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此时正将麻花辫编好,然后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抖出一个天蓝色的丝带,用一只手上后面三根手指握着辫子的发尾,空出来的大拇指和食指掌控着丝带,轻轻打了个结。
是时下最流行的一种双联结。
玉晅心道:您老人家可终于编完了!这下能放过我的头发了吗?
可惜魔君他老人家编完后手并不撤走,一会儿捋捋发带翘起的滚边,一会儿将手指缠进发尾里绕来绕去,一边还要应答王太子的话。
他道:“殿下愿意说,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这会儿,王太子似乎并不着急说了,眼光微微一垂,落在了一旁摆放各种小罐子的云案上。
听她笑道:“大御者这香调制的怎么样了?看罐子里这些香料的配比,这是一味……慕春?”
说到香,魔君笑意浓了几分,也不在意她突然转移了话题,笑道:“香泽城的香果然名不虚传,就说这慕春,取最干净纯粹的雪松木作为基调,再辅以温柔淡雅的白玫瑰香和醇厚的麝香,当一开始的冷冽散去之后,温暖又略带甜味的花香开始弥漫,让我一下子想到大雪纷飞的北国之夜,有娇艳的花儿从温暖的房内颤颤伸出枝丫,叩响来年春天的脚步。怎么说呢,这香十分合我心意。”
王太子自打进来,还是头一次听一向爱惜言语的魔君陛下说这么多,还是因为一味在宝萃城随处可见连小儿都会调制的香,她也忍不住仔细嗅了嗅这香,到底是没觉察出来魔君形容的那种神奇之处,只摇头道:“这种香在香泽城只是最低等的香,并无甚稀奇之处,功能也很鸡肋,陛下要是想要,我可以命人送更多更珍贵的香来。”
说到底,香泽城的香并不是用来做精神享受的,而是作为武器,像无形的刀,无声的箭,每一味都足以让人陶醉,却在这陶醉中一不小心就会被勾魂灭魄。
面对王太子的主动示好,陛下却摇头,“这一味便好,最契合我心意。”
王太子笑容里多了几分古怪,直觉告诉她魔君刚才的话里似乎有什么隐含义,但她又抓握不到。
而魔君脸上的笑意依旧完美到滴水不漏,让她想探究也无从下手。甩掉心头那些揣度,王太子又笑吟吟道:“大御者一职,应熟掌世间各种香的制作方法及闻香辨香。我身上这味香,不知大御者可有识出是何种香?”
刚才那股浓郁魅惑似夜来香的香气拂过鼻端,玉晅觉得还挺好闻的,正等着陛下答疑解惑,却听这人轻飘飘道:“不知。在下刚接触香道,技艺尚且浅陋,倒是没分辨出这种香。不过这香中似乎有龙涎,龙涎一直是身份的象征,想必王太子这味香也是来表征身份的吧。”
空气安静一瞬,王太子半晌没说话。
连玉晅都能感受到一种尴尬的情绪似乎笼罩在王太子头顶。
她直觉方才魔君陛下似乎又轻描淡写拒绝了王太子一次。
她在心里过了一遍两人的对话,得出结论:魔君总共不动声色拒绝了王太子三次。
第一次,王太子让他帮忙包扎伤口,魔君拒绝;第二次,王太子主动暴露女子身份,并问他如何一旦和阎罗城联姻破裂该如何遮掩身份,魔君客客气气又将问题抛了回去;而这次,王太子似乎又借着识香打了个机锋,魔君依然拒绝。
王太子也倒是定力非凡,尴尬不过一瞬,随即又笑了,笑容里似乎多了几分失落,“那陛下可得回去好好提升一下技艺了,相信以陛下的聪慧,辨出这味香不用花费太多时间。”
魔君轻轻一笑,“回头一定努力提升技艺。”
话头到了这里似乎该结束了,王太子轻轻起身,“既然这样,那我便不打扰陛下了,其余事宜等到了宝萃城再详商。”顿了顿,她又半玩笑般地嘱咐,“陛下可别忘了早点辨出这味香哦。”
说完,她掠出轿子,正逢前去追踪刺客的手下回来,手下正欲开口汇报,却见王太子微微抬手,冷声道:“回去再论。”
手下立马噤声。
玉晅伸长耳朵,没听到关于刺客是否被捉到的消息,只听见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不免着急,这会儿看人走了,立马道:“快放开我。”
魔君回身,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替你打掩护,你都没谢谢我呢,就这么着急走?”
玉晅语气平平道:“着急,真的。”
魔君不搭她的话,只把云案往软榻前一拖,又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软榻边沿,帮她调整下坐姿,让她尽量坐的舒服些。
玉晅看自己像玩偶一样被人摆弄,只觉一阵阵无力。
她很无奈,“你能不能别每次都定我身?”
“不定身你能乖乖听我话嘛?”
“做梦呢。”
“嗯,你看,为了美梦成真我就只好定你身了。”
论斗嘴,玉晅再一次败下阵来。
看她气鼓鼓的样子,魔君眼底涌上些笑意,柔声道:“我不为难你,你帮我一起把这慕春做成香丸,我就放你走。”
玉晅要气笑了,被扔掉的那个香囊是崔白给她用来遮掩三清之气的,她自己都没嫌作用时间短,他凭什么替她做主扔了!
她愤愤想了想,知道这个温柔其表强横其里的家伙不达目的绝不会放她走,只好妥协,“那你先松开对我的禁制,还有,以后也不准再对我用定身术。”
魔君极其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手一挥,撤去对她的禁制,笑着眨眼:“你乖乖的,我就不定你身。”
玉晅气结,面前忽然被推过来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瓷盆,里面几种颜色各异的粉末状的物体,还有一层蜜一般的浓稠液体,轻轻一嗅,有香味飘出。
那竟是香料。
魔君道:“入蜜这一步我已经做好了,你负责捣香制丸。先把盆里的混合物搅拌均匀,再舂捣,次数多一点,等香料和蜜结合成胶状,再用手搓丸,就可以了。不耽误你多长时间,我保证等轮到你阎罗城队伍入城之前,时间恰好。”
说着,递过来一个石臼和木杵。
玉晅一呆,有些迷瞪地看着眼前的用具,那边也不急,只在她动手搅拌香料的时候耐心地在一旁不时提醒或者讲解几句。
玉晅心中涌上股奇怪的感觉。
印象中,和魔君陛下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做这么件可以堪称悠闲的小事,还是第一次。
虽然,她是被迫的。
魔君一边指挥她一边笑道:“看,我们连制香都这么默契,相处起来多愉快啊。”
玉晅白他一眼,怎么那么大脸说出“愉快”这俩字的?是不是对愉快有什么误解?她难道没有把“拒绝”写在脸上吗?
她急着回去看王女君宁是否被捉住,自然没那个情调跟他慢慢制香,这种事还是情投意合的人一起做比较好,当下便拿着木杵使劲捶,等差不多了,也不等他查看香的质地是否可以搓丸,三两下把香泥攒成个鸭蛋那么大,胡乱一交差,道:“好了!陛下我走了,陛下再见!”
手刚碰上轿帘,头皮蓦然一痛,玉晅哎哟一声,回头,就见自己可怜的辫子被人捏在手里。
魔君幽幽盯着她,低叹一声,另只手向前举了举那鸭蛋般大小的香丸,无奈道:“香丸最大不过黄豆,哪有搓成鸭蛋的。好好一味香,都被你给糟蹋了。”
玉晅转身,眉头微锁,同样看着他道:“王太子方才也说了,这味香平平无奇,作用更是鸡肋,陛下何必老惦记这最普通最平凡的香呢,凭陛下的手段和魅力,可以有更多且更好的选择。”
魔君唇边笑容凝固,直直凝视她半晌,“小公主想说什么?难道我只钟意一味香也有错?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他总这样真真假假打马虎眼,玉晅却不想跟他掰扯不清,一把抽出自己的头发,把他那只手往他胸前心口的位置一拍,望着他道:“千万放好了啊,别乱动!”
说完,她不再停留,闪身掠了出去。
魔君独自坐在灯下,手还维持着放在心口的姿势,朦胧珠光里,他面容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如海,良久,他才轻轻揉了揉一直跳动着的心口。
午夜的风将他的低喃吹散。
“要是我能控住它,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第44章 五光十色香
玉晅回去的时候,他们阎罗城的队伍就快要到城门口了。
她直奔第一顶轿子,掀开轿帘时正好听到君宁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崔白我知道错了,你别跟个老妈子似的,唠叨的我脑仁疼。”
老妈子崔白脸都被气白了,“我看你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香泽城王太子是这么容易就能被你宰了的?他本身就是数一数二的制香师,身上怎么可能不藏几味保命的香?这次中了五光十色香没给你毒死,算你狗命大!”
玉晅扭头去看君宁,一眼之下险些惊得险些蹦起来。
角落里这只紫茄子是谁???!
君宁原本淡蜜色的脸外加裸露在外的手竟然都是紫色的,连嘴唇都是紫色的,只有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起来的时候能看到黑白的颜色。
见玉晅望过来,君宁似乎一怔,随即有些不自在地扭过了头。
她已经从崔白口中知道这个天界公主专程去找她了。
一直以爷们自称的大王女,觉得男子汉不该欠人情,虽然她看不上天界之人,也看不惯这个天界公主,但对方出去找自己了,无形中好像就欠了对方点什么。
她现在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个天界公主相处了。
崔白一手叉腰,一手恨恨地指着她,“你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跟个冒失鬼一样!”
这会儿这个一脸严肃的冷面少年倒真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君宁紫色的脸上一双眼珠子左飘右飘就是不看两人,瓮声瓮气道:“我做下的事我一力承担,要是香泽城找上门来,我就自己站出来保证不连累你们,还有我中的这五光十色香,我自己去找解药。”
“你找个屁的解药!”崔白忍不住爆粗口,“说你长脑子了还真是对不起脑子,香皎的解药是那么好拿的?说不定早就布好天罗地网就等着你自动投案了,去吧去吧赶紧去吧,去晚了就赶不上大刑伺候了。”
君宁被怼地说不出话来,崔白阴阳怪气起来,嘴笨的她根本招架不住。又自知理亏,不敢再惹怒崔白,只好委委屈屈抱着腿往角落里缩了又缩。
玉晅知道崔白自小被阎罗王收养,对其疼爱程度不亚于君宁,两人年纪也差不多,算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据说王太女君宁天不怕地不怕就害怕这个比自己还小三天却比老妈子还烦的小竹马。
等崔白气消一些,玉晅才问,“中了五光十色香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崔白面色有些阴沉,道:“中了这香,身上的颜色会每天都会变化,而每一种颜色都代表一种酷刑,像这种紫色,就跟身处冰山地狱遭受万年寒冰的侵袭差不多,你别看她还有力气打肿脸充胖子,呵呵,五脏六腑估计都被冻住了。”
玉晅去看君宁。
嚯!整个脸上都凝出了一层冰,一眨眼,冰渣子簌簌从睫毛上往下掉。
君宁整个缩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身子抖得似筛糠。
玉晅问:“要不找个火炉给她烤烤?”
崔白皮笑肉不笑,“没用,就算把她烤熟了也驱不了她身上的寒,只能等十二个时辰过后,身体转成另一种颜色,遭受另一种酷刑的时候,她就不冷了。也许明天就变成了红色了,那样就暖和了。”
玉晅虚心地问,“红色代表?”
崔白若无其事道:“也就是个火山地狱,感受任火活活烧却怎么也烧不死的滋味。”
“让这破坏王老是做事不过脑子,这次也该多受受罪长长记性了,哦呵呵呵。”
玉晅打个激灵,觉得发明出这五光十色香的香泽城王太子很可怕,但生起气来的崔白也很可怕,她决定以后千万不能惹崔白生气。
然后,她知道这五光十色香暂时不会要了君宁的命,就是十八层地狱的酷刑每天轮流来一遍,在没解开这香之前,所有酷刑轮完一遍再继续从头循环,总之,不解香,就会一直体验十八层地狱酷刑的刺激,活到老体验到老。
崔白说这香挺适合君宁,不是每天都在寻找刺激么,如此刺激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气得君宁结了冰的头顶差点冒烟。
崔白还说,这香其实也有解药,只是解药必然掌握在香泽城王太子手里,他们要拿到必然不是件易事,所以到底去不去拿,得看君宁表现。
崔白说,君宁要是听话别再惹祸他们就拼着这条命也去帮她拿,要是不听话再给人捅烂摊子,呵呵,自求多福吧。
最后,君宁翻着白眼,用僵硬到不会打弯的舌头道:“鹅……都则样了……则么……勒祸……”
玉晅和崔白姑且就算她默认了不会再鲁莽行事。至于拿解药的事儿,两人商量着还是等进入宝萃城之后寻时机摸到王太子下榻处去拿。
说到王太子,玉晅就想到今晚在魔君的轿子中听到的那个惊天秘密。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只告诉崔白,毕竟崔白跟机灵鬼石天有些像,虽没石天那么圆滑,做事却还是很稳妥,考虑东西也全面。
崔白听完香泽城王太子真实身份竟然是个王女后,震惊程度自不必说,随后便有些咬牙切齿,“那她还求娶君宁??!这下好了,老头子终于不用坚持再把君宁往火坑里推了吧?!”
玉晅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把阎罗王的真实打算告诉他。她能察觉出来,无论是君宁还是崔白,都不知道阎罗王其实将这桩婚事当做一步棋,说残忍些,君宁也是他打算下出去的一颗棋子。
不过,听香泽城王太子的意思,对方应该已经知道行刺她的就是君宁了,而且似乎有除了和阎罗城联姻之外的打算,想来这婚事大抵成不了了,那君宁也就不用再嫁过去了。
那有些真相还是不必说出来徒增伤心了。
她正欲告辞回到自己轿中,忽听崔白咦了一声,盯着她腰间的香囊道:“你换香了?”
说着,鼻翼翕动,一喜道:“闻香气,这是最高等级掩气香,一香难求,带着它,最牛逼的魔认不出最蹩脚的仙,最厉害的仙也认不出最菜鸡的魔,公主殿下,你从哪里弄到的这香,这可比我给你的厉害多了!”
啊?这香这么神奇,那幸亏刚才没扔。
玉晅目光闪了闪,没提自己遇见魔君的事情,只道:“刚才我去找君宁的时候,随便闯进了香泽城一顶轿子,发现了这香,就顺手给顺过来了。你给我的那个香囊……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崔白不在意地摆摆手,“有更好的还要差的干嘛。丢了就丢了吧,不要在意。”
他并没有对玉晅的话起疑。这次能来参加宝萃大会的都是各城王族,王族成员有这种级别的掩气香并不奇怪。
甚至崔白还有些遗憾玉晅怎么没多顺点其他的香,香泽城王族手中的香哪一味都有大用处。
玉晅失笑,“很惭愧没多顺点,不过,崔白你怎么对香泽城的各种香这么了解?我都差点以为你也是位制香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