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会且寻银钱兑好那处的货币,不然有银也没法用……你想想,还要些什么,过日子寻常的物件,你总是心细些!”
他牵着她,往城中走去。
她却顿在人群往来的城门口。
“如何不走?”他回眸看她。
她回顾周遭往来的人。
看不远处乞粥的民。
看老人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
看流离人如同失群的鸟。
再看,面前男人。
在这一场情爱里,他退啊退,低头又折腰,卑微地乞求。
就算她说了,要和他在一起。
他也依旧不敢奢望太多。
于是,她随他入城,却没有置办任何的东西,只回来云中城。
*
转眼又是数日过。
枝头飘落的黄叶化作入冬的第一场雪。
贺兰泽依旧很忙。
本来是打算前往冀州将尾事处理,耐何这一场雪落,勾起这处本就阴寒的气息,贺兰泽便有些受不住。
那年在无极崖深潭中伤的肺腑,染的寒症,稍一不保养调理,便发作的厉害。
今岁八月至十月的一场仗,尤其是最后的决战上,如注的大雨淋打,便成眼下境况。
如此再不敢路上颠簸,只得滞留至此。
但到底也没闲着。
他连日处在议事堂中处理公务,几乎每日都踩夜色方归。
谢琼琚便披着厚厚的狐裘,撑一柄竹骨伞,给他送药又加餐。
他自然喜欢她过来,却又呵斥她不要再过来。
柔和了面容,缓下声色后,给的理由是,“雪天路滑,莫让我忧心。”
谢琼琚余光扫过堂中官员并不友善的神色,亦未多言。
只听话颔首,不再过去。
但她隐约记得,议事堂中,除了并州本来的属官,还有不少仿若是生人面孔。
派了竹青暗里去看。
竹青说,近两日,愈发多的外城官员都来了云中城。
门口车辆重重,车驾上挂着青、冀、徐……各种字眼的牌子。
“如此寒冬,这处又是大雪飘飞,这有何事急的?”说这话时,竹青正在陪着谢琼琚制衣裳。
前头公孙缨送来了一张墨狐皮,原是给贺兰御寒的。
大雪封门,外头铺子尽数不再营业。
谢琼琚便拿来自个缝制了。
贺兰泽有的是衣衫风袍,她抚着油光水滑、绵密厚实的皮毛,回想前头青雀的身量,给未曾谋面的小儿子做了氅衣,短靴。
“不会又有战事了吧?”竹青从谢琼琚手中接过靴面,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要是真这般,一时半会我们可是回不去了!”
谢琼琚揉了揉眉心,合眼歇了会缓解发酸的双眼。
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她看见或未曾看见的场景。
譬如,议事堂内部分官员不善的眼光。
譬如,议事堂门口逐渐多出的车驾。
“不必忙了,这些都不缺的。”片刻,她睁开眼,看见竹青已经收好尾,这会正在收拾其他季节的衣衫用物,放在一个个箱笼中。
她知道,这是贺兰泽吩咐的,让她有空便慢慢拾掇。
都是新的,新置办的。
竹青闻言,回头有些疑惑地看她。
隆守城中怎会不缺!
还是郎君说得对,往来一趟不容易。
“千山小楼里什么都有。”谢琼琚终于开了口。
竹青怔了怔,放下手中活计,回来谢琼琚身旁,“我们不过是来帮忙解决并州之危。姑娘,您不要回去那里……”
提起千山小楼,竹青竟有些后怕,她怎么都忘不了自家姑娘有身孕的那段时日,是被怎样磋磨,耗尽心血,“殿下已经表明他还是愿意陪您继续避世的。不,他分明很激动,甚至是感激您许他伴着您。就是小郎君,殿下也说了,我们可以接他走的。殿下说,总之一切有他,不必您忧心。姑娘好不容易身子好些……”
这个是比贺兰泽还要早,心中只有谢琼琚,事事将她放在第一的人。
谢琼琚拉过竹青的手,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下,摇首道,“恢复记忆的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过去五年,且当我养病。我病入膏肓无暇顾及别人,便也罢了。”
“但我在郎君手中获得新生。新的一条命,不该用来避世。皑皑有理想,蕴棠有责任,还有自出生便未曾谋面的小儿要成长,还有你要给你寻个好儿郎好好地嫁了。这世间我有这样多的牵绊,有这样多有意义的事要去做,何必躲于人后,躲于虚伪的平静假象里。我重活一遭,该重看世界。”
谢琼琚眼眶泛红,鼻尖冒酸,只仰头深吸了口气。
眼前有无数画面绵延过。
大都是有他的场景。
上党郡没有半点犹豫的随她纵身一跃,千山小楼中舍弃一切带她远走,红鹿山佛前长跪无极崖绝壁摘花,还有隆守城中的纡尊降贵陪她粗茶淡饭……
她抬手往上拂过眼角,将眼泪抹干,转身却见这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后。
夜色深沉,烛臂渐短。
确实是该回来的时辰了。
竹青在榻上起身,识趣地带着侍女下去。
她便索性转过身子,偎在男人还来不及烤热的怀中,一点体温扛不住雪水寒潮。
她抓来他的双手,给他哈气取暖。
已经有太多时日,都是他负重前行。
她搓着他的手,抬眸看他泛红的眼角,“方才妾说的话,郎君都听到了?”
贺兰泽点了一下头。
谢琼琚道,“妾还未说完,本就想寻这两日于你说明白的。”
贺兰泽看着她,等她的话。
须臾,却又摇首,“别说了!”
谢琼琚却坚定道,“妾要说,妾今生已拥有太多,很是圆满。不能拥有的,譬如高堂双亲,生身者不知在天涯何方,养育者尽归尘土。然郎君恩母仍在,切莫留有遗憾。而妾亦为人母,也很想自己的孩子。”
谢琼琚停下片刻,又想回来云中城里,议事堂中往来出入的人,堆在案上累成小丘的卷宗,在某个她送膳食前往的午后。
他伏案休憩,她翻卷阅过。
是太多人系在他身上的前程和希冀。
如今熙熙攘攘入城者,不是因为又有战事起,而是要寻一位能平战事辟天地的君。
然而,他却无声无息,背负、处理,推拒。
甚至为此,不许她露于人前,置于刀尖。
只自己担下极有可能的骂名。
于私,奉母不孝。
于公,待下不足。
这是个人,再坚毅,他也会疲惫,煎熬。
却面对着她,还是只说要和她回隆守城那个世外桃源。
甚至在她回来城中,没有置办任何前往那处的东西后,他索性自己私服入长街,把衣衫头面,谷粒种子,银钱货币,全部备了个齐全。
他不舍她再受伤害。
她又何曾舍得,他这般艰难。
她揽其颈入胸怀,给他香糯至极的温暖,“郎君能为我舍弃全部,我也能为你重新上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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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晋江首发
◎杜攸送来的是贺兰敏写的定亲文书。◎
谢琼琚至此便是表明了态度, 但贺兰泽却未急着回去。
云中城的议事堂中,每日依旧人员往来匆匆。
晨钟未起便入内,暮色降临亦不见人归。
贺兰泽也不避他们, 极有耐心地坐在堂中, 身披大氅,手捧紫金手炉,听他们来来回回天下民生,君君臣臣地讲述。
听得腻了,或是哪个言语过了, 他便咳两声。
反正他确实染病中,稍咳得用力些,便真能咳上好一阵。
咳得面色发白,鬓角生汗。
守在一旁的侍者赶紧奉了养生茶给他,有时是枇杷叶冰糖水,有时是贝母干草梨汤, 总之都是止咳的药膳,没有半点虚假。伴着他每日两贴的浓稠汤药, 一点浅淡甜味抵不过腥涩苦味。
讲述天下大势的官员,论述伦理德工的儒生, 便面面相觑闭口停下。
闻这室内未止的咳嗽声,任甜苦混杂的气味丝丝钻入口鼻。
贺兰泽饮药毕, 漱口净手, 皆无声而有序。唯有放下拭水的巾帕时, 也不知再次咳起手中失了力道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帕子被扔入铜盆, 激起水花四溅。
太过安静的堂中, 这点水声和水花, 便显得尤为突兀。
莫说捧盆的小厮,便是一众官员都不由心下一怔。
他却仿佛未有察觉,只重新捧起暖炉,缓带轻裘虚虚靠在座榻上,抬起并不怎么聚光的双眼,“抱歉……你继续说!”
眉目谦和,端方有礼,是一副病弱中清贵公子的模样。
然不知怎么,方才侃侃而谈,针砭时弊、甚至激昂中几欲要抨击谢琼琚狐媚惑主、贺兰泽囿于情|色的不阿官吏,唇口张合了两回,最终拱手道,“太孙殿下且保养身子为上,这日不若散了吧!”
怎能散了?
辜负冒风雪不辞辛苦远道而来的有志之士。
贺兰泽起身,虚弱眉眼里盛满真诚色,盖住片刻前的一抹凌厉,只就着他们话语道,“诸位所言皆不错,眼下乱世动荡,国土不合,长安城内君者上乃天命不佑,下则百姓不拥。这处东线上确实难得数州一心,然孤有心,却也无力。”
“自然,诸位不远千里聚首于此,孤亦不会任尔白来。”
他捡起案上细麻鞭,对着沙盘图作分析。
从现有的兵力分布到入长安的道路,或是渡九皇河,或是中线直入;又与他们无保留地讲述各种人手安排,或留下守城,或随之奔赴前线;甚至连入长安后,如何定京畿旧臣,安抚原世家贵族都一一告知。
最后,他于原处落座,抵拳掩咳,“孤之一副躯体,虽流天家血,然人品欠缺,不堪以承天命,掌社稷。诸位皆是贤德之才,还是另觅明主。纵是定要择个齐家人,长安宗室中尚有留存。”
说话的郎君不似玩笑,闻者却无人敢将这话当真。
这日散后,官吏三五举首,择出一点味道。
太孙殿下之缘由乃自己人品欠缺。
可是,这缺在何处?
思来想去,辱他清誉,使白玉染瑕的便只有他私德一处,便是其妻谢氏女当年上党郡上那点不洁之身。
然于天下作比,这处当真瑕不掩瑜。
却又有人很快否定,殿下所言定不是这处,谢氏女与他和离再嫁,眼下可不是他妻子。何来污浊其身!
如此颠来倒去,诸人猜疑不绝,又不敢深问,到最后还是觉得是谢氏女诓诱了明君,当年可不就是使之冲冠一怒为红颜,隐居不理世事吗?
倒也有为谢氏证名者,譬如公孙缨便直言道,谢氏女前有上党郡毁协议保联盟之举,后有猎杀谢琼瑛守云中城之大义行,非尔等口中不良人。
很快,竟是证明了公孙缨的说法。
这日,议事堂依旧各种劝谏声,贺兰泽依旧寒疾不止。
午膳时分,已经许久不曾露面的谢琼琚送药过来,二人在偏殿歇着。徐、青两处的刺史派人暗里观之。
观谢氏女是如何狐媚惑主。
只见六合如意屏风上,映出一袭婀娜倩影,传出的话与这影子一样单薄恍惚,竟还带着哀戚之声。
“郎君为何还滞留此处?妾早早便说了,愿意与君一道西征长安。如今局面,进出之官员,多半认为妾误了郎君。妾当情何以堪?”
半身在屏风外的男人,停下手中汤药,“同你有什么关系,实乃我病弱之身,近些年身心俱疲,勘不起此间大任。我且去与他们说了,不让他人重伤与你。”
谢氏竟是鼓励太孙殿下出山入世的。
又两日,谢氏再送药膳入议事堂。暗里闻话的人还未到位,满堂正假寐休憩的官员便依稀闻得偏殿的争吵声。
未几更是见到谢氏掩面跑出,于午后风雪稍霁院落中,被青年郎君硬拉回殿室内。
人被掩入屋中,却掩不住她压抑许久的话语,那样激烈、委屈、急切,“你纵有千般理由不归,不回,但是你口口声声爱妾,日月可昭。又如何不设身处地为妾思虑一番?妾为人母,思念妾的孩儿!妾想见他,想抚育他,妾为他无惧露于人前……我们回去吧!”
谢氏原是这般想要归去的。
是故,太孙殿下到底在意何事?
迟迟不归。
云中城这月里的风声早已传入辽东郡,这日之后更是有人送信至那处要求解惑。
腊月初八这日,城中广施腊八粥。
从辽东郡驶来的一辆双骑马车入了城中。
车中人掀帘看竹棚下领着一众官吏家眷施粥的妇人,只捋须笑道,“早些年,殿下可是将她护于室内,半步不舍她外出见人,她亦见不了人。可见如今大安了!”
身畔弟子亦望过去,“殿下眼光便未曾错过,非要言错,也是这俗世眼光世俗!”
“然既要入世,便只能与世俗为伍,守世俗眼光。”老者笑意愈深,“你师兄深知此理,方滞留此处,迟迟不归。”
“君臣间的博弈,未成君臣前,他竟先赢了一局。”
来人杜攸,贺兰泽的授业恩师。
在遣散了旁人,关上书房门后,先前的满意化作了为人师的肃正严板。
这个世上,自贺兰泽当年赫然离去,多年不归后,群臣诸官中若还有谁能呵他两声,所言话语能入他耳中,大抵便只剩杜攸一人了。
然看着奉茶于前,难掩病症的弟子,杜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示意弟子接过茶盏。
“关起门来,为师喝你一盏茶,也是受得起的。”
贺兰泽在一侧恭敬坐下,“蕴棠愧对老师多年教导,老师能饮此茶,蕴棠心中稍安。”
杜攸蹙眉看他,竟是扔了茶盏,“你愧疚是有,但不妨碍你随佳人走天涯!”
侍奉的弟子掩面而笑,噗嗤出声。
贺兰泽挑眉放下客套色,腆着脸道,“若老师此来,亦是同旁人一般……”
“沉荣,去烧了。”杜攸从袖中拿出一卷文书,递给身畔的子弟。
“老师,蕴棠错了。”贺兰泽匆忙起身,绕去沉荣处,与他作揖,“烦请师弟赐还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