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手把少女推抵在廊柱上,丝毫没有怜香惜玉,铁指如牢扣住她右边肩头。
轻薄纱衣不堪重负,皲皱透出浑圆香肩,男人拇指粗糙,指腹下是细微的突起,鸢尾花印在纱衣下清晰可见。
翟天修阴恻恻说道:“敢威胁我,你会跟秦献一个下场。”
花印是陈年旧伤,此刻在他大力碾压下,却传来阵阵刺痛,裴琬莠倒吸口气,倔强地瞪着他。
固执的眼神中,翟天修伸手警告她,“去让裴相取消婚约,否则……”
“你会后悔的!”
撂下这句话,他转身大步离去。
裴琬莠脊背死死顶着柱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俏丽的小脸上写满不甘,恶狠狠抹了把泪,冲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顿道:
“我、偏、不……”
第90章 彻底垮掉
◎真相如此不堪入目。◎
翟天修愤愤出了花园, 快步转上庑廊之际,迎面便见管事引着一行人向这里走来。
他蓦地转身,却是避之不及, 背后的人已经看到他。
女子疑惑不定地出声,“阿修?”
阮柔今日依约来得早, 宾客未至, 外院仆从正在布置礼堂, 她便往裴琬莠的寝室去照看梳妆,没想到竟在内府见到翟天修,不禁疑窦丛生。
“你怎会在这里?”
翟天修慢慢转过身, 神情变幻不定,眼中再没有了她从前熟悉的那种神采。
阮柔定在原地,默默注视他一瞬,对一旁的管事道:“烦请先带我的侍女进去。”
云珠手里捧着一只七宝攒盒,里面装的是阮柔精心挑选的一支红鸾如意簪, 今日的主笄由裴夫人准备,这支次簪却是阮柔的一番心意。
不论是受长公主所托, 还是与裴琬莠一见如故的情谊, 阮柔先前答应了做她的赞者,到此未曾食言。
众人离去,只剩了她与翟天修相对而立。
“阿柔, 我……”
翟天修低低唤她一声, 欲言又止。
实际,之前好几次秀秀约他见面, 他到了后知道阮柔也在, 便悄悄回避了。
他没想到, 阮柔会认识秀秀, 还成了她京中唯一的好友。
有些话,一开始没有机会说出口,一拖再拖,终于酿成后患。
这时,一道鲜黄身影一阵风般旋了过来,裴琬莠飞奔而至,跑得气喘吁吁。
“柔姐姐……”
她站在两人中间,笑靥明丽,“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元哥哥。”
阮柔迎着翟天修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轻轻“哦”了一声,“他、姓元……?”
“他叫元参。”裴琬莠大声接话。
元参二字印入脑海,阮柔当然不会忘,当日沈之砚在书房叫她抄的那份履历,其上之人就叫元参。
原来……
阮柔心头百味杂陈,原来沈之砚早就知道这些,还曾拿这化名来试探过她。
裴琬莠像是根本没看见两人的异常,伸手拉住她,兴高采烈道:“元哥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
翟天修恍若未闻,阮柔面上一闪而逝的惨淡,令他的心狠狠下沉。
“秀秀。”
他突如其来打断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元参是化名,我本姓翟,名天修,阿柔……是我表妹,我十年前就认得她。”
裴琬莠谁都没看,视线无所依,垂落在地面青砖的纹路上,半晌,轻声笑了笑。
“哦……你们早就认识啊。”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荷包,是柔姐姐教她绣的,指头扎了好多针眼儿,绣出的鸳鸯呆呆笨笨,一点也不好看。
但这是她的心血,是她满腔诚挚的爱。
其实在她跟着学刺绣那几日,就有点猜到了。
柔姐姐耐心给她讲针法,一针一针绣给她看,她绣的那朵海棠花,跟元哥哥珍藏的那枚荷包上的一模一样。
在他快淹死的时候,那荷包一直被他紧紧捏在手里,她怎么扯,他都不肯撒手。
此刻,阮柔心头也如翻江倒海,声音听起来像坠在梦中,“秀秀,三年前你在河里救起的人,原来就是他。”
笑意在她唇边渐渐浮起,说不清是悲是喜,归根到底,化为一句真心的感激。
“秀秀,你救了……表哥,我要谢谢你,也代我的家人谢谢你。”
整个世界,在翟天修面前轰然崩塌。
谎言的背后,真相如此不堪入目。
他并非被蒙古人掳去,忍辱负重为奴三载,从一开始,他就是个逃兵。
在心爱的女子面前揭穿这一事实,翟天修清楚地看到,那双明媚的杏眼中闪过释怀,以及不假掩饰的怜悯。
阮柔欣然而笑,看向翟天修,“我听秀秀说了,裴相今日要替你们定下亲事,阿修,这是好事,阿娘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我在这里衷心祝福你们二人,白头偕老,情比金坚。”
翟天修沉默着,眼中悲怆之色渐重,一言不发大步离开,那背影看上去竟有几分仓皇而逃。
裴琬莠明眸盈若水光,盛着满满笑意,打了个哈哈,“大概他害羞呢吧,柔姐姐,还好你来得早,咱们快走吧,待会儿都来不及梳头了。”
一直到典礼开始,裴琬莠始终表现得泰然自若,少了几分平日里跳脱的活泼劲儿,在今日这种场合,更显出端庄守礼的淑女气质。
这份沉稳,阮柔也自叹弗如。
她虽面上淡定,实际心里一直在翻腾,从翟天修劫狱杀人,终于到今日,沈之砚对他的每一句评价,都如实兑现,令她倍感唏嘘。
前世她并没有机会认识秀秀,便也无从得知,翟天修在西北的三年是如何渡过的,仅凭他一己之言,塑造起那个坚毅顽强的形象,终于彻底垮掉。
不禁再次自嘲,沈之砚看人的眼光很准,她的确是识人不明,又傻又天真。
*
今日宾客众多,到场之人可谓大开眼界,概因主家席位的安排颇有意思,叫人叹为观止。
以左为尊,依次坐着端宁长公主、裴安以及裴夫人,这三人之中,最为坐立不安的,非裴夫人莫属。
她不停地拿鄙夷的眼光去看长公主,两人中间隔着裴相,漏下的那点余光,则含着更加微妙的意味。
看吧,你当初非要大张锣鼓开祠堂,认下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便宜女儿,眼下烨王大老远送来贺礼,便是向世人昭告,他才是郡主的亲生父亲。
裴安这张老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到底是裴夫人城府不够,带刺的目光刀子一样刮在长公主和裴安身上,这两人不疼不痒,全没把她放在眼里。
裴夫人忿忿不平,轻轻呸了一声,团扇挡在鼻尖,转头对坐在身后、今日陪她一道前来的明氏低声抱怨。
“这做女人呐,千万不可水性扬花,孩子的父亲是谁都搞不清,岂不贻笑大方。”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周围几人听得见,端宁长公主高傲的长颈微扬,投来睥睨一目,宛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她不屑一顾。
裴安也侧过头,却是对老妻温和地弯唇一笑,裴夫人多年未得过这般待遇,一时竟有些怔忡。
这阵子裴安几乎每日都回相府,再也不似从前,当她只是个冷冰冰的正妻牌位,在长公主那儿受了这么大的挫败,这个男人,或许终于要回心转意了。
明氏的座位稍稍靠后,伸手在裴夫人臂弯扶了一下以示安慰,目光从她背后绕过,悠悠然与裴安含笑的余光一触。
回应似的,拿帕掩了掩口,温婉眉眼也弯了弯。
身在局中的人是盲目的,裴夫人这个角度,完全察觉不到两人的眉眼官司,但坐在尾席的唐如莲就不同了。
郡主的及笄宴,莲夫人这种做人外室的,本是没资格参加。
自从上回丰淖园之后,裴安一直没再来过甜水胡同,叫她寝食难安,这才寻人托关系,弄来了今日的帖子,想着在相爷面前露一露脸,说不得,他会记起些旧日情意来。
唐如莲整场的关注都放在这里,此刻正正对上那张柔婉秀丽的脸庞,顿时,像是三九天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她与明氏之间相隔的重重宾客,化作一张巨大的镜子,照出彼此九分像的面容。
恰在此时,梳礼告一段落,阮柔从台上下来,回身准备去席间寻个位子歇会儿,目光逡巡间,正看见一脸失魂落魄的莲夫人。
顺着她好似见鬼一样的目光,阮柔转头间也看见明氏,猛地打了个激灵。
这两人……她来回看了两眼,生得真像。
应当说,是莲夫人像明氏,尤其那种婉约的书卷气,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裴安相中莲夫人,莫非只是拿她当个替身。
阮柔立刻就想通关节,目光在三人之间悄然掠过,再次确定,先前猜得一点都不错——
阮承宇的生父,就是裴安。
典礼结束,宾客鱼贯而出,阮柔的目光紧随在裴安身上,明氏走在他和裴夫人之后,湖青色绣莲纹的衣袖微微前伸,在人群中不甚起眼地,与裴安的紫袍紧紧交合在一处。
出了厅堂,人群散开来,明氏上前挽起裴夫人,柔声细语道:
“姨母,咱们这就回去了么?”
裴夫人吐出一口浊气,她是一时半刻都不想在这里待着,奈何身不由己,“一会儿还有场午宴。”
明氏低低哦了一声,裴夫人关切道:“怎么,你想回去了?”
“也不是。”明氏敛眉,“约摸是久不出门,有些不大习惯,觉得心口有点闷。”
“那你先去厢房歇着。”裴夫人回身叫过个郡主府的仆妇,吩咐她带明氏去客舍,“我还得陪仪兰殿下说话,待会儿宴席开了,我叫人来喊你。”
明氏低声应好,跟着下人往前走,路过裴安身边,低敛的长睫轻轻掀动,像把小扇子,扑扇间搔人心痒。
裴安正与人说话,语声稍作停顿。
他这一生可谓万花丛中过,群芳遍览,唯独不可抵御的,便是她这般若即若离、永远捉摸不定的情愫。
“临安大营的事,兵部报上来多次,本相已有定夺。”半晌,裴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身前的人道:“你回去告诉闵泰一声,叫他安心,那笔军费不日就能批下来。”
来人千恩万谢告辞离去,裴安的目光转而落在厅前空地中,那株傲然挺立的红珊瑚树。
这件张扬的贺礼,正是烨王千里迢迢命人运至京城,此举不可谓不高明,落在不同人眼中,可满足各自迥异的需求。
在世人看来,这是一桩皇室桃色绯闻,满足的是茶余饭后、消遣的猎奇心。
在皇帝而言,则是烨王的服软,表明长公主和女儿同在京城,他远在西北不敢轻易妄动。
但裴安的城府,已至见山非山的境界,在当下千变万化的局势里,还能再斟酌出一层深意。
这位人至中年、依旧保持玉树临风的一朝首辅,风雅中不失倜傥,幽邃眼神中,有种令人望之折服的精明睿智。
沈之砚拼着性命才保下的帐本,原来不过是跟他唱得一出空城计,裴安心惊于这个学生的魄力之余,终于感觉到一阵后顾无忧的轻松。
烨王将反,时局终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两虎相争必有一失,眼下,到他出手的时机了。
裴安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客舍,厢房外早已安排好人手,他姿态潇洒推门而入,茶案之后,明氏闲逸跪坐,举手投足间风姿曼妙。
二十多年过去,光阴待她十分优渥,始终不曾遗留任何苍老斑驳的痕迹。
肌肤莹白宛若少女,黛眉轻拢远山之雾,柳叶眼微挑,冷冷睨来一瞥,便似雨后天边的彩虹,道是无晴却有晴。
明颖给裴安的这种感觉,多年来不曾改变,如夜空高悬,可望而不可及的皎白明月。
当年初见,便深深刻进心底,起初的他高攀不上,待明月坠入泥淖,他又为追逐权势,不得不将她另寄他人。
裴安在她面前优雅落坐,“当今之世,我最钦佩之人当属萧铎,他那样风华绝代的人物,谋求帝位,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与心爱之人明正言顺,光明正大站在人前,这么一个卑微而充满愿景的希翼,值得我辈为之奋斗一生。”
“颖儿,你想要的那一天,也快要到来了。”
明颖语带欣慰,“你终于可以休妻了。”
那个粗鄙妇人,霸占裴安一生中,最风华正茂的好时光。
明颖与他同病相怜,有着一样的屈辱遭遇,她明眸善睐,流露纯真笑靥,语气轻缓而郑重。
“那些折辱过咱们的人,都得死。”
第91章 己所不欲
◎不是挟恩图报是什么?◎
阮仕祯的书房, 更像石作匠人的作坊铺子,到处堆放奇形怪状的石头,混杂着书籍纸页乱飞。
沈之砚踏进门, 被老丈人混乱不堪的现状,弄得心里猫抓一样, 十分难受。
“之砚, 出事了。”
阮仕祯从一堆凌乱书稿中抬起头, 手里攥着一块黑黢黢的石头。
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有熟知他内心的人,才能从中窥见一丝麻木不仁, 此刻更多的像是认命。
“这回我阮家,怕是要大祸临头。”
沈之砚微微蹙眉,他始终无法认同,阮仕祯这种甘受命运摆布,毫不抵抗的态度, “岳丈,发生了何事。”
女婿难得的温和, 令阮仕祯一阵宽慰, 他们翁婿间的情谊,原本远不到可以交心的程度。
近日向部里递了辞呈,方苓已开始着手变卖产业, 他则清点起书房这些珍藏多年的宝贝。
一翻查才知, 一件至关紧要、丢了就得掉脑袋的东西,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发生这件事, 阮仕祯苟且了一辈子, 眼下实在找不到人可以依仗, 只得厚起脸皮求告女婿。
他从一摞故纸堆中走出来, 将手里的铁矿石珍而重之地交给沈之砚。
“是早年我在沧州绘的地形勘察图,里面记录了一处铁矿分布,来京后,我只给老师看过,后来消息走漏到陈王耳中,欲向我借来一阅,此图关系重大,我自当不肯,为这事开罪于他,险些无缘科考,后来还是烨王出面为我说情。”
陈王是当今圣上的哥哥,亦是当年先帝几个儿子中,最有可能顶替太子的一位,彼时烨王与陈王走得近,这也是隆泰帝忌惮烨王最初始的原因。
沈之砚心头一凛,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念头,疑惑开口,“原来,岳父与烨王曾有交情。”
阮仕祯叹了口气,“当年我随明阁老出入东宫,他身兼太子太师,几位皇子中,我自也与太子相熟些,之后开罪陈王,太子不知就里,对我起了猜忌。到底他们是亲兄弟,我无心在里面掺合,只是没想到,烨王倒肯为我出头。”
隆泰帝性子多疑,明阁老当年在太子和陈王之间摇摆,此举无疑是拉阮仕祯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