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缨坐下,揉了揉腿,对着侍卫道,“你再去候着,有事回我。”
说着,她开了妆镜,命人给她梳洗理妆。
她也熬了一夜,容色不太好看。
*
东边的日头已经升起大半,丁朔房中第三次请人进入。
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发妻吕辞。
丁朔坐在靠近窗棂的位置上,一点晨光落在他几近苍白的面庞,他手里握着一卷卷宗,当是看完了,只搁在一旁。
“过来坐吧。”他抬眸,眼中聚起一点神采,和病态的面色、发喘的声音格格不入。
“师兄、师兄毒解了?”吕辞走上前,低低开口。
丁朔山眉海目依旧,带着恍惚的笑意,“你觉得?”
吕辞神色变了变。
“也好,若是太孙饮了那酒,只怕并州上下都得陪葬。”丁朔轻叹了声,“我时辰不多,将将托完公事,眼下处理些私事。”
他指了指案上的卷宗,“这是和离书,原说好了要给你的。”
吕辞看了半晌,脑海中闪过成婚至今的各种事,甚至还有成婚前未露心迹时师兄妹之间纯粹至极的好时光。
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她来回想,思绪有些乱,开口就有些口不择言。
她说, “我害师兄至此,原无话可说。只是师兄当日承诺我阿翁,护我一生,白首不离,如今中道废弃我,不知九泉之下如何见我阿翁!”
她低着头,并不敢看面前人,只尤自继续开口,“我是通敌不假,但是师兄又有多少情意呢。战场之上,射杀妻儿。纵然我有千般错,虎毒不食子,你连青雀都不要,纵是与我和离,亦不要他,你凉薄至此,我也无甚留恋的。”
话到最后,已经因为没有底气而散了声响。
微不可闻。
但丁朔还是听清了,他蹙着的眉展开,如听了个笑话般,轻笑了声。
“若是这般说,你可以好受些,少受负担,我也不否决你。”
他慢慢卷起和离书,抵拳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缓了缓继续道,“但是有两件事,我还是需要和你说一说。首先,我不要青雀,是因为他不是我的儿子,相比我城中子民,一个顶着我儿子名义降生的孩子,我要他作甚!你不是丁夫人吗,怎就背着夫君生旁人的孩子?”
“你、你知道……”吕辞抬起头,不可思议,只咬过唇瓣,“那也怪你,成婚小半年,你都没有碰我。对,你说了你因恩义娶我,让我给你时间缓一缓。可是那会偏公孙氏退婚,我惶恐害怕,夜夜忧心,边想着要个孩子你的心就定了。可是你不碰我,我要怎么办呢?我便寻了卫恕……”
丁朔看着她,一时没有接话。
屋内静得骇人,空气中血腥气很重。
大半夜的功夫,他吐了太多血。
这会还在吐。
良久,他将捂在口鼻的帕子放下,喘息道, “但凡做过,多有痕迹,有那样一日我发现你在我晚上的安神汤放了昏睡的药。抽丝剥茧……但是我竟然忍了,想着师父的话,想着你救了我,想着我又晾着你,我忍了……”
丁朔嗤笑道,“但我也不是圣人,所以当年在千山小楼,你滚下石阶,我都不想细问缘由。只是不想贺兰老夫人帮你救回了他!稚子无辜,他既然有命活下,我也愿意赏他一口饭吃。”
“不!”吕辞摇头,“没有男人能受这样的耻辱,定是因为师兄有那么一点爱我、在意我的,才能接纳他是不是?”
至这一刻,她还欲在他身上寻求虚妄的爱意。
“反了!”丁朔笑了笑,“就是半点对你无意,大抵才无所谓。”
“那么归根结底,你还是为了昔年的救命之恩?”吕辞这会有些急切。
“救命之恩?”丁朔喃喃这个词,笑意更深些,只合了合眼,缓过一分劲,“应当是的吧。当年我从幽州回来,因想着就要和公孙缨成婚,心中欢喜,同师兄弟们在城郊山坡饮酒,不慎被毒蛇咬伤。醒来后,闻那蛇毒奇特,乃媚毒,是你为我解了毒。害你失了清白,为这我娶你,我应诺师父与你一生相守,甚至容忍青雀的存在。”
“所以,我救了你,你不要弃我,我以后都不敢了……我还要照顾青雀,他中了毒……”吕辞拽上丁朔袖角,“你现在不要我们,他要怎么活?”
“我自己都不知要怎么活,管不了旁人了。”丁朔拂开她,眉宇间都是疲惫色,叹道,“莫再说你救了我,太荒谬了!”
他双目灼灼盯着她,声色里终于带起愤恨意,“大抵上苍不愿我这般被骗,两年前,延兴二十一年,三师兄发现青雀的身世,临终告知当年事,根本不存在什么媚毒,是你之计策罢了。还让师父谴懂医的三师兄和七师弟作伪证,以此让我相信!”
“……而我,我为了这份根本不存在的恩情,毁了自己一生,耽误了她半生……”
他用尽力气,将再度欲要攀上他臂膀的手狠狠甩开。
吕辞跌在地上,如梦初醒,再无幻想可盼,只喃喃道,“原来你都知道了,怪不得自那年中秋后,你就要与我和离,怪不得这两年你连屋都不回……若非青雀这两年有病在身,你定是早早和离了,是吗?”
“是我优柔,是青雀一个个无辜眼神,一声声阿翁让我狠不下心;是我懦弱,见不得孩子病痛中再受打击,一心想着马上便痊愈了,就到此为止,却不想…… ”
“却不想,白白耽误了自己的时辰!”
“现在好了,闻他亦中毒在身……你的报应吧。”
话至此处,丁朔连咳嗽了好几声,待缓过劲,方将手中和离书投向炭盆,重新复了平和神态,“我不与你和离了,你会做一辈子的丁夫人,直到死,我们都纠缠在一起。”
吕辞看着那高舔的火苗,半晌回神,原本面上的惊喜褪尽,“你这样爱她,拉上我,做你绝她念的铺路石?”
“到最后,我要的丁夫人,要的生死相依,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丁朔但笑不语。
他容忍了一切,但没法容忍自己就要死去。
在终于有勇气表明心迹的时候。
却已经没有时间。
“不!不!”吕辞尖利出声,癫狂道,“我现在就去告诉她,告诉她,你爱她,你就是被我设计的,告诉她这一生,我与你徒有夫妻之名,无半点夫妻之实……你这样爱她,但是你就要死了,在她知晓你这样爱她的时候,你马上就要死了,她在得到一切的瞬间失去一切,你不可以拿我的爱意当垫脚石,不可以这样辱我,不可以……”
吕辞声泪俱下,歇斯底里,欲要冲出门外,却不想被两人拉住身形,强灌入一盏哑药。
丁朔披衣撑着从榻上下来,伸手擦干净她面上药渍,如同很多年前,师兄妹之间单纯而真挚的关怀,轻声道,“我都安排好了,今日你从这道门出去,会有人把你送去庄上,你再也见不到任何人,说不了任何话。但是你会知道所有的事,譬如我的死期,青雀的死期,卫恕的死期……”
“你会长长久久活着,看你在意的人,全都因你,而离你而去。”
被人缚住的妇人拼命摇首,缺已经吐不出一个字……
门启门合,这日日上中天,来了第四个人。
是公孙缨。
她脱了劲装,穿了一身红妆,眉宇英朗,杏眼湛亮。
是当年模样。
秋日阳光微醺,洒在彼此面前。
公孙缨来时见过贺兰泽,于是这会眼中很快凝起细小的泪珠,她道,“你说吧,我知道你定然有话说。就是晚了些,也无妨。你说出来,我听着。”
丁朔看着她,他确实有许多话和她说。
这么多年了,私下见面寥寥,怎会无话。
就方才和吕辞的那些,就够他说许久的。
另外还有好多,譬如定襄郡中的牧场,牧场上的牛羊……
再譬如他们从未去过的长安,待西征要策马共游长安城……
还有那支竹笙,他想说他不仅听到了,还能辨清她的气息和节奏,前两日就是辨出来了,于是他跑出西城,方知她无声去请了援兵……
但这该是他有来日,方可与她慢慢言。如今,已是所说无意,不该再误她前程。
于是,他在一阵急促地咳嗽,拂开她欲伸来拭血的手后,只缓神道,“昔年年少莽撞,曾赠一物与姑娘,如今即归尘土,自与我夫人同处,那样之物,断不能落于外人手。”
他朝她伸出手,“望姑娘归还此物。”
日光落在他指尖,他修长的五指微颤,指腹有常日练刀的薄茧。
公孙缨看得很仔细,却又觉很模糊。
半晌,只垂眸慢慢松开衣襟,从脖颈解开下。她带得很怪异,红绳很长,玉佩贴在胸口心脏处。
丁朔的手颤的有些厉害,不知是因毒还是旁的。
他将眼别过去,尚是君子模样。
只是掌心微重,便慢慢拢去五指。
他聚拢握玉,她松玉抽手。
十根指头,没有十指紧扣,是瞬间的相遇,长久的分离。
似他们这一生。
屋中静下,彼此都未再言,亦再未相看。
公孙缨拨下腰侧的竹笙,吹奏动人的歌谣。
青河草,思远道。
梦见我傍,又忽觉在他乡。
他乡异,不相见。
鸟知风起,似海水知天寒。
河下鲤鱼,云间尺素,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
河下鲤鱼,云间尺素……加餐食,长相忆……
午后秋风吹来,丁朔话语经风即散,鲜血喷在掌间那枚玉佩上,触目惊心。
他的手失力,玉佩跌落在案,发出一点细小的声音。
曲调未绝,是绵长不断的情意。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缨才复了魂魄,放下竹笙,终于泣不成声。
“三郎!”她抬眸看他,伸手抚他眉眼。
这十年里,唯一的触碰。
初见时的草原赛马。
定情是他赠玉说的话,“那你好好藏着。”
后来无数次相望不能言的时刻,他无声投来的目光。
乌衣夜行为她除去阻她道途的族老而留下的血迹……
她都知道。
便也能懂他生命临终的举止。
她落下他的眼睑,让他瞑目。
只将那玉重新放他手中,“听你的,下半辈子我会好好的。但是来世,请你把他好好地送给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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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晋江首发
◎我们可以引蛇出洞。◎
从毒发到去世, 不过九个时辰,还未而立的青年便撒手西去。
公孙缨没有任何理由和身份留在内室,只身走了出来。然后丁氏一族的尊长和心腹幕僚便陆续进去。
很正常的事宜, 该给他更衣入殓。
但是却很奇怪, 随同进入的还有数位医官,甚至他们的药童皆提着一桶桶坚冰。经过公孙缨时缭绕的寒气让她本就冰凉的躯体愈发冻彻心扉。
公孙缨避在一旁的甬道上,意识到什么。
抬眸看窗棂,那人已经不在临窗的位置,当是被挪去了榻上。
公孙缨稍稍站了片刻, 许是因为脖颈上那枚戴了许多年的玉佩被摘下了,她觉得空荡荡的。
即便是出来的时候,她早已理好衣襟,然这会渐盛的秋风迎面吹来,她尤觉胸腔骨缝裂开,风声呼啸, 凛冽地灌进他的一生。
她缓了缓神,吐出一口气, 原想回房歇一歇。
战事未平,幽州城的子民还需要她。
然而才抬眸, 方才走在最前头的并州长吏从内室转出,与她拱手道, “公孙姑娘, 还望您去前殿侯一侯, 吾等有事与您说。”
那长吏是丁氏的七师弟方继,公孙缨认得。
他们师兄弟感情甚笃, 方继显然已经哭过一场, 双眼红得厉害。
她也没多问, 点了点头,与他拱手致礼。
公孙缨转来前殿中,贺兰泽如今坐镇其间。
丁朔生前所托,无外乎并州事宜,如今此间战事未决,自然还是由贺兰泽做主。
他见人进来,遂递了盏参汤给她提神,道了声“节哀”。
公孙缨搭在握盏上的指尖一顿,抬眼看望贺兰泽。
说不出是何神情,欲笑欲哭,最后低垂了眉眼,接过。
她轻轻拂盖,参汤苦涩的味道飘散出来,让她忍不住蹙眉。
须臾,将汤水一饮而尽,放下碗盏时两眼通红。
似被汤气熏的,又似落了热泪,湮在汤水中,被一起咽下。
“多谢!”她将碗盏放在桌案,坐下身来,抬眸又看贺兰泽,面容上慢慢浮上稀薄的笑意,“谢谢您,太孙殿下。”
她谢了两次,珍而重之。
为那一声“节哀”。
此二字,当是逝者亲属方可受。
索性,还有知己如此。
贺兰泽见她一盏参汤入腹,吊起两分精神,遂道,“有个事和你提前说一下。”
“何事?”公孙缨有些讶异,想不出这个时候他会有何事与自己说。
“并州既入联盟,便已不听长安诏令。如今丁刺史亡故,于私论,膝下小儿不堪为任。于公论,并州内部官吏,各郡太守,并没有综合绩德十分优异者。故而孤决定,由你兼任并州刺史。”
“……我?”
以往倒是有过官吏任了这处刺史,又平调去那处任刺史的,但眼下这个同时兼挑两州,尚未有过。
再者,这并州官吏,虽不见得个个出类拔萃,但择一升为刺史,也并不是选不出来。
公孙缨这般想过,只道,“此地诸事我倒是熟悉一二,不算太陌生。但是,如此担职,怕是底下官吏多有不服吧。平素还好说,眼下临战档口,还是稳妥些的好,不要打草惊蛇了。”
“你既熟悉,便是最好。闻你意思,左右是顾忌服众与否,这处无需你担忧。”贺兰泽饮了口茶道,“一切有孤。”
话到这个份上,公孙缨也未再多言。只心中盘算着方才方继的话,遂撑着精神留下。
小半时辰后,一行人从后院转出,来到前殿。
不想论得便是当下并州刺史担任一事,道是由贺兰泽作主。
贺兰泽便直言自己看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