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知晓是她让你来的,但是阿母未必容不下一个孩子。你忠心于我阿母是好事,但既惹孤不快,便没有留在这处的必要了。”
贺兰泽拂袖回了皑皑处。
他看着用过药后,呼吸平顺了些的孩子,然而面上身上依旧红斑点点,一双手不耐地挠。
“主上!”郭玉低声向他行礼。
“孤与你轮流看她,你这会去歇着吧。”他持着一旁的团扇,握住孩子的手,给她轻轻地扇风止痒。
归根结底是他的错。
李廷带人循着风向拜高踩低罢了,见他接连两日冷着小姑娘,便只当失了耐心将她抛之脑后了。便也随意侍奉,不肯尽心。
但凡他绕过来多看她一眼,都不至于病成这样,发作四五个时辰都无人知晓。然更让让他痛心的是孩子的忍耐,大抵是知晓自己生气了,忍着没出声。
否则侍女胆子再大,也不置于在她连番不适的动静下,半点不过问。
谢琼琚说,除了吃苦和忍耐,妾什么也没教她。
“所以,你吃了多少苦?悔不悔?”贺兰泽在心里问。
*
说了要照顾她,这日起他便当真开始和郭玉轮流看顾孩子。
他本就是上手极快的,又用了心,不过两日便将测温,喂药,涂抹,止痒,抑痛等各种事宜掌握了。
只是这日给孩子擦拭手足后,他盯着她的足趾怔怔看了许久,原该是郭玉守夜的,被他退了出去。
他控制着加速的心跳,在榻畔沉默坐了一夜。告诉自己不可能。
之后却又不再和郭玉轮流,而是日日都来。甚至第四日开始,孩子稍微清醒了,从昏迷中醒来,能开口说一会话,他竟直接搬到了这处住下。
只与她隔了一座屏风。
夜里趁她有精神时,便忍不住和她说两句话。
住在这里的第一夜,他道,“孤头一回照看孩子,多有不足,对不起。”
小姑娘尚且疲乏,没出声。
第二夜,他道,“你和孤挺像的,都对白蘩过敏。”
皑皑嗯了声。
第三夜,他道,“我们还有一样的地方,右足小指同第二趾一样长。”
“啊?”
“你要不要看一看?”他坐起身来。
皑皑缩了缩脚,没看他看了自己,嘀咕道,“以前都没发现。”
第四夜,距离皑皑发病已经过去七日,基本痊愈了。白日里处理完公务,贺兰泽便急急往这处来。
晚间瞧着她精神尚好,不再嗜睡,便鼓起勇气和她聊天。
贺兰泽道,“孤张贴了告示,给你寻竹青。”
皑皑眉宇亮了亮,“多谢主上。”
贺兰泽继续道,“你是前岁同你阿母来的辽东郡?”
隔着屏风,小姑娘点了点头。
贺兰泽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又道,“到今日,也快两年了。那之前你都和竹青一道?”
小姑娘又点了点头。
贺兰泽目光不移,努力平顺呼吸,“上回你说,竹青带着你在她家乡讨生活,偶尔你还要侍奉她兄长。你那样小,走路都不利索,怎能端茶倒水。”
终于说到了这处。
霍律带回的信息说,她生于延庆十三年二月,如此那会才一两岁的年纪。
“我那会都四岁了,怎么就走路不利索?”皑皑有些生气道。
却到底声音不大,但贺兰泽却觉得似惊雷。
屋中静了许久,小姑娘的话犹如余音回荡。
贺兰泽尚且躺在榻上,只伸手触摸屏风上孩子的轮廓,哑声道,“所以,你何年出生的,生辰几何?”
“延兴十一年。”小姑娘似想起了姑姑时常与她说的话,“那一年阿母生的我。竹青说可惊险了,阿娘那会身子不好,总是噩梦缠身。有一日梦中惊醒动了胎气,没法再保我只能把我生下来,但是那会我才七个月,阿母怕我生下来养不活,求医官让她多养我几日,当是没养住,我就出生了。”
“但是生下来了,阿母也很开心。因为正好在二月里,下了好大一场雪,梅花多开了几日。阿母瞧着梅花,给我择乳名皑皑。”
谢园雪落梅开,有情人泼墨赌茶。
“要是生个女儿,小字就叫皑皑,妾定了。本名留郎君取,你且好好想想。”
“你择皑字,倒是随口便来。”
“是随口便来不假,但也意义非凡。”
红梅初绽,细雪皑皑,是他们初遇的模样。
贺兰泽喘着气坐起身来,将面上泪渍抹去,“那你上报宗谱的本名是什么?”
“没有!”皑皑道,“竹青说我父王是个没谱的,想了几日没想到好的,就不想了,阿母也没给我取,不知道宗谱怎么记载的。”
“容孤想想,孤给你取……”
“你取?”
“我……”贺兰泽突然便顿住了口。
他竟没有勇气说出口,我是你阿翁。
*
翌日晨曦初露,贺兰泽从寝殿出来,眉宇布满倦色却又难掩欢喜,然欢喜中却又隐隐露出歉意和无措。
过来验诊的薛灵枢见他这幅模样,一时也看不懂到底是何心态。
只是在他踉跄差点跌倒的时候,扶了他一把,顺势切过脉象,不由蹙眉道,“可是连日照顾孩子累到了?也不对,你这脉象浮得厉害……”
“孤无碍。”贺兰泽越过薛灵枢,对着霍律道,“去传话加急快马,追上车驾拦下她……”
霍律和薛灵枢面面相觑。
“把夫人追回来。”贺兰泽甩开薛灵枢搭脉的手,疾步下楼,“备马!孤去,孤自己去!”
霍律回神大惊,返身追到贺兰泽身前,“主上忘了?这个时日夫人早就到上党郡了。表姑娘前日都已经回来楼中。属下原递了卷宗和您汇报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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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晋江首发
◎他想,他们还有很多好时光。◎
贺兰泽环顾四周, 东院梅林中培土丁正在给梅树喷洒水雾,再过两天就要翻土补肥。这些年,他精心侍弄这片梅林, 对梅花的种植很是精通。
每年五月到七月, 是梅树的养护时节。
这日,是五月初三了。
五月初三,距离谢琼琚离开,已经过去十四日。
她的确已经到了上党郡。
日头渐渐升高,培土丁愈发忙碌, 楼中侍奉他盥洗、用膳的侍者往来匆匆,前院议事堂中属臣陆续入内。
虽然都晓得规矩,各司其职时皆安静无声。
但他站在院中,不知怎么便觉还是有些嘈杂。只叮嘱他们举止轻些,利落些。莫扰到殿阁中还在沉睡的孩子。
“你怎么了?如何瞧着有些恍惚?”薛灵枢从二楼追下来,重新搭上了他脉搏, “跳动加速、脉象有力而紧绷……这是脉数、不对,怎还么成脉弦之态了?”
薛灵枢指尖施力, 眉头蹙得愈紧。
反正不似片刻前的脉浮相。
“到底出了何事?你这般心绪大动?”人已经被他拖入寝殿,一枚金针入穴安了心神, 贺兰泽有些缓过劲来,连着涌上喉间的一片血腥气都慢慢消散开去, 脏腑止住隐痛, 情智聚拢归位。
他也没说话, 稍坐了片刻,起身再次回到了皑皑房中。
孩子大病初愈, 身子尚虚, 没能按往日时辰起身。然外头晨光洒入, 两次殿门开启的声响,到底有些将她闹醒了。
她揉着惺忪睡眼看疾步走近的人,沉重的眼皮撑了好几回,才将将虚抬起来,转过一旁落在滴漏上。
浮光浅金,滴漏声声。
即将辰时正。
已经过了平素起身的时辰。
这是近十日来,皑皑头回在清晨时分睁眼,脑子其实并不是十分清醒。这个时辰点,有一种将她拉回没有发病前日日按点起床的作息里。
卯时三刻起身。
卯时七刻上早课。
辰时四刻用早膳。
……
心中这样想过,又见步履匆匆的人,只当是来训她不遵时辰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回到数日前惹他生气的情形中,更是连着两日他都没来,于是连带着其他人都对她爱答不理。虽然她自个也不爱说话,但她能看懂他们的神色表情。
骤然的施爱,和骤然的冷漠,都让小姑娘觉得惶恐。
所以那日夜中即便痛痒难抑她也不敢出声,唯恐给人徒增麻烦,惹人生厌。至这刻人在榻前站定,却又无声无息,居高临下地静默看她。
皑皑咬了咬唇瓣,挣扎着想要起来,“我睡过时辰了……”她低声道。
“不打紧,还没好利索,好好躺着。”贺兰泽坐下身来,将人按住,重新裹回被褥里。
他触到肌肤的动作,和终于开嗓的话语,驱散了皑皑几分睡意,让她清醒了些。
意识回笼,记忆便也逐渐清晰。
他已经在这住几日,陪她过夜,与她聊天,还向她道了歉,甚至昨晚……
“主上是不是要给皑皑取名?”昨晚聊到这处,便静了声响,他仿若累及,睡了过去。
皑皑记得,自己还轻声试探着唤了他两声,皆不得回应,便也没有再叨扰。
“……你本姓齐,孤……”贺兰泽顿了许久,“等你大安了,我们一道想想,孤列些好字,你自个挑。”
【要是生个女儿,小字就叫皑皑,妾定了。本名留郎君取。】
【总之,日后她饮您府中水,食您府中膳,举止是您规定的礼仪。自是如您意,长成你雕琢的模样。 】
所以,你连名字也不娶,将璞玉送归,是从未忘记昔年话语,是要我养她长大,让她刻上我的印记?
小姑娘得了他的话,已经在他温润眉目的注视下,放弃和疲劳对抗,再度阖了眼。
五月天,盖的是薄衾。
这样一点纤软的被褥上身,却依旧难以勾勒出她轮廓。
皑皑本就身形瘦弱,一场病症后,陷在被衾中更加寻不到踪迹。只有一张面庞半露在外头。
这样小,不是年岁轻。
是她早产和流离之故。
贺兰泽觉得呼吸都艰难。只试图寻些旁的安慰自己。于是将孩子看得更深些。
得了他抚慰,小姑娘眉间疏朗,鬓宇微扬。是一片从容娇憨色。
愈发地像当年长安城中的谢家女郎。
那会她还不知他的身份,只当他是被灭了宗族双亲的袁氏子。梅林初见后,便时常来谢园看他,后来愈发维护他。
京畿高门富贵地,对一个失势的世家子,又是如同入赘般的姻缘,多有看不起他者。而他为了他日举事后,能够更好地对官员的任用,很多时候都是以身亲试。
为官为臣的政绩能用眼睛看到,口碑能用耳朵听到,可观可闻的东西许有真假,用心自也能辨别。
但一个家族的风骨,后辈子孙的传承,难以一朝一夕只凭耳目去探测。
故而,那会由着谢岚山的引荐,贺兰泽一边持着一副孤弱无依的袁氏子的谦卑状,在高门权贵间小心游走,一边亲身试验以此分划需要灭去的世家和可以收入麾下的门阀。
亲试总需代价。
有那样两回,一回是在谢氏城郊的马场上,王家五郎看不上他连赢了两场,竟暗里投针伤他马匹,致他险些被踏死在马蹄下。
事后人证物证俱全,王家却始终抵赖不认,只看在谢岚山的面,送来一些补品。既便如此,那会担着三品太常丞的王氏家主,没少让底下官员给只有区区七品的文学掾使绊子。
本就是请君入瓮大的计,一贯隐忍的贺兰泽自然不觉什么。
何况一场马球赛试出一族根底,分明是他赚了。
后辈无德无能,家主无视律法。于公结党相护,于私心胸狭窄。
王氏一族到头了。
五月末举行的马球赛,七月中旬时霍律已经同前两回一样,布置人手毕,磨刀霍霍,整装待发。
然没有来得及动手。
王五郎先出了事,王家上了警惕,添足府兵。
这年五月中旬回汝南探亲的谢琼琚本该过了八月中秋才回来,这厢竟提早了一月。尚未入长安城,便在西郊口撞上了王五郎。
说撞上也不尽然。
毕竟后来知情的侍女暗理论起她家姑娘的丰功伟绩,曾不慎说漏嘴,谢琼琚原早两日回了长安城郊,根本是专门在那堵人的。
夕阳晚照,万千云霞映照在及笄之年的少女面庞上,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晚风吹过芦苇荡,拂下她鬓边一颗汗珠,滴落在沟渠中,漾开圈圈涟漪。
她从马背上跃下,挥开人手,用马鞭挑起被缚在网中的男人下颚,看他一张被抽成麻花的脸,入鬓长眉扬起,凤眼轻挑,“还敢不敢了?”
“谢五,你敢……”王五郎挣扎道。
“我当然敢!”鞭子和话语一起落下,少女又抽他一鞭,“现在是问你,还敢不敢!”
“我、我定要去京兆尹告你,飞扬跋扈,暗里伤人,我人证物证俱在!”
夏日晚风失了方向,葱葱芦苇乱摇,荡塘里水花四溅。
少女收回再次甩开的鞭子,咯咯嗤笑,“京兆尹你家开的?怎么你踩踏袁九郎人证物证俱全时,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会我谢五抽你一顿,有仇报仇罢了,如何就能劳京兆府给你击鼓升堂?”
“你睁开眼看看,这除了你我的人,第三方证人何在?”
“蠢货!”双颊红热的姑娘淬了口,仿佛因对这等脑子的人还要劳她如此大费周章而感到憋屈,遂索性诛心道,“你且去告吧,我都认,我给你签字画押!”
水塘里的纨绔闻言,竟当真起了兴致。
“只要你这张脸抗得住,不怕被人说,堂堂七尺儿郎,被个区区弱质女流打成这样!”谢家女踩蹬上马,行过一身狼狈的王五郎,又是一副娇柔样,“哎呀,这不是王家五郎,怎这幅模样?莫着急,妾且着人去你家给你传信!”
银鞍袖章,玉堂金马,一事能狂便少年,最是芳华桀骜时。
之后是十一月上林苑中的秋弥,谢琼琚一箭隔开崔十一郎的冷箭,后又追一箭射穿他右肩衣领,将他盯在古树上。
上林苑东至蓝田,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泱泱三百里,有千禽百兽,凶猛异常。
然谢家五姑娘硬是生生吊了崔十一郎一个晌午,直到往来俊杰看遍,她道是无妨无妨,妾与十一郎游戏,自给他解绑;直到崔十一郎由咒骂改成哀求,最后掩了声息,唇瓣裂开,衣衫湿透,她才慢里斯条将他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