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一激动得满脸通红,转身就往回跑,都忘了和谢天行道别。
谢天行挠挠头,不明白他为何兴奋成这样,告示上面又没写给哪个官儿翻案。
摇摇头,他挤出人群,慢慢踱到御前街上的一间笔墨铺子。
这里靠近六部衙门,往来顾客大多是有官身的人,店小二见他不像个读书人的模样,还以为是谁家的长随,过来取东西或者付钱的,因拿着账册子问道:“这位客官瞧着面生,请问拿哪位大人订的东西?”
谢天行笑笑,低声道:“我来取陕北王老爷订的货。”
店小二脸色微变,警惕地左右瞧瞧,见没有可疑的人,也不多话,直接带他去了后头。
这家是前店后院的模式,过了穿堂,就是小小的倒座抱厦,一个有点发福,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前看书。
“老李。”还没迈过门槛,谢天行已朗声笑起来。
“堂主!”李老板赶忙放下书迎出来,刚要行个军礼,早被谢天行架住了,“不在军中,用不着多礼——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礼节。”
“还以为堂主要晚些日子才到。”李老板挥手让店小二退下,亲自奉茶,“这是刚得的大红袍,您尝尝。”
谢天行捧起茶盏咕嘟咕嘟两大口,哈哈大笑:“给我算是浪费你的好茶了,我从来尝不出好赖,于我来说,喝茶就是解渴。”
李老板道:“堂主,榆林那边情况如何?”
谢天行放下茶盏,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榆林还是老样子,官兵拿我们没办法,我们的地盘一点点变大了,我来之前,起义军已经快打到朔州了。”
“好事啊!”李老板大喜,“拿下大同卫,就可直驱京师,起义军大业可成!”
谢天行苦笑着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先前我们能成功,是因为晋陕等地的卫所一盘散沙,个个隔岸观火,没一个出手驰援的。现在朝廷设置了总兵,把兵力归拢到一处,统一调度,就没有那么好打了。大同卫谭方是个将才,虽说不能马上扭转局势,但至多两个月,他必能压制住我们东进的脚步。”
李老板迟疑道:“起义军一多半都是军屯逃出来的,他厉害,我们也不差。”
“皇上发了罪己诏,你知道吗?”谢天行突然问。
李老板不以为然,“知道,那又如何?都是笼络人心,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把戏罢了,十几个大臣,姻亲故旧,牵藤扯蔓的,大大小小少说也波及到几十起案子,如果一一平反,那皇上的脸面就丢尽了。我就不信皇上真能认错。”
“或许是真的。”谢天行叹道,“忘了跟你说,我如今住在高晟府上。”
李老板眼睛瞪得溜圆,好家伙,陕北起义军首领住进锦衣卫指挥使家里,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高晟从皇宫出来后的第二天,皇上就发了罪己诏,我想,应该是我姐姐姐夫的死,触动了他们。”
今日阳光很好,屋瓦上残雪消融,大颗大颗的水珠顺着滴水瓦,泪珠儿一样滚落。
因为静,水滴的声音分外的响。
李老板不知如何安慰他,堂主一直知道郑明一家住在阳高县,却从来没有相认:一个乱匪,一个官吏,这层关系终究是麻烦。
他们在阳高县衙也有线人,虽说不知晓具体细节,但郑明伙同康王府总管设局刺杀高晟一事,还是瞒不住他们的。
谢天行长叹一声,使劲搓搓脸,很快脸上又是笑嘻嘻的,“一笔烂账,算也算不清。不说这个了,今天我去城墙转了转,不得不说,京城的守备和地方不是一个级别的,有人说要打到京城,我看就是做梦!”
李老板沉吟道:“要么我们就占山为王,死守榆林那块地方。”
“现在我们的物资都是靠打仗得来了,如果死守榆林,就要考虑粮草供应和地方治理的问题了,起义军大多是逃卒和失去土地的流民,种田可以,治理地方你觉得行吗?”
谢天行自嘲一笑,“不是我说,但凡朝廷把被侵占的田地发还给他们,不用一兵一卒,起义军立刻土崩瓦解。”
李老板沉默了,他是秀才出身,见识比起义军的兵卒们高些,心里很明白,大家之所以竖起反旗,就是因为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如果哪□□廷给他们发了田地,当然会选择过稳定的日子。
不过他还是觉得朝廷做不出这事,“天下乌鸦一般黑,朝廷和那帮高官污吏、世家大族是一起的,是他们强占了我们的田,动了那些人的利益,皇上的龙椅还会稳吗?”
谢天行挠头,起身道:“总要试一试才知道,你看,今天之前,谁能想到皇上会下罪己诏呢?好,我要走了,你忙吧。”
李老板留他吃晚饭,谢天行摆手笑道:“免了免了,我那妹子就是惊弓之鸟,晚回去会儿,她都会想我是不是给高晟杀了。”
说着又开始头疼了:要如何才能带妹子安全离开?
第69章
◎与过去做个了断◎
罪己诏一出, 满城沸沸扬扬,再加上小安福这个耳报神,温鸾知晓的消息比官府公布的要多得多。
姐夫的老师董仲文, 列在重重卷宗的第一位,虽说还要经过三法司层层重审, 不会立刻沉冤昭雪,但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冯家的案子也发回重审了, 还是锦衣卫的人督办。小安福说,大人派罗鹰去了邯郸,也就个把月的功夫, 定能还冯家清白。
温鸾听了,脸上并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都说亡羊补牢, 为时不晚,可死去的羊终究是死去了, 再也回不来了。
小安福和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简直是看着她的脸色掂掇接下来的话,再也没有之前的自如亲近。
明明不该在意的,温鸾却胸口发闷。
“大人已着手布置请旨搜查康王皇庄,想必用不了多久, 就能找到阿蔷。”安福笑着说。
温鸾脚步微顿,点点头, “哦。”
哦?安福疑惑地望着她,阿蔷回来不是好消息么,为什么温姐姐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温鸾的确提不起精神来, 她想要阿蔷好好活着, 而不是作为一个胁迫她的筹码, 被高晟玩弄于股掌之间。
已是二月下旬,春风增添了几许暖意,去年新栽下的早樱成活了,枝头冒出新芽,再过十几天,应是能开花了。
温鸾怔怔看了会儿那些早樱,忽转身就走。
安福忙问她去哪里。
“定国公府,”她淡淡道,“去拿阿蔷的卖身契。”
“我去喊马房备车。”
“不必了,我自己骑马去。”停顿了下,温鸾又道,“我都把要去的地方告诉你们了,就不用再派人跟着我了吧。”
安福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绊倒,自不好意思再说“我陪着姐姐去”的话了,但该给大人送的消息还是要送的。
瞅着温姐姐出了门,他立刻就要去北镇抚司找大人,不妨巧燕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
安福又惊又急,拉着她躲进门房,“你怎么来了,大人不是让你们躲躲么?”
“别提了。”巧燕垂头丧气道,“我哥都编由头避出去了,结果我娘听说国公夫人病重,感念什么主仆之情,愣是背着我哥跑到国公府给夫人请安,急得我哥又回去找她了。”
周海可能已经暴露,这档口回去非常不妥,安福心知此事重大,不敢耽搁,急匆匆就往北镇抚司赶。
较之他处的春意盎然,定国公府却显得异常萧瑟冷清,因疏于照料,这里的花木几乎都养死了,春风一吹,只有杂草和枯枝蜷缩着瑟瑟颤抖。
宋南一捧着药碗,正侍奉母亲喝药。
郑氏仰在大迎枕上,满脸病容,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你跟我说实话,你父亲的名字到底有没有在平反的清单中?”
宋南一笑得十分勉强,“我去都察院打听过了,他们说牵扯到的案子太多,要一个一个来,先紧着日子久远的,抄家流放的人家办,父亲……要等等才轮到,快吃药吧。”
郑氏一把推开碗,喘吁吁道:“不对,不对,昨儿个叶二小姐连皇宫都进不去了,和太皇太后是彻底联系不上了,如果皇上有意放了你父亲,就不会难为她。康王呢,你有没有找过他?”
宋南一不知怎么回答,康王和康王世子被皇上单独叫进宫,说是问问阳高县刺杀案,足足两日没有消息,康王府的人也急得团团转,根本没空搭理他这茬。
此时他才觉得自己太天真了,被皇上的罪己诏迷瞎了眼,想想也是,皇上肯定会赦免那些已经死了的,对他的皇位再无威胁之人,父亲显然不在此列。
皇上逐渐收拢大周的兵力,这样下去,父亲能否活到太上皇复辟那日?叶向晚也太没用,刚到京城时信誓旦旦说不日就能扭转局势,结果一年过去了,一没救出父亲,二没扳倒高晟,更没迎回太上皇,她带过来的暗卫反倒折损了七七八八。
宋南一深深叹息一声,突然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夫人,夫人!”一个仆妇着急忙慌进来,一脸忐忑,“少……啊,不是,温家小姐来了。”
“谁?”宋南一腾地站起身。
“温、温鸾。”
“她来做什么?看我们笑话吗?”郑氏挣扎着要坐起来,“打出去,把那个扫把星给我打出去!”
宋南一却是迫切想见到温鸾,忙道:“这个时候来,必定有要紧事,说不定她是从高晟那里听到点什么消息,特地来告诉我的。”
郑氏听了,虽还是满口骂着“扫把星、晦气”,倒不使劲拦着儿子了。
他们都习惯了温鸾对宋南一的深情,下意识认为她必定会不顾一切地维护宋南一。
“她在哪儿?”宋南一问。
仆妇答道:“在前院小书房。”
宋南一一怔,“怎么不带她到后院?”
仆妇讪讪道:“她不肯来,大管事就请她去小书房稍坐。”
宋南一微微皱了下眉头,提脚赶往前院小书房。
小书房是定国公会见贵客的地方,也是定国公闲暇时最喜欢的地方,文窗窈窕,图书琳琅,饶是国公府已然是个空架子了,这里还保持着原先的尊贵气派。
温鸾在国公府住了三年多,从来没被允许踏入这间小书房,不成想和国公府断绝关系了,却成了他们的“贵客”。
害怕的是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吧。
伴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碧螺春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看着手边上用的青花瓷压手杯,温鸾嘴角不由挂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鸾儿!”宋南一兴冲冲推门而入,伸手就要去抱温鸾。
“宋公子。”温鸾向后躲开,抗拒的意思十分明显。
宋南一身体一僵,此时才惊异地察觉到,他和母亲都想错了,温鸾并非是来给他通风报信的。
她穿着窄袖修身的骑马装,眼神有些冷,眉头微微蹙着,比上次见她时,脸色差了不少,但瞧着精神头不错。
“你都会骑马了啊,高晟教的?”宋南一声音带着一股子酸气。
温鸾坦然道:“是的。”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解释,宋南一不免生出点恼意,但一想二人往日的柔情蜜意,语气还是软了下来。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他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能再次见到你,真好。你来找我……高晟知道吗?”
“现在应该还不知道。”
宋南一松了口气,随即试探道:“皇上发了罪己诏,满城都在议论谁会平反,你听说了吗?”
温鸾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觉得很陌生,半年多不见,他不问自己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吃苦头,上来就急着从她这里打探消息。
大家都变了啊。
温鸾微微叹口气,摇摇头,“高晟从不与我说朝堂上的事。”
宋南一肉眼可见的失望,“这样啊,也对,他那人多疑,为着自身的安全,你还是不要多打听的好。”
她都亲自上门了,他居然没有一句救她逃走的话。
温鸾忍不住笑出了声,“多谢你挂念。”
宋南一自然听出她话音里的讥诮,刚想解释两句,却听温鸾道:“我来取落在国公府的东西,阿蔷的卖身契,还有我母亲留给我的首饰,我从山东老家带来的旧物等。”
“……好。”宋南一沉默片刻,吩咐管事的去后院取东西。
随即屋里是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温鸾垂着眼眸,只盯着眼前的压手杯发呆,不说喝茶,也不看他一眼。
曾今亲密无间的恋人,几乎形同陌路了。
这样的死寂叫宋南一难以忍受,他坐不住了,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忽地站定,直直盯着温鸾,“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温鸾讶然抬起头,“你问我?”
“不然问谁?”宋南一看上去有点气急败坏,“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国公府是七零八碎,我父亲至今关在诏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母亲病得起不了身,祖母就剩一口气,说不定明天人就没了。我被夺了世子的爵位,一辈子都别想入仕,右胳膊叫高晟掰折了,至今抬不起来!”
“你对我还不冷不热的,可造成这一切的都是高晟,都是他!你应该和我一起对付他!”
温鸾打量他一眼,摇头一笑,“你有叶二小姐帮忙,用不着我,而且你母亲大概也不愿意我和你走得太近,毕竟,她往避子汤里下□□,想要我的命呢。”
宋南一语塞,好半晌方道:“我知道是她不对,也是她一时糊涂,如今她后悔得不得了,刚才还要亲自过来与你赔不是,实在是病得起不了身。鸾儿,你是顶顶心善,顶顶宽和的人,看在这些年她对你几多照拂的份上,你就原谅她吧。”
温鸾已经是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小半个时辰后,她的东西送过来了,又小又薄的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只有几件首饰,阿蔷的卖身契。
仆妇喃喃道:“找了半天,只有这些……”
其它的,夫人嫌晦气,不是烧了就是扔了,这几样首饰还是嬷嬷私藏的,要不然也叫夫人重新熔了换成钱。
看着桌子上可怜巴巴的几样,别说温鸾,宋南一的脸都阴了下来。
“还有一个自鸣琴,舶来货,很值钱,请再找找。”那是高晟送的,她想还给他。
不等宋南一吩咐,仆妇立刻匆忙离去,不多时便把自鸣琴送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东西?如此精巧华贵,就算宫里也不见得有。”宋南一狐疑地盯着她。
温鸾不想回答,把东西收拾好,犹豫了会儿问道:“你有没有见过阿蔷?”
又在问阿蔷!宋南一心里有鬼,登时猜疑起温鸾在试探自己,前些天他说没见过,现在也不能改口。
可当他碰触到温鸾那双水一般殷切的眼眸时,万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满嘴又酸又苦又涩,否认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