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温鸾不由一怔,她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朝局了?
没有来一阵烦闷,索性把手里的针线活一扔,起身道:“我去后院子逛逛。”
“啊……”阿蔷欲言又止。
“嗯?”温鸾疑惑地看着她。
阿蔷想说樱花开了,今天大人在后院子摆酒赏花,好多人来凑热闹。可不知怎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要下雨,我给小姐打伞。”
温鸾看看窗外,的确有点阴沉沉的,想想就几步路而已,因笑道:“不用,等下雨了我再回来都来得及。”
去年种下的樱花开了,远远望去,就像大片大片粉红的云漂浮在地面,春风拂过,花海泛起涟漪,漫天的花瓣悠悠然落下,宛若一场盛大的粉红色细雨。
高高的听风阁上,谢天行和张家兄妹划拳行令,玩得不亦乐乎,老刘头喝得红光满面,得意洋洋向小安福炫耀着什么,罗鹰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不知道谁挑的头儿,大家兴致勃勃说起下辈子想做什么。
“我要做男人!”张小花醉眼惺忪趴在桌边,手“砰砰”拍着桌子,“不能科举,不能为官,从军是编外人士,在锦衣卫也是编外人士,连腰牌都没有,就因为我是女儿身!不公平,不公平,我哪儿比你们这些臭男人差了?”
张大虎抱着罗鹰眼泪哗哗流,“我舍不得妹子,舍不得你,舍不得大家伙,下辈子我还要做我,还要和你们在一起。”
罗鹰嫌弃地推开他,张大虎顺势倒向一旁,揪着谢天行问:“谢大哥,你功夫那么好,一定想做个行走江湖的大侠对不对?”
“不不,下辈子我想过安定的日子。”谢天行挠挠头,仰面倒在椅背上,“做个读书人家的孩子,爹爹谦和有礼,娘亲温婉大方,家有薄产……嗯,最好再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家小妹妹。”
“重点是后一句吧!”张家兄妹同时哈哈大笑。谢天行也不否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光一扫落到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的高晟身上,随即问道:“高大人,你呢?”
高晟没有回头,亦没有应声。
屋里渐渐安静了。
良久,才听他慢慢道:“若有来生,我想做一片樱花瓣。”
所有人都愣住了,樱花?杀人不眨眼的老大居然要做粉乎乎的花?而且不是一朵是一片,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张大虎嘴角抽抽两下,拼老命忍住了笑,其他人也差不多,老刘头咳咳掩饰几声,举起酒杯道:“喝酒,喝酒。”
唯有谢天行若有所思看向窗外。
细如牛毛的雨丝密密斜织,薄烟般笼罩在那片如海的樱花树上,一抹曼妙的身影从树下经过,她没有撑伞,扬起脸,似乎在感受那沁凉的雨雾。
樱花从雾一样空中翩然飘下。
温鸾伸出手,一片花瓣轻轻落入她的掌心。
她看着那片花瓣,脸上绽开许久未曾有的微笑,空气仿佛一瞬间注入无穷无尽的佳酿,让人不由自主沉醉了。
“小姐!”阿蔷拎着裙角一路小跑过来,喘吁吁道,“六小姐来了,赖在门口不走吵着要见您,说是要把以前送她的东西都还给您。”
“请她进来。”温鸾淡淡道,面对这个曾经的小姑子,她没有多少反感,宋嘉卉就是个任性娇憨的小丫头,嘴上不饶人,但没有坏心眼。
可说多亲近也谈不上,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她与宋南一的关系都淡了,更不要提这个小姑子。
因而当两人见面时,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宋嘉卉穿着一身素色布衣袄裙,眼中已没了往日的神采,虽然她极力挺直腰背,下巴也依旧抬得高高的,但颓唐和消沉,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温鸾在心里暗暗叹了声,看看放在桌子上的包袱,温声道:“劳烦你特地跑一趟,阿蔷,收起来。”
宋嘉卉只坐着发呆,没有接话,温鸾本身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也不知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只好端起茶盏,准备送客。
不妨宋嘉卉突然问道:“他呢?”
“谁?”温鸾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知故问。”宋嘉卉扭头避开她的目光,温鸾怔愣了下,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沉默半晌,慢慢道:“我不知道。”
只此一句,连帮忙找找的客套话都没有。
宋嘉卉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很自然地理解为她在防备自己,冷冷一笑,“你才跟了高晟几天,连个妾还没挣上呢,就把自己当成高家的女主人了?我要见高晟,锦衣卫的人都拦不住我,你以为你能?”
旁边的阿蔷已是大怒,护主心切立马反唇相讥,“你祖母刚死,你不说在家守孝,反倒借着给我家小姐送东西的名义,巴巴地上这里找男人来了,今儿我算是开眼啦!这宋家啊,个个无耻卑鄙,下作狠毒,怪不得皇上下旨夺了你家的爵位,三代之内都不许科举不许入仕,就怕宋家这粒老鼠屎,坏了大周的一锅汤。”
“放肆!区区下贱仆妇……”
“呸!闭嘴吧你,小姐放了我的奴籍,我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可不想有些人,保不齐哪天就去了教坊司。”
“你,”宋嘉卉气得面皮发白,恨恨盯视默不作声的温鸾一眼,怒火更盛,“宋家落得今日如此下场,全是你害的!”
温鸾简直莫名其妙,“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是你!要不是为了得到你,他也不会逼得我们家破人亡!”
“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温鸾声音冷了下来,“宋家败落,归根结底是因为你父亲一心迎太上皇复辟,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你应该懂。你不敢恨皇上,不愿恨高晟,就把所有怨恨全发泄在我头上,可惜我也不乐意做你泄恨的靶子。”
她站起身,冷声吩咐道:“阿蔷,送客,如果她还继续大吵大闹,就让高晟自己过来处理。”
宋嘉卉呆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柔弱怯懦,总是极力避免与别人发生争执的“大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她不认识的人了。
“走吧,宋六小姐。”阿蔷阴阳怪气道,“难不成你真要往高大人身上扑?也不怕把你娘气死。”
宋嘉卉紧紧咬着嘴唇,蹬蹬跑了出去。
阿蔷送她一个白眼,颠儿颠儿走到后面卧房,“小姐,怎么样,我骂她骂得解气吧。”
却见温鸾盯着一片镂空的金叶子发呆。
她凑过去看看,纳闷道:“这是她刚才送来的?我不记得您有这样东西。”
“的确不是我的。”温鸾拿起金叶子对着天光一照,“这不是花纹,是只有我和宋南一才能看懂的密文。这个人,连他妹妹都利用上了。”
阿蔷登时变了脸色,“他说什么?”
温鸾随手把金叶子扔到桌上,“约我见面,明日申时三刻,西郊土城镇,有要事商议。”
“千万不能去。”阿蔷气鼓鼓道,“他绝对没安好心,上次要杀我嫁祸给高大人,这次肯定也会利用小姐生事。”
“我知道。”温鸾很认真地点点头,“但是,我要去。”
阿蔷大惊失色,“为什么?明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
温鸾竖起手指轻轻“嘘”了声,正色道:“切记不要告诉天行哥。我现在可以自由出门,高晟不问便罢了,若问,你就实话实说,不过一定要等我离开半个时辰后。”
阿蔷怔怔看着自家小姐,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大人知道了,绝对会去追你,如果有诈……”阿蔷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温鸾淡淡笑了笑,“最好有诈。”
阿蔷猛地抓住她的手,失声道:“可是你会死,小姐,你会死的!高晟如果出事,锦衣卫怎么可能放过你?”
“我不怕死,姐姐姐夫因他而死,我便杀了他报仇,再拿这条命还他,从此两不相欠。”温鸾反握住阿蔷的手,“只一件事,阿蔷你必须做好,高晟一出门追我,你就找个由头让天行哥带你出府,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阿蔷拼命摇头,眼眶里全是泪水。
“你必须做到。”温鸾声音是罕见的严厉,“姐姐姐夫死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苟活到现在,一是放心不下你,二是大仇未报,不敢先死。现在你有可托付的人了,我也有报仇的机会了,所以此次不管宋南一真实目的如何,我一定会如期赴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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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不顾一切向她奔赴而来◎
土城镇原本是一处繁华的城镇, 前年被瓦剌屠城后,一直没有重建,如今已是荒废得如乱坟岗差不多了。
温鸾骑马在没膝的蒿草中慢慢前行, 四周静得出奇,连虫鸣鸟啼都没有, 只有擦过蒿草的沙沙声。
破败的城楼上,宋南一迎风而立, 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温鸾没有任何迟疑地登上城楼。
“鸾儿……”宋南一欣喜地迎过来,“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不是绝情绝义的女子, 当初为了救我,你是什么都愿意做,十几年的感情, 不可能说没有就没有。”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的脸上。
宋南一懵了,结结巴巴道:“鸾……”
温鸾冷着面孔, 抬手又是一巴掌。
“你干什么?”接连两巴掌, 宋南一终是恼了,“鸾儿,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温鸾声音冷硬得好似隆冬的冰,“几个巴掌太轻了, 你再恨高晟,也不能拿阿蔷的命往里填。你觉得宋家无辜, 你要为宋家讨回公道,就要杀更无辜的人?宋南一,你简直丧心病狂!”
宋南一脸上一阵红, 一阵白, “答应你的事没做到, 我很抱歉,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叶家和康王都不能拿他如何,我只能寄希望于你和阿蔷。可阿蔷像是吃了迷魂药,任凭我怎么劝,她就是不肯帮我,我以为她投靠了高晟,就……”
温鸾瞥他一眼,“阿蔷都听我的,你是怀疑我倒向了高晟。”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想要欺瞒对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宋南一突然间泄了气,“你是来杀我的吗?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死在最心爱的女人手上,罢了,你喜欢就好。”
他眼中满是绝望和伤感,点点滴滴流淌出来,让温鸾不由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顿时生出一阵酸楚,不再说话了。
小镇背靠太行山余脉,前面是一大片开阔的荒地,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建筑和丛林,站在城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来人的一举一动。
温鸾默然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找我来,是想利用我杀高晟?”
宋南一同样看向那片开阔的荒原,触目所及,没有人影,他略略有点失望,避而不答,“我是想杀他,可我也想保全你。”
温鸾淡淡道:“我不用你保全,你也保全不了我,你想的是如何保全你自己。宋家已然是弃子,我都看明白的事,你不会不懂。明知道我会因为阿蔷记恨你,还执意要见我,你一定知道我姐姐一家的遭遇了,笃定我不会放过向高晟报仇的机会。你是不是又在此处埋伏了刺客,叶家还是康王的人手?”
宋南一讶然望着温鸾,她猜的没错,为了给自己、给宋家争取一线生机,证明他们还有用,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赌一把,赌温鸾对高晟的恨,赌高晟对温鸾的爱。
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他有些恍惚。
这几天他就像做梦一般,本来杀了周海他高兴得很,然而当晚叶向晚过来找他,他才知道阳高县刺杀案的真相,才清楚温鸾姐夫一家与高晟的恩恩怨怨。
温鸾和她姐姐感情颇深,血仇在前,她绝对会不顾一切替她姐姐报仇,根本用不着杀了阿蔷嫁祸高晟,反而弄巧成拙。
他肠子都悔青了。
叶向晚得知他命人把周海的尸体扔到雨笼胡同,更是气得差点失态骂人,“说了多少次,一切都要听我的,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轻举妄动,你疯了去刺激高晟!你不知道他和皇上正琢磨着怎么把王爷拖下水吗?”
铲除内奸的得意顿时烟消云散,随之是冲动过后的巨大恐惧。
他听从了叶向晚的建议,连夜出逃,都没来得及善后。果然,第二天凌晨庄子就被搜查了,接着就是父亲被夺爵,国公府抄家。
宋家倒了,可他还没死呢,只要活着,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不到最后一刻,没人知道结局是什么。
春风飒然而过,城楼上没膝高的蒿草伏波作响,宋南一握紧拳头,把所有的悲愤狠狠吞了下去。
风停了,一切又陷入寂然之中,他的目光落在高低不平的城墙上。
那里有叶家埋伏的人手。
刚要说什么,西面城墙的阴影突然动了一下。
宋南一猝然浑身绷紧,双手扒着城墙垛子,极目远眺,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视野里。他不由屏住呼吸,仔细辨认着来人。
近了,更近了。
是高晟!
他果然来了,这个人性情乖张,对鸾儿有种不可理解的偏执,时时刻刻都要掌控鸾儿的一举一动,鸾儿来见自己,他定然无法容忍。
宋南一长舒口气,心中悬着的大石头落地的同时,却泛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鸾儿能猜到其中有诈,高晟肯定也能猜到,即便如此,高晟还是来了,还是一个人。
分明是赌对了,可胸口像塞了一团烂棉花,扯不断揪不出,堵得他生疼生疼的,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不禁看向温鸾,她垂着眼帘,表情也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
宋南一怔了怔,这个神情,他似乎在谁的脸上看到过。
来不及深思,高晟已经策马来到城楼前,他勒住马,仰头看着上面的温鸾。
温鸾扭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宋南一惊讶地发现,高晟在笑,不含任何怨憎,没有一点愤怒,笑容温和,甚至还有一点的期待和甜蜜,就好像他是来这里与温鸾幽会似的。
疯子,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宋南一低低骂了声,使劲挥动了一下手臂。
起风了,带着远处不知名的花香从二人中间穿过,荒草簌簌摇晃,颓墙背阴处暗影蓦地扭曲、变形,无数条人纷纷跃出。阳光下,道道寒光交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铺天盖地兜住了高晟。
宋南一兴奋地拍了下城墙垛子,“让叶向晚说中了,高晟真是一个人来的!被闭门思过,走出家门就是抗旨不遵,他定然不会拖着锦衣卫的人一起抗旨,高家又没有护院,哈哈,这回他死定了!”
温鸾没说话,静静着望着寒光中的高晟。
斗篷飘飞,大马嘶吼,那抹黑色的身影闪电般穿过层层刀光,一个个刺客的头颅,在掠过的绣春刀下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