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则卫恕处,前头被俘时说好,谢琼琚照养青雀,由他想办法带出皑皑,然已经这么多天过去,想来并未得手。
“天色不早,殿下先回去歇息吧,已备来日大战。”
贺兰泽颔首,亦道,“你也早些歇下。”
九月十三,丁朔发丧。
公孙缨以继任刺史的身份给他扶棺,送他入陵园,算是另一种圆梦。之后便一头扎入公务中,精神尚好,只是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
贺兰泽趁着夜色,拐了个弯,来到谢琼琚处。
自谢琼琚闹出要回谢琼瑛处,将这处闹得鸡飞狗跳,便索性和贺兰泽分居而住。两人除了那日在城门口撕扯着共骑一回,私下便未在见过。
其实这是在后院内帏,原无需如此。
但是谢琼琚道,以防万一。
当年暗子都能潜到吕辞处,焉知这里头是否已经被彻底清除干净。
且将戏做足了。
贺兰泽便按她所言。
原本,这一切就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从夫妻离心,病发,欲要回去谢琼瑛处,抢来青雀照料,分崩并州上下人心,一直到最后的将计就计让卫恕毁哨台,以子换子,都是谢琼琚的意思。
她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这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他一定会来。”
是故按理,贺兰泽这夜也不该过来。
当忍一忍。
但贺兰泽觉得他忍不了。
他不怕旁的,就怕她真的在如此环境下恢复全部记忆,重新病发。
他看过左右、推门入内时,已经梳洗上榻的妇人正在抚拍青雀哄他入睡,见他进来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遂继续低头俯拍孩子。
贺兰泽低眸寻她目光,见她一心在孩子身上,并未打算理他,便低声讨好,将上述现成的缘由讲来。
谢琼琚抬眸看他一眼,还是未曾言语。
贺兰泽便又道,“青州处来书信,你……谢琼瑛处当不日就会来攻伐此处。”
谢琼琚抚拍孩子的手顿了顿,凑过身子拉来被褥,给他盖好。看他的目光愈发温慈。
然转过身来,面上容色却是黯了黯,“不说旁的,若不是丁刺史误入那盏酒,如今郎君已经不能坐在这处与妾闲话了。再论皑皑在他手,人人为他棋子,两镇百姓因他旦夕殒命,他罄竹难书。故而郎君择日沙场见,生死间不必留情。”
她抓上他左手臂膀,伏在他肩头,“他是妾阿弟,既各为其主,死后妾自为他收尸全手足之情。但是妾的郎君,妾的孩子,需长长久久伴着妾。”
“妾很好,没有旧疾发作。往事记得也不甚清楚,但是妾很清楚,永远都会与郎君站一起。”
她绸缎般的青丝覆在背脊,梳洗后的发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桂花油芳香。
贺兰泽五指插入繁茂乌发中,一缕缕嗅,一丝丝看。
他记得,当年她生孩子的时候,产痛之际,汗透发丝,他也这般拨开她披散的长发。却忽见一根华发,如雪夹在青丝中,狠狠发刺痛他眼眸。
如今,五年过去,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人,搁在掌心养护,终于养出血色芙蓉面,青丝三千丈。
“把他抱走。”他抬手示意不远处的侍女,只将怀里人卧上床榻。
*
翌日,九月二十八,探子飞鸽传回消息,谢琼瑛领全部兵甲奔往云中城。贺兰泽接过情报,放出另一只鸽子,催促贺兰敕的援兵。
眼下贺兰敕已经聚兵三万离开辽东郡,往云中城而来。
底下参将建议道,“将军,观天色,之后数日皆有大雨,我们可要加快速度?且子辰县较我们更近于云中城!”
贺兰敕道,“既要下雨,且安营扎寨,修养两日。”他并不是不愿支援贺兰泽,只是心中所想,这般被召回去,若是过于听命,手中权柄转眼即逝。
即是前往增援襄助,便该是个辅弼模样,且不能被轻易撸去荣耀。
于是出辽东郡百里后,九月二十九,乌云密布之际传令扎营修整,只道待过雨止,再行救援。
却不想这雨时大时小,就没有停止过。
转眼两日过去,云中城中虽未有催援,但贺兰敕自己观天色,只道不好。西边尽头聚满鱼鳞云,此乃暴雨征兆。
此去并州云中城,还需越过冀州群山,恐遇山洪。
遂连夜传令拔营冒雨出发。
然天不遂人愿,果然在进入冀州后,十月初五这一日,连着前头两日暴雨,引发山洪。三万大军滞在该处,莫说前往救援,就是自救都艰难异常。
而此时的云中城中,早已是刀枪剑戟厮杀,战鼓占星辰。
本来是就是兵力相当的两处,莫说皑皑在其手,就是不在谢琼瑛手中,贺兰泽攻城也是占不到便宜的。
是故才拼命想法子引谢琼瑛前往。
搏的就是一个引君入瓮。
但是犹豫城中七座哨台被毁,远程暗杀的弓弩手,弓箭手便都发挥不了战力。贺兰泽之所以同意以这样大代价取得谢琼瑛掉以轻心,原就是想着有贺兰敕三万援兵。
如此加上二比一的战力,再行瓮中捉鳖之计,以此胜算更大,伤亡更小。
结果万万没想到,贺兰敕处会如此延缓行程。
这是厮杀的第三日。
谢琼瑛是十月初二到达的云中城。
彼时按计划,贺兰泽命人应敌,并州将领则成懒政状态。
阵前两军将领交锋数个回合,谢琼瑛下观战况,上查并州士气,一时未急攻入城池。两军战一日,得最新军情,原是有部分并州旧将早早便迁入定襄郡,并不在这场战役中。
当夜休战。
谢琼瑛则派兵甲突袭,自然未占到便宜。但却带出一则消息,贺兰泽与如今的并州刺史公孙缨皆谴将不行,公孙缨不得发,只得前往幽州调兵,如今已经连夜出发。
远水解不了近渴。
十月初三晨起,谢琼瑛再度派人叫阵,出来的已经是贺兰泽的冀州兵甲,护城门的则是从凉州远调而来的人手。
如此,谢琼瑛未再犹豫,领兵攻城。
这期间,皑皑一直在他马背上,从城墙砸下的碎石,射来的箭矢,并不长眼,为此贺兰泽只得减少护城人手。
换言之,谢琼瑛乃以皑皑躯体作盾,再当矛,以此破开云中城城门。
两扇城门轰然倒下,贺兰泽领残部带上谢琼琚按计划撤离。
虽一切为计,一切反复推演了无数遍,一切尚在掌握中。
然皑皑一声“阿母”还是喊碎谢琼琚心扉。
谢琼瑛一声“阿姊”,更是将她万千记忆聚拢而来。
贺兰泽退入内郭城,外城门四下关上,原本被破开倒下的城门口由重弓弩压阵。四下里伏击的兵甲尽数出现,将随谢琼瑛入城的五千精锐团团围住。
而城外还未来得及入内的兵甲,显然也进不去了。原本离开的并州将士从东南边定襄郡方向领兵而来,公孙缨则带原本伏好的幽州人手从西边围上来。
城外城内陷入一片厮杀。
谢琼瑛至此回神,此乃两计连环。
先以情报引蛇出洞,后请君入瓮。
贺兰泽在城楼观战,本该是转瞬间措手不及的猎杀,由不得他叫阵威胁。然而百密一疏,贺兰敕没有按时到达,二比一的绞杀战,成了一比一的拼杀战。
虽然攻其不备,那处又是远程而来,依旧是由贺兰泽隐隐占了上风。但是也只是微弱的优势,大半日厮杀,谢琼瑛砍出一条血路,腾出手持刀于皑皑脖颈,要求贺兰泽开门散兵,让出一条路。
这就是持久战的结果。
就是少了贺兰敕兵甲的后果。
残阳似血,贺兰泽站在城楼上,无奈抬旗传令止战。
内城早已停歇,外城尚在厮杀,传令不及。
谢琼瑛带着残余兵甲拍马缓缓退至城门口,瞥眼看门外,吼道,“让弓弩弓箭手全部撤下。”
“你能跑哪去?”贺兰泽谴退弓弩弓箭手,声音逆风传来,“把皑皑放下,孤容你全尸。”
“你闭嘴!”谢琼瑛手中刀刃用力一分,皑皑脖颈便现出一道红痕,“我阿姊呢,让我阿姊出来,跟我走!”
“有她们两个保驾护航,我自然走得掉。”谢琼瑛环顾四周,重弓弩已经退下,而内城可伏弓箭手的哨台还未重塑好,一时心下稍定。
“我跟你走!” 贺兰泽还未来得及言语,却闻耳畔一声声音响起。
原是方才随他一到退到这内城,去了后院等候,却不知什么时候重新站到自己身边的人。
尚且穿着午后他亲自给她挑选的披风,连衣风帽遮住她大半容颜。
她侧过面庞看他,眼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你?夫……”贺兰泽识出对方,只本能地欲要四下环顾,只看见一袭单薄身影匆匆下城楼而去。
“我不会让你走的!”贺兰泽接过面前人的意思,开始言语牵缠。
那句“我跟你走”确实是谢琼琚说的,但是留在城楼的只是熟悉她举止的竹青。
谢琼琚奔下城楼,在并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踏过尸水,踢走尸体,从地上拣来弓弩,翻上西边半损的塔台。
她的记忆,在隆守城中有觉醒的趋势。
她总是想起有一场大火,还有一场大雨,但是看不清火中的人,也看不清雨中人。只是隐约记得,她射出过那一箭,射伤了她夫君。
可是其他种种,有画面,有人影,却不能完整的匹配。
然而,无论这些年的记忆有还是无,有一点她从未怀疑过,就是她与她的夫君彼此相爱。
直到今日,撞见谢琼瑛的脸,明明她也始终记得他的模样,却偏生在这一刻,看见他,触动她全部神思。
是因为那张面具。
面具后是被她烈火灼烧的肮脏印记。
她养大的手足,原是污秽不堪。
她终于记起了所有!
谢琼琚半伏在哨台,追来的弓弩手悄声又急声。
“夫人,这处不稳。”
“这处如今位置有伤到翁主的风险。”
谢琼琚没有理会他们,只双目灼灼盯着挟持她女儿、威胁她夫君、几乎毁灭她全部人生的人。
那个人,正满目自得看城楼下走向他的女子。
一步三回首,似与夫君诀别。
在西边天际云霞收,突降的漫天大雨里,认命重回他的身边。
他那样自得,那样狂妄,掌控着一切。
是当年神色。
当年那场雨。
他在她耳畔言语,她永远记得他的话。
他说,“开弦,上牙,脱钩…”
开弦!
上牙!
脱钩!
时隔十三年,一样的天地雨帘下,她重开弓、弩。
横贯脖颈的箭矢带出血花喷溅在孩子面庞。
青年从马上跌落,看穿着披风跑来的女子,不是他的阿姊。
最后的余光看见,西边哨塔站起的妇人。
风雨中挺立,却不给他一个眼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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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晋江首发
◎你能告诉妾,你在惶恐什么吗?◎
暮色上浮, 大雨滂沱。
谢琼琚站在修筑了一半的哨塔上,目光在长久地凝视后有短暂的涣散。被雨水打淋的睫毛勉强抬起,又被冲刷垂下。
连头都因失力而低垂。
她的眼前, 唯剩雨水茫茫和鲜血淋漓。
周遭的困斗之声, 未几也变成了兵戈落地的投降声。
她从哨塔下来。
奔走的速度和来时路一样快。
奔到城门口,世人眼中她的血亲身旁。
谢琼瑛仰面倒在地上,就在她的足畔,血从他身体中汩汩冒出,箭矢横过脖颈, 他已经发不出声响。只是从唇口张合中,能依稀辨出他的话语。
他说,“阿姊……你来了!”
谢琼琚越过他,扶起自己的女儿。
他继续唤,“阿姊!”
谢琼琚一只手搂着孩子,一只手捡过地上长剑, 指向他。
他执拗道,“……阿姊!”
谢琼琚摇首, 终于开口,“我不是。”她将长剑捅入他胸膛, 结束了他本就即将终结的生命。
贺兰泽晚来一步,她将孩子推入他怀中, 自己撞在他胸膛。
贺兰泽扶住她。
她说, “我都想起了, 这么多年……”她的话没说完,终因力竭而散了了意识。
*
十月初五傍晚落下的大雨, 连绵数日不曾断绝。
云中城处在并州北端, 毗邻凉州, 再北便是匈奴之地,气候比别处更加阴寒。谢琼琚在这日淋了许久的雨,当夜便起了高烧。
有薛灵枢在,最是熟悉她的体质病情,贺兰泽便也没多害怕。果然,搭脉开方后,薛灵枢道是只是受了风寒,加之急怒攻心,喝两贴药,缓缓就好。
贺兰泽被袖袍遮挡的手干干搓过掌心,点了点头,“劳你去看顾皑皑。”
皑皑有些严重,脖颈有刀伤,小腿的箭矢伤因为缝合的粗糙而重新裂开,又被喂食了不少软筋散,内外都需要救治。
薛灵枢带着一众医官研方开药,拆线去腐,一连忙了两昼夜,方将她伤势稳定下来。
贺兰泽闻过,心下稍安,然眉头却也不曾松开。
近身的霍律和薛灵枢等一干心腹自也不觉奇怪,毕竟眼下诸事还需要他主持打理。他们理所应当觉得是为这处。
谢琼瑛死后,手下三万兵甲尽数投诚。
翌日,十月初六,贺兰泽将这部分人分作两处。一处留在凉州护防,一处由原本冀州刺史宋淮带往冀州镇守。
十月初八,北边匈奴来犯,当是前头听闻并州上下离心,谢琼瑛又有攻占之举,欲想趁势撕下一片肉来。
却不想不过是一预备许久的计策,更不想这场仗这般快结束。
贺兰泽得消息,派李洋领兵对抗。
按公孙缨所言,李洋这些年磨炼得足够,从九皇河之战,到中线攻占虎牢关,立下不少战功。
但是这会让他领兵对抗匈奴,如此独挡一面还是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