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着今日这金銮殿,生生降格成了县太爷大堂。
刚有权倾朝野的“千古第一奶娘”,自己搭台子唱了一出窦娥冤。
这又亲王闯堂,抬尸告状。
堂上三人组原本已经松懈下来,都是一家人,朱由校和朱由检感情不差,总不至于上演玄武门之变。
如今见这阵势,魏忠贤微微的一摆手,侍卫们重新又围了上来。
* *
这日的一大清早,女神仙天启专题的主人公之一杨涟,在诏狱里,奄奄一息。
牢房一片黑暗,杨涟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全身散发着泥土的腥气,血的腥气,皮肉腐烂的腐臭气。
神智恍惚之间,许显纯那双眼睛,在黑暗的虚空中发着红光,秃鹫一样的等着吃掉他。
弹劾魏忠贤二十四条大罪后,杨涟收到皇帝批复,革职还乡。
还乡路上,魏忠贤的大队人马抓住了他,沿途老百姓看不下去,请求拿银钱赎杨御史的命。百姓们凑了很多钱,没有得到允准。
他明白,魏忠贤是要赶尽杀绝。
一路被带回北京,落到了许显纯手里。
许显纯得到授意,要得到杨涟的口供,要这个天下闻名骨头最硬的人,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他们相信,只要能打断他的骨头,就等于打断了天下人的脊梁。
杨涟受尽折磨,而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屈服。
他的一生如果能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永不后悔。
……轰隆一声,牢房的铁栅栏被拉开,打断了杨涟的思绪。
杨涟勉强抬起头,抬起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到许显纯兀鹰一样的眼神。
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杨涟闭上了眼。
今日,在这个他无比热爱的国土上,是他停驻的最后一日了。
许显纯嘴角边,绽出豺狗一样的残忍和快意,他是多么喜欢跟这个骨头最硬的人,玩这个折磨与抵抗的游戏,可惜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自从掌管锦衣卫,犯人死了以后,他要取出喉骨,拿在手上把玩作为纪念。
杨涟进来以后,常规刑罚已经显得不够有意思,昨日刚试过了铁钉贯耳、重物压身,似乎还不错。
一大清早,许显纯带着微有些迫不及待的焦躁,走进了牢房。
只要把手上这颗大铁钉,钉进杨涟的天灵盖,就可以取喉骨了。
他非常好奇,这个号称天下骨头最硬的人,他的喉骨拿在手上把玩的时候,真的会比其他人的,硬一些些吗?
锦衣卫的监狱牢房有铜墙铁壁,无线电波穿透进来格外费劲一些。
故此当女神仙的声音在诏狱中响起,已经是天启专题开场大半天的内容了。
那五彩的光幕,光幕中的太和殿人影,一闯进这间黑暗的屋子,许显纯惊了一跳。
“本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杨涟……”
手上的凿子铁钉,落了地。
他稳住神,弯腰拾了起来,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正好赶上他要行刑的时候,天降异象又来了,好像不太吉利。
居然提到了犯人的名字,更加不吉利。
难道真的有天庭地府,阴司报应?
不,他不信……
为了屏蔽掉突然而至的神迹,也屏蔽掉脑子内突然而至的念头,他越发地发了狠,一手把铁钉按在杨涟的脑门,一手高高举起了榔头……
* *
说回金銮殿上。
堂上三人组被一帮侍卫铁桶似的围着,自己感觉安全了,又忍不住好奇,从人缝中往外看。
大臣们表面恢复了秩序,回到了自己以往的站位,实则都吸取了教训,留了心眼,悄悄
满殿的人鸦雀无声,看着那俩抬尸首的人一步步地朝前走。
走到差不多叶首辅那个站位,停了下来,把尸首放在了地上。
朱由检大步向前,俯下身,揭开了尸体上面的遮布。
离这个位置近的大臣们,屏住呼吸,半眯着眼,要看又不敢看地瞟了一眼。
惊天意外!
死者不是杨涟,而是迫害他的许显纯!
许显纯本就长的凶恶,此时尸体脸色发青,眼睛暴突,更加狰狞,死之前好像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般。
几个文臣赶紧移开了眼,生怕做噩梦。
朱由检嘴角噙了一丝轻蔑的冷笑,重新盖上了遮布。
他带人闯进诏狱的时候,许显纯手上的铁钉已经比划在了杨涟的脑门上。
信王府的护卫一脚飞出,许显纯倒在地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朱由检赶紧令人,把杨涟火速抬走诊治。
两个手下把许显纯牢牢按在地上。
朱由检拿起许显纯手上掉下来的铁钉,朝他的脑门比划着。有那么一瞬间,真想照着眼前这只野兽的脑门,钉进去。
许显纯发出嚎叫的同时,湿了裤子。
如此凶残灭绝人性的人,轮到他自己的时候,比谁都怂包。
朱由检厌恶地退开,令手下给了他一个痛快。
堂上三人组,与许显纯都比较熟识,一看这人陈尸金銮殿,死状又如此狰狞,赶紧后退了身子,脸色比那死人也好不了多少。
惊吓过后,魏忠贤究竟还是机变,立刻想到了事态的严重,后果的可怕。
这是要反了天哪!
(二)
他的干儿子之中,五虎五彪是金字招牌,天下百姓,文武百官,闻之丧胆。
而许显纯,又是五虎五彪之中,最凶恶的一个,金字招牌之中的金字招牌。
要不然,他也不会选他来拷打杨涟,毕竟杨涟也不是一般人,那是硬骨头中的金字招牌。
要搁太平无事的时候,别说魏公公的干儿子,就是魏公公宅里的一条狗,谁敢多看一眼?
可如今,那装神弄鬼的女神仙一通挑唆,这些人胆子怎么泼了天?
如何解了当下燃眉之急,从这个金銮殿先出去呢?
出去以后,令东厂锦衣卫深夜上门,抄家灭门。敢跟魏公公做对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他眼珠微微一转,可着力气嚷了一嗓子。
尖利的嗓音十分嘹亮,大殿内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禀告皇上,信王爷带着刀兵砸门闯殿,杀了咱家的干儿子,把尸首带到金銮殿上,这是要干嘛?不会是要学那唐太宗,杀兄逼父,玄武门兵变吧?”
大臣们一听,这老小子,有点文化储备,居然还知道唐太宗,知道玄武门兵变呢。
其实魏忠贤于传奇故事方面,知道的相当不少,当年混迹市井赌钱之余,难免听说书、看大戏,他不光知道唐太宗,还知道托塔李天王。他和天启皇帝父子二人,还私下里研讨过神话故事,天启皇帝就连托塔李天王不知道。
除了有一定的文化储备,这句话也是相当有心机。
属于先声夺人,拿大帽子压住信王,顺便试探对方,杀许显纯带尸体上金銮殿的真实动机。
如果信王表态,并无谋反之意,那就保住了天启,也等于保住了三人组,毕竟天大地大,人堆里还是皇帝最大。
如果信王表态说,就是要谋反……
配合着魏公公嘹亮的一嗓子,外头突然传来一波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往金銮殿的方向越来越近。
外头一个人以更嘹亮的声音喊话。
“奉厂公之命,清君侧,捉拿反贼!”
众大臣一听,里头的刀剑还没放下呢,外头怎么又来一波?
罢了罢了,今日的金銮殿实在太乱腾,别说叶首辅,就是托塔李天王来了也护不住谁。
这回谁都不指望了,听天由命吧。
魏忠贤这一句话,配合外头的脚步声,相当的有威慑力,精明如信王朱由检,脸上也略过一丝惶然之色。
早就传言魏忠贤在宫内私自训练刀兵,一直没有证据,今日这危机时刻,亮相了。
这一队暗兵一直在暗处,是以无法事先防备。
如果今天真被他扣上谋反的大帽子,两方人马在金銮殿厮杀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大明朝堂,就算没搞个团灭,也得是损失惨痛。
一时之间,朱由检也失了应对之策。
正在危机时刻,叶首辅亮开嗓子,喊了一句话。
“皇上,莫要听信谗言啊!”
众大臣一听,叶首辅怎么回事,一肚子诗书是吓跑了吗,怎么学起堂上三人组的词儿来?
但也成功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哪句谗言?
叶向高又使出全身的力气喊话。
“皇上您还记得吗?第一次天降神迹,女神仙提到四个帝王的名讳,提到汉高祖刘邦,唐太宗李世民,清太宗皇太极,还有一个,说的是明思宗朱由检。咱们信王爷本来就是天命所归的帝王,上天早就预言训示过,何须搞什么谋反?”
朱由检听到这段话,立刻镇定下来。
这件事其实他一直记得,记得牢牢的。
但这个场合下,这个话,万万不能由他来说。
否则就会显得,他真的是在惦记皇位,今天是奔着皇位而来的。
这叶首辅,果然有两把刷子,首辅这碗饭不是白吃的,关键时刻能解君之危困啊。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殿外的脚步声,也杂乱无章地停住了。
这段话的杀伤力,可太大了。明面上是说给皇上,实际上是说给全体。
意思就是说,朱由检身负天命,注定的帝王,真龙天子。
看看谁敢对天命帝王、真龙天子,动一个指头?
那领头喊话的,一看暗兵被叶首辅吓唬住了,当下又嘹亮地喊道:“你们不可听信叶首辅的谗言啊!”
这位也是现学现卖,就觉得“谗言”这个词儿,格外的好用,有说服力。
众暗兵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没动。
叶首辅说的话,并不是自己编的,是人家女神仙说的,你说天降神迹是谗言,你整出来那样一个神仙法术看看?
里里外外正在斗争、僵持,皇帝说话了。
这事儿一提起来,朱由校偏偏还记得,呵呵笑了一声,朗声答道:“叶首辅说的对,这事儿朕记得,朕的兄弟对朕很好,怎么会杀朕呢?真是可笑。”
这句话一出来,把魏忠贤恨的,恨不得一把手伸过去,把这个熊孩子胖乎乎的脸上,掐他一个大紫疙瘩。
不会说话别说了。知道谁跟谁是一伙人吗?
但皇帝话已经说出口,魏忠贤必须补救,于是接着又喊了一嗓子。
“叶首辅的话固然有理,女神仙第一次说话,也提到了唐太宗,可这唐太宗是什么人,那正是杀兄篡位的反贼啊。”
是在内涵朱由检,既然和唐太宗相提并论,也是要杀兄篡位的。
这话说出来,他本以为很有力度,谁知眼瞅着,众人只是犹豫了一瞬,接着又无动于衷,一点也没有清君侧、拿反贼的意思。
魏忠贤有点文化储备,但不多。
只因他不知道,唐太宗杀兄夺太子位,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太子已经数次谋杀他,他死里逃生不得不反击了。
况且,唐太宗一代明主,开创大唐盛世,名垂青史,在文人墨客之中粉丝无数,岂是一句反贼,能磨灭他的功绩的?
那些大臣要不是看魏忠贤坐拥东厂加锦衣卫,早就一口啐他脸上了。
朱由检此来毫无谋反夺位之心,见魏忠贤句句挑唆,于是向前一步,手按住胸口。
“苍天在上,天启皇帝是我皇兄,为兄弟,我二人兄友弟恭,为君臣,我朱由检誓死效忠,如有对我皇兄图谋不轨者,朱由检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段,挖坟鞭尸,立此为证。”
这一番话郑重诚挚,掷地有声。
奸诈如魏忠贤,也彻底的没了词儿,没了招数。
怎么办呢,是打,还是跑?他心中在盘算。
如果开打,外头的人好像已经不愿意为他拼命。如果说跑,此刻身边埋有数名死士,杀出宫去,抢一条活路……
还没想清楚,就听金銮殿外一声女子的娇叱:“都让开,让我进去!”
众皆愕然,这又是谁?
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金銮殿门口,往龙座方向走来。
头戴凤冠,身着凤袍,雪肤花貌,倾国容色,正是天启的正宫皇后,张嫣。
今日的稀奇事,数也数不过来了。连皇后都来闯金銮殿了。
叶向高又气的闭了眼。
自己搬的这俩救兵,一个比一个来的迟,皇后若是再来迟的一些,正好赶上给众人收尸。
* * *
皇后走进大殿,一步步走向龙座。
群臣眼巴巴望着,估摸着她是为了龙胎被害的事情来鸣冤的。
此事虽然惨绝人寰,但是年深日久,三人组若是扯起皮来要证据,也是不好办。
转眼之间,皇后走到了跟前,看了一眼龙座上白白胖胖的夫君,也不喊冤,也不行礼,径直转了个身,奔了客氏的珠帘。
大臣们一看回过味儿来,皇后这是要直接动手啊。
堂上三人组紧张起来,魏忠贤赶紧喊一嗓子:“护卫!护卫!”
护卫把客氏围的铁桶一般,客氏还是吓白了脸,发起了抖。
心中一个劲的在后悔,今日不该来。还不光今日,哪日也是不该来。
皇后走到护卫跟前,隐藏在袖中一样东西亮出来,一把细窄的宝剑。
嚓地一声,宝剑出鞘。
众大臣发出惊讶之声,皇后不是要动手,这是要动刀啊!
旁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声音率先阻止道:“女儿,不可莽撞呀!”
众人转头一看,原来是皇后父亲英国公。这才记起,今日最先喊冤的人,原本是他来着。
英国公,本来在考虑是触柱而死表示抗议,还是起兵表示反抗,结果信王闯堂,抬尸首上殿,这些劲爆的事情一冲击,大家立刻把他忘了。
他决定先站起来,观望过后再说。
此时看见女儿闯了金銮殿,手里舞刀弄剑,他又深深觉得不符合礼仪体统,赶紧出言阻止。
但今日的张皇后,显然不想再管什么礼仪体统,连头都没回,便往珠帘子里面走。
魏忠贤见势不妙,她父亲都拦不住了,对护卫吼道:“快,缴了皇后的兵器。”
护卫刚往皇后身边凑了一步,大殿内又一人发了声。
“我看是谁敢动皇后?”
声音不高,却不怒自威,是信王朱由检。
大家交换一下眼神。
经过叶首辅嘹亮嗓音的提醒,大家都想起来,这位亲王是经过女神仙金口玉言加持的,可不再是平平无奇的普通亲王了。
他是天命帝王,下一任君主,他代表着未来。