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说,“不就是腿瘸了吗?我以前还瞎过眼,还不是阿母想法子给我治好的。你该相信阿母,试一试!”
阿翁说,“以往你是年岁小,又有旁的疾患,这推拿便也不好安排上来。你祖母年岁高,闻这处施来疼痛便狠不下心。但是总不能再这样误下去!”
面前的妇人说,“等你能站起来,让你阿翁教你骑马射箭,然后我们一块去打猎。”
话语在耳畔萦绕,阿梧只对着贺兰敏道,“祖母去歇着,不必陪着阿梧。稍后阿梧再来陪您。”
转而方冲向谢琼琚道,“那就试试!”
谢琼琚几欲喜极而泣,却也知晓他顾及贺兰敏,遂道,“阿母带你回主殿,莫扰了祖母清净,等结束后再给你送回来。”
“大热的天,折腾来去作甚,且在这边便是。”贺兰敏上前握住孩子的手,拍着他手背道,“祖母再舍不得,但总也盼着阿梧早日站起来的。祖母陪着你!”
说着示意侍者上来推过轮椅,送阿梧入内。
谢琼琚看着转去内寝的祖孙俩,一时未再多言,只让竹青回去把医书拿来,顺道请薛灵枢过来指点。
“我来吧。”许是得了孩子的允诺,谢琼琚格外激动,待入得内寝,见侍者正在将孩子挪去榻上,遂止住了他们。
皑皑这般大的时候,谢琼琚常抱她。
抱她逃过东郡青楼牙子的追补,抱她在大雨倾盆的深夜四处求医,奔跑的途中不会感到累和跑不动,只有在停下后容得一刻喘息后,才感觉牙根的酸软和从脏腑冲涌上来的一阵阵血腥气……
当是有过那样艰难的经验,如今在这平缓舒适的环境里,谢琼琚抱起阿梧时熟稔又轻松。
六月天,孩子穿着绸缎,谢琼琚穿着软纱,就两层布帛隔着肌肤,是这么多年来,母子距离最近的一刻。
阿梧有些不自在地靠在她臂弯中,嗅她身上气息,明明以往不远不近的接触,他清晰地辨别出她熏染的是沉水香。
然这一刻,他侧首屏息,却依旧挡不住丝丝缕缕钻入他口鼻的香气。
是一阵阵遥远又熟悉的奶香。
是属于……母亲的味道。
他抿唇转过头来看她。
谢琼琚漂亮的丹凤眼眼尾携红,眸中闪着泪花,笑意却浓得如同这六月沾露的玫瑰,亮丽又饱满。
层层叠叠的花瓣中裹住娇蕊,是眼中倒映出的他。
“夫人头一回抱小郎君,竟是这样稳当。”安嬷嬷扶着贺兰敏坐下,含笑道,“想来以往抱翁主抱来的经验。话说夫人与翁主是真真的母女情深,去哪都不曾丢下她,这么多年再艰难也是片刻不离带在身边!”
“可不是,眼下皑皑大了,倒也不用你抱了,缠她阿翁去了。”贺兰敏话头再提,“议事堂那处,到底不是女子去的,你还是得规劝些……”
主仆两的一唱一和。
说的是她爱女之情,道的是她弃子之心。
总归是一碗水端不平。
如今长女更是开始听政论政,生生抢了幼子的道途。
谢琼琚把孩子握在床榻,眼见阿梧眼中的一点温情散开,只在榻畔坐下,边撩起他右边小腿,边道,“妾先有的皑皑,自然先和皑皑处着。那会学着抱她,没少让屋里的姑姑、嬷嬷们指导过,虽说有些经验,但多年来也手生了。近些日子,才又练了练,想着别摔了阿梧就好。”
这会薛灵枢已经过来,彼此间的争锋便停了下来。
“夫人,我们先给小郎君施针,然后再行推拿。”薛灵枢走上前来,铺开药箱。
谢琼琚有些失神。
这是她头一回看见孩子的小腿。
因为肌肉的萎缩,内侧凹陷,存皮包骨却是没有半点余肉,只有左边正常小腿的十中之三粗细。
薛灵枢与她说过,孩子当初在她腹中时,横位而出,不得已已折断了他的右侧手臂和小腿。出生后接上臂膀,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再试过接回小腿,孩子哪里还撑得住,便搁置了。后来周岁之后也曾试过一回,没有成功。又因为早产根基太弱,各种风寒急症连番侵袭,故而心思都在养护他的元气根基上,小腿便一拖再拖,到了如今模样。
谢琼琚不知怎么偏转过头,目光凝在贺兰□□仆身上,凌厉又持久。
贺兰敏见多了她温厚柔软的一面,纵是针锋相对她也是绵里藏针的模样,从未撕破脸面。这会的一瞥,让她生出两分心惊。
安嬷嬷更是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她盯着贺兰敏,阿梧便盯着她。
回眸的一刻,猝不及防对上孩子双目灼灼的眼神。
在无父无母的岁月里,在她再也解释不清楚的时光里,阿梧知道的是,他的父亲受他母亲蛊惑至深。
在连医官都还没放弃他的境地里,欲先放弃他。
“阿梧……”谢琼琚敛尽片刻前控制不住的尖锐锋芒,太多不知从何处开口的话终是化作她唇齿间这两个字。
阿梧闻声,竟也退去一层寒色。
被人唤过无数次的两个字,在这一刻,从这个妇人口中吐出,他不知背后沧桑与委屈,就是依稀觉得不一样。
她总能盈泪而笑,笑意中打颤。
阿梧心中软下一角。
然余光偏见从座榻起身的老妇轮廓,颤颤身影。
他目光沉沉落在谢琼琚身上。
对,祖母说过。
她就是这样惑着、霸着、占着他父亲。
“会有些疼,你忍一忍。”谢琼琚的心绪和思维到底快过孩子,这会已经回来正事上。嗓音里唯剩了冷静和平和。
阿梧从她的眉眼,重新划向欲来未来的祖母身上。
红的眼,蹙的眉,捏着帕子指尖泛出灰白色,同她两鬓霜色呼应。
这才是急他、爱他、忧他的模样。
孩童将眉眼压下,看面容平静的妇人。
看她低眉敛神盯在自己小腿上。
看因她、他才有的残缺身体。
这日她因何在次此处?
阿翁有事不能来,带走阿姊前往议事堂。
她惑着阿翁舍弃他,阿翁因她而偏爱阿姊。
有个声音这样与他说。
但仿若又不全是。
在主殿中,阿姊待他也很好,还让他常去。
她说,“你常来,去缠着阿翁对弈,烦死他。”
她说,“莫怕,本来也是陪我的时辰,我分给我阿弟又如何?又不额外占他功夫!”
“那你也能来陶庆堂寻我!”想和阿姊在一起的,但是总去主殿祖母会伤心。
“我不去!”阿姊的秀眉扬得高高的,一下便回绝了他。
阿梧突然便有些烦躁。
胸腔中憋闷,一颗心不上不下。
拢在广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又松开,再握紧。
银针入穴的一瞬,他久而无力、知觉甚微的小腿上一阵尖锐的痛意蔓延开来,惹的他一阵瑟缩。
然却没有容他挣扎,薛灵枢的一只手有力地按住他大腿,捏过下一枚银针示范给谢琼琚看。
“先入外侧足阳明胃经的上巨虚和丰隆穴。”他下针极快,痛意上来又瞬间散开,“之后再是内侧穴道,稍后夫人推拿的位置便也是这些穴位。”
谢琼琚颔首,在两炷香后针灸结束后,开始给阿梧推拿。
推拿比不得针灸,乃是绵长缓慢的功夫。
谢琼琚早早便将指甲磨平的手贴上孩子小腿,阿梧便不自觉要缩回去。
不知是因为前头针灸沉积的疼痛,还是不欲被她触摸,亦或是心中百转千回的纠结。总之,阿梧觉得很难受。
偏薛灵枢将他上半身按得那样紧,半点不由他动弹。
谢琼琚的指腹微凉,劲道却是十足,四指在外,拇指在穴,力气又重又钝。
阿梧这会确定是疼痛了。
只一个劲缩起来。
“疼……松开……”
“忍一忍,适应了便好。”薛灵枢安抚他。
“阿梧……”贺兰敏赶上来看他。
“不行便算了!”安嬷嬷帮腔。
“姑娘,您慢些。”竹青低低开口。
唯有谢琼琚低着头,无人看清她面色,亦无人能阻她动作。
阿梧抬起身子,看埋头无声的妇人。
这样痛,可她就不送手。
咬咬牙,他也能忍。
可是剧痛催人意志,让他不想忍。
祖母说,纵是一辈子坐轮椅也没什么,他始终是高高在上的齐家儿郎,身体里留着至尊的血液,不用站也能傲视天下人。
可这人又说,“你好了,让你阿翁教你骑射,我们一起去打猎。”
骑马狩猎,驰骋天地,真是天大的诱惑。
阿梧躺下去,心里愈发煎熬。
若无这个女人出现,何须这样天人交战!
仿佛他这番不能忍受,便是输了志气……
他呼吸渐平,身子放松,看着如同接受了她的安排。
谢琼琚明显也感受到了,虽然没有抬头,只是由着额角一滴汗珠落下,但轻轻喘出一口气,弯下眉眼,继续给他推拿。
未几,胸口一阵钝痛,谢琼琚眼前一黑,往床角跌过去,幸得薛灵枢眼明手快,一下扶住来她,才没有撞上床栏,划破额头。
“姑娘!”竹青匆忙上去扶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榻上的孩童。他竟然用完好的左腿踢了他生母一脚。
“有没有伤到哪里?”胸口处薛灵枢不好查看,只搭上她脉搏测过。
谢琼琚缓过劲,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孩子的左足。
如果踢她的是他的右腿,她可以安慰自己是他疼痛难忍,然眼下分明是蓄意为之。
阿梧脚趾蜷起,目光瞥在内侧,心一阵紧一阵地跳。
他是故意踢的。
但是本心里不是因为厌恶,是一股被拉扯的气堵在胸腔,他急着想要发泄。
“是不是太痛了些,让你散了意志?”谢琼琚搭了梯|子给他,“再一炷香,还能忍忍吗?”
阿梧没说话,谢琼琚便重新上手。
“夫人身子不适,这处便不用常来了。左右小郎君由老夫人照料习惯了。”安嬷嬷出来送谢琼琚,福身好言慰她。
“嬷嬷已经可是郎君奶嬷嬷?”谢琼琚问。
安嬷嬷自个直起身子,倨傲道,“确实不假。主上幼时,奴婢奶了他许多时日,如今又抱了小郎君许多年。”
烈日炎炎,谢琼琚看了她半晌,道了声,“嬷嬷,辛苦了。”
*
午后贺兰泽回来殿中,见女医正在给谢琼琚检查身子,她微敞的胸口上,起了半个巴掌大小的青紫色。
“这怎么弄的?”他在榻畔坐下,“严重吗,有没有伤到内里!”
“你下去吧!”谢琼琚和好衣襟,坐起身子,“今个我给阿梧推拿,许是头一回他疼痛难忍,没控好他,便踢在妾身上了。医官都看了,药也开了,就是一点淤血,不碍事。”
见这人蹙眉无语,她遂抓来她的手,贴在胸口处,“郎君给妾揉揉,妾便好得快些。”
贺兰泽看了眼天色,尚且艳阳高照,遂合了窗户,抱人去了愣榻上。
“你做甚?”谢琼琚看着翻身上来的男人。
“换旁处给你揉。”
谢琼琚抱住男人脑袋,低斥,“那你把牙收收。”
*
这日晚膳,贺兰泽前往陶庆堂陪祖孙二人用膳。谢琼琚歇在主殿中,因胸口钝痛,没什么胃口。
只是想着阿梧对她的抗拒,难免愈发怏怏。
皑皑瞧过母亲神色,道,“这处今个的晚膳不太和我脾胃,我能去旁处寻些吃的吗?”
谢琼琚看着一桌她爱吃的膳食,愣了愣回过神来,“你、不是不愿去你祖母处吗?”
“我觉的阿梧应该还是愿意见我的吧!前头他还让我去那处寻他对弈。这会我去了,他肯定觉得是阿母让我去的……”小姑娘挑了挑眉,“就当我们都向着他祖母,让他开心开心,他不就是怕他祖母落单吗?”
谢琼琚突然红了眼,抚过孩子胸前发辫。
她不是圣人,若非为了阿梧和贺兰泽,她根本不想看见贺兰敏,踏入她的地方。皑皑经历三位师父伤亡一事后,原和她一般抵触。
今日,竟这般提出。
“委屈你了!”
“付出不得回报才算委屈,眼下不委屈。”皑皑摇头,“且看阿弟如何,要是这样还不领情,我可是要发火的。”
阿梧显然是领情的。
他本来一下午惴惴不安,见到父亲来的一刻,还在惶恐。
却闻父亲与他头一句话,便是问他小腿眼下是否还疼,又替母亲与他道歉,道是她头一回手生,让他别在意。
如此三人一同用膳。
而用膳还未过半,说绝不踏入这处的阿姊便过来了。
“阿母处今日的小厨房膳食不合口,我来讨口吃的成吗?”
“这是哪里的话!”贺兰敏先开了口,“赶紧给皑皑备碗筷。”
阿梧前头盼着她来,然想起今日她前往议事堂的事,“无子”二字在他脑海中来回浮现,便又不怎么愿意搭理她。
连着对贺兰泽亦是淡淡的。
贺兰泽只当他是不慎伤到谢琼琚而惶恐,遂好生安慰。
如此一连数日,因着战事之故,贺兰泽都没有时间同以往一般专门挑出功夫陪伴阿梧。于是来这处的,都是皑皑。
但阿梧待她总是不咸不淡。
因为回回都是皑皑去过议事堂后,转来给他讲解。
他便听来炫耀多于好心。
皑皑剔透玲珑心,数回下来便意识到了,便问他,“你可是想去议事堂?”
阿梧摇头。
皑皑挑了挑眉,“那你可是想我不去议事堂?”
阿梧愣在一处。
“我在你这般大时,也没去过。因为我和你一样,学的课业不多,难以听懂,又是身子不济,去了累阿翁牵挂。”皑皑起身推着他,再树荫下散步,“你真想去,明个你就去。正好阿母近日身子不适,我陪陪他。”
“她、怎么了?”阿梧自然发现了,近十日里阿母都未来给祖母请安。
“无事,就是沾了暑热,有些气喘,被阿翁按在屋内歇着。”
阿梧便不再说话。
这夜,破天荒的,他竟然梦见了谢琼琚。
不是什么荒诞的梦境,很是现实。
乃不久前在主殿里的一些片段。
五月里的一次偶尔聊天。
他说,“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诱惑着阿翁,丢下祖母。”
她笑道,“听谁说的?”
他默声无话。
她又道,“你不是开蒙了吗?兼听则明还未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