牌位久久没有说话,祭桌上的金兽香炉飘出丝丝袅袅轻烟,模糊了她的面容。
“情况很糟糕,阿蔷听到的消息是我让人散布的,为的是安抚人心,防止府里生乱。”空寂的祠堂蓦地响起她的声音。
温鸾陡然一惊,待要细问,郑氏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这几日我四处奔波斡旋,顾及旧日情谊的,还请我喝杯茶宽慰两句,也有那等冷漠无情的小人,连门都不让我进。”
她的情况不比温鸾好多少,甚至更为憔悴,然而眉宇间蕴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一看就知道这个人绝不会被轻易击倒。
“我儿整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除了你,他任事儿不操心,就是个闲散富贵公子哥,何来谋反一说?国公爷只担着兵部的虚职,早已远离朝堂的是是非非,说他谋反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明眼人都能知道我们是冤枉的,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鸣不平!”
郑氏的手紧握成拳,控制不住的发抖。
温鸾却松了口气,她想得简单,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没有谋逆,那就去伸冤,外头没人愿意说情,就直接找宫里的贵人。
“要不我们去求求太皇太后?国公爷做过太上皇的伴读,她老人家还夸过国公爷忠心不二,只要太皇太后发话,皇上……”
郑氏瞥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
温鸾下意识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她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可哪儿说错了,她不知道。
郑氏强压下一肚子的烦躁,提醒她:“你知道当今的帝位是怎么得来的吧?”
温鸾一怔,点点头。
当今并不是正统意义上的继位,明德十四年秋,瓦剌突然出兵南侵。天下承平已久,大周兵备废弛,无法抵挡草原凶悍的步骑精锐,瓦剌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长驱直入,进窥京师。
惊恐之下,明德帝弃京城不顾,仓惶南逃。
三大营主力都随明德帝南下,京师兵力空虚,眼见即将落入瓦剌之手,本应在藩地的皇四子辽王却突然现身京城,临危登基,遥奉明德帝为太上皇。
君臣背水一战,终是保住了京师,于今年初改元建昌,也就是如今的建昌帝。
彼时京城局势波谲云诡,饶是深居后宅的温鸾,都能隔着国公府层层高墙感觉到外面的动荡混乱。
但是婆母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面对温鸾清澈的眼睛,郑氏只想苦笑,儿子把她保护得过了头,对时局真是一点敏锐性都没有,这个样子,如何担得起辅佐夫君的担子?
岁月静好的时候,自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遇到事儿,往里日积攒的不满便会无限扩大。
郑氏没有耐心继续指点她了,“当今称帝时,不乏朝臣反对:皇帝尚在,哪有藩王登基的道理?可那个高晟,当场一连斩杀了十几名名臣子,骇得人们再不敢提出异议。。”
这是温鸾第二次听到高晟的名字,掩口低低惊呼了声,“他怎么敢?皇上岂能容他滥杀无辜?”
“他怎么不敢?”郑氏冷笑道:“皇上非但没有罚他,反而提拔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那十几名屈死的铮铮铁骨的臣子,也被安上了‘乱臣’的罪名。”
温鸾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点点变白,“那他会不会构陷国公爷和世子谋反?”
“他原是藩府属臣,与皇上的关系本就比别人近一层,现在又有拥立之功,自然是他说什么,皇上就信什么……”郑氏语意模糊的说,忽话音一顿,目光复杂地看着温鸾,“如果温老爷子还活着就好了。”
祖父是两朝帝师,教导过当今天子,皇上也得尊称一声“先生”,自然不好却祖父的面子,说不定能免了国公府的牢狱之灾。可惜祖父仙逝多年,温家只余几个老弱奴仆,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仔细想来,她能做的唯有一死殉夫,但她死也好,不死也好,宋南一受的折磨一点儿不会少,除了让她自己解脱,自尽毫无意义。
“高晟审问手段残忍毒辣,落到他手里,想要速死都不能。乃至有人宁可自裁,也不愿落到高晟手里。一想到南一在诏狱里受罪,我就……”郑氏说不下去了,五官因为痛苦显得扭曲。
温鸾的心狠狠哆嗦了下,从宋南一被抓走到现在,她一直不敢去想那些传闻中诏狱的刑罚,好像她脑子里一旦有那残忍的画面,就会应验在宋南一身上。
绝望和愧疚袭了上来,快把她压垮,“就没有办法了吗?”
“倒也不是……”郑氏欲言又止。
温鸾眼睛一亮。
“高晟也并未无懈可击,他不爱金银,唯爱女色。”郑氏觑着她的脸色道,“南一有罪无罪,全凭高晟的喜怒,若是伺候得他高兴,一准儿能把人放出来。”
温鸾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郑氏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温鸾的声音,气氛因而显得寂寥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难堪在二人中间静静流淌着。
这显然让郑氏难以忍受,她深深吸了口气,那表情,似是做了一个对她来讲极其艰难的决定。
郑氏猛地跪下,“鸾儿,看在南一待你不薄的份儿上,救救国公爷,救救南一,救救宋家,你去……你去伺候高晟一晚!”
仿佛晴天里一声焦雷无端爆裂,温鸾整个人都傻掉了,脸涨得通红,又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血色全无,苍白得像一尊白玉雕像。
她松开搀扶郑氏的手,慢慢直起身,“我?去伺候高晟?”她的语速很慢,眼神透着震惊和迷茫,似乎不相信这是郑氏能说出来的话。
郑氏一把抓住她的手,“如果可以,我宁愿用我亲生的嘉卉替你去,可这事非你不行!大婚那日你跌下台阶,是高晟抱住了你!”
原来是他!
那双血红的眼睛蓦地出现在眼前,温鸾狠狠打了个寒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攫住了她的心。
“他那个人冷漠孤傲,哪会救一个毫不相干的妇人?只有一个理由。”郑氏直勾勾盯着温鸾,“他看上你了。”
所以必须是你!
温鸾眼里的光泽慢慢消失了,变得空洞而木然,“如果我去了,他还是不肯放人怎么办?”
“会的,会的,中间人答应我了。”郑氏很是松了口气,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分,急忙许诺道,“一晚,就一晚,只要我儿平安归来,你就是宋家的恩人,全家上下都会感激你的,仍会是尊贵的世子夫人。我发誓,我当着列祖列宗发誓,宋家绝不会亏待你,”
失贞的女人还能做定国公世子夫人吗?
温鸾不知道,她想笑,眼泪却不听话的淌了下来。
她可以毫不犹豫陪宋南一去死,可不能有救他的机会却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她没的选择。
第3章
◎高晟其人◎
这几日送到温鸾屋子的汤品补药明显多了起来,温鸾的食量不大,以往这些汤汤水水的,吃不了几口就放下了。可现在却转了性儿,一碗一碗的,喝的一滴不剩。
哪怕反胃,她也会强咽下去。
阿蔷觉得很不对劲,一开始看小姐肯吃东西她还挺高兴的,以为小姐终于振作起来了。可看这个吃法,就像完成某种任务,看得她难受。
今天送来的是燕窝红白鸭子汤,温鸾不爱吃鸭子,这次却没有丝毫犹豫往嘴里塞。
“小姐,”阿蔷实在忍不住了,抱着碗不让她吃,“那晚从祠堂回来,您就怪怪的,游魂似的一路就飘回来了。夫人到底和您说什么了?”
“要叫少夫人,我已经上了宋家的族谱。”温鸾笑着说,“等南一回来,我要给他一个好状态不是?把碗给我吧。”
阿蔷狐疑的看着她,将信将疑。
说话间内管事周嬷嬷来了,先给温鸾赔了个不是,“夫人的膝盖受了凉,把老毛病又勾了起来,疼得都下不了床。屋里伺候的人手不够,想借阿蔷用两天,现在就过去,少夫人您看如何?”
温鸾的手颤了颤,瓷勺磕在碗沿儿上,发出不合时宜的轻响。
支开几乎与她形影不离的阿蔷,就意味着今晚要服侍那个人了。
“去吧。”她深吸口气,微微摇头示意阿蔷不要说话,露出个自以为轻松的微笑,“好好伺候夫人,就当替我尽孝。”
果然,当天晚上周嬷嬷又来了,“老奴伺候少夫人梳妆。”
温鸾不言不语,任由她摆布,在沉寂与珠翠的玎珰声中,完成了这场交易的筹码。
周嬷嬷递给温鸾一件黑色的斗篷,“请少夫人移步,轿子在西角门候着。”又安慰似的追加一句,“少夫人放心,夫人找由头调开了上夜的婆子们,不会有人看到。”
温鸾不知道接什么话,“嗯”了声,披上斗篷出了房门。
夜静着,国公府的一切都在黑暗中沉默了,只有角门悬挂的灯笼透出微弱的光芒,隐约引着温鸾的方向。
周嬷嬷撩起轿帘,示意她上轿。
幽深的夜色下,小轿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仿佛蹲踞在暗影里张开大嘴的猛兽,马上就要扑过来咬啮她。
温鸾怔怔盯着那里,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周嬷嬷唤她一声,见她仍没有反应,干脆推她上轿。
温鸾还没回过神来,轿帘唿的垂落,于是她被隔绝在这个狭小的、黑暗的世界里了。
夜风拂过长街,小轿吱扭吱扭的响,也不知过了多久,温鸾从轿窗的缝隙偷偷望出去,隐约可见北镇抚司被灯笼映得泛红的牌匾。
大门锁了,小轿没有停留,转了个弯儿,落在一扇偏门前。紧接着轿帘被人掀起,一盏宫灯突兀地照进轿内,晃得温鸾偏了偏头。
那人在看到她的时候,眼中飞快掠过一抹惊艳,但马上垂下眼帘,示意她下轿。
温鸾知道自己是好看的,类似的目光她看多了,在父亲的学生中也不乏追求者,时常有“来路不明”的小礼物出现在她面前,为此宋南一没少吃味。
想起他无可奈何又咬牙含酸的模样,温鸾忍不住莞尔一笑,但随即一股漫无边际的悲伤淹没了她,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今天晚上,她就要把自己送给别人了。
温鸾深深低着头,强忍着夺眶欲出的泪水,跟着那人迈过高高的门槛,循着长长的漆黑的走廊,一直向里走去。
月亮躲进云层,几点寒星闪烁,空气中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啼叫,伴着不知何处来的惨叫声,阴瘆瘆的,听得人浑身起栗。
她本以为会去高晟的私宅,再不济也是庄子别院之类的,没想到居然是北镇府司的衙门!这个高晟,倒是和婆母说的一样,行事肆无忌惮,一点不避讳旁人的目光。
走到庭院最深处的一处屋子,领她来的人敲了敲门,不等里面说话便无声退入黑暗中,徒留温鸾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二月的夜风还是寒凉的,扑在身上着实不大好受。
紧张加上冷,温鸾忍不住浑身打颤。
没有人语,没有虫鸣,连方才啼叫的乌鸦都没了动静,庭院静悄悄,仿佛听得见夜色顺着屋檐一点点滑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就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头上,温鸾几乎都能感觉到那把刀的森森寒意,一路上被她刻意忽略的恐惧开始裹挟住她。
她今晚要伺候的人是高晟。
婆母曾叮嘱她,“高晟喜怒无常,无论他做什么,都要忍耐,要顺从,千万不能惹怒他。不仅仅是为了救人,更是为了你自身的安全。”
无论做什么……
想到传闻中诏狱残酷至极的审讯手段,温鸾狠狠打了个冷颤。
他会如何对她?
“进来。”和夜色一样寒凉的声音在空气中泛起点点涟漪,带着金属的质感,透着不容反抗的威压,登时惊醒了温鸾。
全身的寒毛立刻跟着这声音竖起来,四周一片死寂,窗子里透出来的一点黄晕,恍惚是引诱飞蛾的火。
温鸾深吸口气,轻轻推开门。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头一个感觉就是燥热,二月里了,京城绝大多人家都熄了火墙炭盆,这间不算太大的屋子竟燃着四个炭盆,他到底有多怕冷?
温鸾抬眼向座上看去。
屋里不甚明亮,一个年轻的黑衣男子坐在偌大的书案后,大半个身子都隐入暗影中,案头烛光摇曳,令那身影无端端透出几分孤傲冷寂的美感。
宛若暗夜中静静绽放的曼陀罗花。
温鸾竟有一瞬的失神。
晦暗的光线里,听到男人低低的笑了声,温鸾窘然,急忙屈膝行礼,低声道:“见过大人。”
上面的人没有说话,温鸾不敢抬头,她能明显察觉到高晟在打量她,那目光有些冷,却并不令她十分难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偶尔听到他发出一两声的轻咳,这个人,似乎身体不大好。
温鸾缓步向他走去,宽大的斗篷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摩挲声。
“热吗?”他问。
温鸾一怔,喃喃道:“……还好。”其实她很热,额头都泌出了细细的汗,然而一想斗篷下的衣服,手指就像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其实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你不是不看重名节的人。”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这个案子不会牵连太广,府上的女眷只要没有参与其中,都不会问罪。”
温鸾满脑子想的都是宋南一的安危,压根没去细想这句话的含义,仍是一味奉承道:“大人办案严谨奉职,有雷霆手段也不乏宅心平恕,我们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